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昔底德关于国际正义的洞察

第四章　修昔底德关于国际正义的洞察

什么是正义？正义从何而来？正义有何限制？正义与权力的关系如何？关于正义的问题，始终是一切有关人类社会的学问所不能回避的。在现代国际关系学科诞生之初，思想家们就已针对国家间的正义或道德问题⁽¹⁾作出了诸多论述。

尽管学科的奠基者们对正义问题作出了深刻的讨论，但此后，这一问题似乎逐渐淡出研究者的视野，并未像权力一样成为本学科中的核心主题。⁽²⁾在国际关系研究日益“科学化”的今天，正义这样无法量化的价值问题更难以得到尊重。国际关系的“理论和政策都已与伦理道德相分离。对于理论家而言，道德是无关宏旨的，道德承诺若是影响到了行为者的考量——它们的行为正是理论家试图预测和解释的——那也只是利益在其中起作用”。⁽³⁾虽然“冷战结束以来，规范问题更加受到国际关系理论家们的重视”，⁽⁴⁾但我们所看到的多是一些技术层面的考察，而少有根本性、哲理性的思考。在正统的国际关系学者之外，国际法学家和哲学家这些相对“边缘”的研究者却对正义问题表现出了更为浓厚的兴趣并作出了更加丰富的贡献。近代国际法研究是国际关系学科的母体之一，即使在后者获得独立地位之后，国际法学者在正义问题上也一直占有核心地位。拜斯特（Geoffrey Best）回忆道，当他1969年开始真正研究国际正义时，发现“这一领域中已有大批人士涉足。最让我好奇的是，在这个主题中，国际法所占有的空间是如此庞大。”⁽⁵⁾哲学家中则包括以《正义论》一书闻名的著名学者罗尔斯（John Rawls），他在20世纪90年代所著的《万民法》是国际正义问题上最具争议但也最为重要的著作之一。⁽⁶⁾

无疑，每一位阅读过修昔底德著作的人都会发现，在他的著作中，正义尤其是城邦间正义是极为重要的主题。然而，正如国际关系学者经常对正义问题缺乏重视一样，他们对修昔底德关于国际正义的描述也同样少有研究，经常无视其复杂性和深刻性，而简单地将其归之于“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反道德主义”（immoralism），或至少是对国际正义表示怀疑的 “非道德主义”（amoralism）。⁽⁷⁾相比之下，关于修昔底德的国际正义观，政治学学者进行了更为深入的考察。⁽⁸⁾

国际关系学者对国际正义本身的忽视以及对修昔底德正义观的简单理解，这两者之间是相互关联的，它们背后有着共同的原因。这个原因用一句话来表述，便是“存在即合理”——在学术上确认现存国际秩序的合法性。于是，在体系层面，国际社会既有的某些特征被作为不证自明的原则而很少得到质疑；在国家层面，不论从政策角度还是理论角度，人们往往重复着这样一个观点：国家应以利益为重而不能完全受制于正义，并且国家行为具有独特的道德标准。这就是为什么，对于国际正义的呼吁以及正义标准的质疑，往往出自公众舆论和发展中国家，而非西方所主导的国际关系学界。我们可以借用阿什利（Richard K. Ashley）的词句对这一现象进行归纳：“这种理论将已存秩序视为自然秩序，对政治话语加以限制，否定或轻视时间和地点变化的重要性，将关注统治高于关注所有实践，赞成某个社会力量不受责任限制的假定，从而剥夺了政治交往中那些使社会学习和创造性变化成为可能的实际能力。”⁽⁹⁾由此，在解读修昔底德这样的经典作家时，国际关系学者们也倾向于抽离出某些符合现代国际秩序和学术共识的语句，而忽略了更为广博的内容与视角。

修昔底德著作中这些经常被忽略的内容，关系着国际关系研究者们很少注重的根本性问题：正义从何而来？什么是正义？只有理解了这两个问题，我们才能进一步认识《战争史》中时常被简单引用甚至断章取义的部分：正义与权力的关系。本章正是将沿着这一线索，对修昔底德关于国家间正义的观点进行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