修昔底德的思想及其时代背景

第一节　修昔底德的思想及其时代背景

本节将首先对修昔底德国际关系思想作出简要的论述。

城邦与个人一样，都具有相似的本性。城邦（个人）的本性里包含理性、激情和欲望等部分，而其中激情又是尤为强大的。在较好的时期，激情可以被理性所控制，而在某些关键的时刻，当环境发生一定的变化时，激情就会挣脱理性，与欲望相结盟或以自身主导城邦（个人）的行为，从而原有的礼法规范被破坏，城邦（个人）不再遵循传统的正义原则，个人、城邦和城邦社会陷入灾难（如战争）中。如果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描述，那就是：环境影响本性、本性控制行为、行为构造环境。历史就在这样的过程中不断发展，而这一过程，用修昔底德常用的一个词来说，就是“必然”或“难以避免”。

然而，我们不能因此认为修昔底德就是决定论者，因为在这种“必然”性中，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可以改变整个过程，那就是城邦（个人）对自己本性的自知和自制。若是在某个关键的时刻来临之时，城邦及公民能够预见自己的本性所可能发生的变化，及时克制激情、恪守节制、遵循正义、实践德性，那么自己的行为就不会带来环境的进一步恶化，反之，悲剧就是“必然”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爆发，便是在希波战争结束后的“五十年时期”的环境中，各城邦尤其是雅典的本性及其行为的变化所导致的，而战争又成为了一个新的关键环境，在其中雅典进一步放弃正义和德性，最终带来了自身的失败，而相对节制的斯巴达则获得了战争的胜利。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修昔底德将自己的著作称之为“永恒的财富”，为什么他期望这能够帮助人们“寻找关于过去发生的事件的真相，以及在人类历史上以后某刻再次出现相同或相似的事件时能知道真相”。⁽¹⁾

如果说修昔底德是“客观”的，那么他并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客观”，而是对所见所闻或是感官经验的信任。对于现代学者所寻找的“客观”规律、原则，修昔底德并不关心，因为在他看来，或许这些经过抽象、简化的规则都是不可信的。然而他也并没有将自己所记述的历史视作仅此一次、空前绝后的单独事件。正如第三章中所言，修昔底德就像一名疾病的亲历者，记录下这场重病的症状，他不是要寻找未必可信的致病原因，而是要让人们在日后遇到相同的情况时有所准备，在知晓自身的基础上尽可能避免疾病的恶化。

实际上，修昔底德及其著作，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几乎无法准确地定位。历史学家和历史作品，这是人们对他们的通常理解，虽然不错，却并不完整。他不只是一个历史学家，又是将军、是政治家、是文人、是哲人；他的著作不只是一部历史作品，又是一部兵书、是国策、是悲剧、是修辞学。⁽²⁾修昔底德本人的多重性，并不能理解为现代意义上的“全才”或“通才”，因为“全”或“通”正是在人的职业分工前提下的“综合”，而在他的时代，这种身份上的分隔尚未出现；修昔底德著作的全面性，也不能理解为现代意义上的“跨专业”或“跨学科”，因为这也正是以学问和生活的分离以及学问中各学科的分立为前提的。在这一点上，东西方的先贤及其时代特征是相似的。修昔底德正如《论语·为政》所言，是“君子不器”；他的《战争史》也如《春秋》、《国语》一样，并非单纯的外交或国际关系史料，而包含着对人类社会的整体洞察与道德教训。据说，修昔底德在童年时期，曾聆听希罗多德朗诵其著作，后者对他的父亲说：“奥洛鲁斯，你的儿子深受求知欲的感动。”⁽³⁾他在《战争史》第一句中自称为“雅典人修昔底德……”，这也许并不仅仅是历史著作的惯例。⁽⁴⁾以上两个例子说明，修昔底德是以一个雅典公民、一个热爱和探求真理的公民的身份来撰写自己作品的，在他身上，爱智慧的生活与实践的、合于人类德性的生活是统一的。⁽⁵⁾他的著作描绘和思考了处于特殊时期的城邦生活，以及以城邦生活为其本质的人，即公民——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战争史》中，妇女、儿童和奴隶是毫无地位的。同时，作为雅典公民，他又对斯巴达的体制和精神多有赞誉，这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其他雅典思想家也是一致的。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或许能够大致了解修昔底德的思想、他所要承担的责任和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在修昔底德的时代，希腊城邦社会尤其是雅典达到了自己文明的顶峰，但这样的灿烂时期却因为随后发生的战争而未能延续。在辉煌的文明下，不论是城邦体系这样的“国际”社会结构还是政治家和普通公民的观念，都在某种程度上经历着“礼崩乐坏”：原有的城邦间关系的规范在雅典帝国出现后遭到了挑战，原有的伦理思想也在某些智者的影响下受到了质疑。修昔底德用自己的著作描绘了这样的现实，并在对变态形式的国际关系（破坏性极大的重大战争）的记录中，以悲剧的方法揭示了“复礼”的主题。可以说，修昔底德不仅不像某些学者所言是智者的追随者，相反他在冷峻的表面下有着对城邦社会传统价值的深切关怀。修昔底德的思想，用他自己著作中的话语来说，所代表的就是“在嘲笑中被人抛弃”的“纯良（τὸ εὔηθες）”，而“τὸεὔηθες”这个词，克劳利更是引人深思地翻译为“ancient simplicity”。⁽⁶⁾总之，修昔底德所体现的朴素求实精神和传统伦理观念也许在他的时代并不时髦，却无疑是他所生活的时代和他所传承的历史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