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退休的背后黑幕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道 《现代汉语词典》对“退休”一词的解释是：“职工因年老或因公致残而离开工作岗位,按期领取生活费用”。在一般人的眼里,“退休”往往标志一个人年华流逝或者心力衰竭,再难堪重任。 因此说到某某某、谁谁谁退休或即将退休,总免不了给人黯然神伤的意味。 然而可能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缘故,在湖北武汉黄陂区,有人却在变着法子争取早退休,才跨四十的要退,刚刚三十而立的也要退,而且据说其中不少还真的就退休了。

在黄陂区粮食局,记者就亲眼目睹了近乎离奇的一幕：十几名来自祁家湾粮管所、才二三十岁的年轻职工纷纷挤在局办公室里吵着嚷着要办退休。

记者：你今天来干什么？

李：今天来办退休的。

记者：你是哪年出生？

李：1969年的。

记者：1969年的能退休吗？

李：我们这里像这样蛮多不符合退休条件的,都办了退休。

公元1969年出生的人,到今年满打满算才三十出头,与当地政府规定的50岁退休年龄还差着老鼻子远,难道真的像李惠芬所说的那样,都能办到退休手续吗？

为了印证李惠芬的话是否属实,在黄陂区粮食局,记者随机调阅了局下属的李集粮管所两份退休职工档案,很快就发现这两个已经退休的人,各自有两个不同的出生时间。 一名叫郑玉芹的工人,退休申请表上注明是1948年6月18日出生,而其招工时的登记表上注明的是1969年12月出生；另一名叫杨联群的工人,档案上写的是1968年出生,退休申请表注明的却是1949年4月18日出生。 两人退休表上的年龄与各自档案上的年龄相差20岁！

带着郑玉芹、杨联群荒唐离奇的退休材料,记者来到两人所属单位黄陂区李集粮管所,采访了这个所的主任陈金年。

记者：陈主任,你们在办理职工退休上有没有问题？

陈：关于这个退休问题,我们不论正式的退休,还是后来一次粮食局的把退休年龄降了的退休也好,都是按上面精神来实施的。

记者：你认不认为这是弄虚作假？

陈：我们没有授意那个弄虚作假。 据说,是有部分职工因达不到这个标准而办了退休。

记者：你认为有多少人达不到？

陈：那我就说不清楚。

“一切都是按照上头的精神办的”。 像许多不称职的基层干部一样,在问题及其事实面前,陈主任拿出了最后的挡箭牌。 至于是不是弄虚作假,有多少人在弄虚作假,陈主任则说不清楚。 主任说不清楚,那么直接办理退休手续的政工员清不清楚呢？李集镇粮管所政工员邱昌峰这样向记者解释说：

邱：根据上面传达的精神,叫我们怎么搞,我们就怎么搞。

记者：上面叫你们把年龄缩小或者扩大吗？

邱：上面是这样安排的。只要你的手续齐全,身份证、户口本齐全,达到退休年龄的,你就可以上报。

记者：你在办手续当中,户口本和身份证有没有涂改的,或者伪造的？

邱：这个我们就搞不清楚。那见到的东西,身份证也好,户口本也好,我不知是假,也不知是真,我就搞不清楚了。

就像事先约定的那样, 对于申报的材料是否有假, 对本单位的员工年龄到底有多大, 在回答记者提问的时候, 直接掌管材料的政工员也说不清楚,也说一切都是按照上头的意思办的。 那么这上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记者随即又一次赶到黄陂区粮食局,不料局党委委员、人事科科长吴吉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同样以说不清楚来搪塞记者。

吴：像这样的情况,我们不蛮清楚。

记者在黄陂区祁家湾粮管所采访时,职工祁先斌、周华新等人对他们单位搞假退休极为愤慨,说事情邪得没边,只要有门道,你今天刚参加工作,明天就可能办完退休手续回家去。

职工A：粮食局邪得没有地步。 一天班还没有打照面,还有二十几岁的都办了退休。

职工B：在粮食局,参加工作一年的、两年的、三年五年的都给办了退休。

职工C：有路子的,有钱的,他就能办。

而与此相反的是,在武汉黄陂区粮食系统,如果你不拉关系不走门道,即便你远远过了规定的退休年龄你也退不了。 职工明平高今年已经59岁,按规定9年前就该退休,可至今他还退不了。

明：当时我问过我们的干事。我今年59岁,参加工作35年。 我想退休却拿不到表。 人家一二十岁的上一年班的,有的还没有上班的,退休表是怎么拿的？ 他说要私人找关系才能拿到。

明平高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明白,他之所以退不了,是因为没有走门路,找关系,他说他就这么干耗着,看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他退休。 为这样的风气所左右,难怪在职工中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烟行路,酒将军,为办退休互相争,不走后门事难办,红包一送准放行。 ”

事情如此不公正,自然就有人鸣不平,祁家湾粮管所有几个胆大的职工把本单位的造假行为向外界进行了举报。“家丑不可外扬”。有消息说,祁家湾粮管所几个举报的人都遭到了打击报复,有的甚至还被黑手毒打,被打的是举报人胡建军。

据现场目击证人、祁家湾粮管所的吕瑜介绍：

吕：当时,我们都在楼上乘凉。 他们6家6个男的,上我们的门就问是那个逞头的？叫把人交出来。他们愿意每一家人出3万元,把这个逞头的弄死。 胡建军一出去,他们就给了一拳,我们很远都听到打人的响声。

幸好防范及时,这场被称为职工相互殴斗的打人事件才没有蔓延下去,受害人的伤势也并不太严重。 做了假还敢打人,祁家湾粮管所的少数人怎么会如此狂妄嚣张？答案就在它的背后,用粮管所职工吕瑜的话说就是领导带头造假,效仿者自然不觉得理亏。

吕：头儿的妹妹和主管会计的妹妹,她们一天班都没有上,甚至连粮管所的大门朝哪里都不清楚,她们都能办退休拿钱。

一天没上过班,就连单位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却照样拿退休金,基层粮管所的领导如此对待亲属,凡事自然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上行下效,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以致在黄陂区乃至武汉市都造成极坏的影响。 李集粮管所的政工员邱昌峰最后实话实说：

邱：粮食局是那样布置的,劳动局也是这样搞的,上面就是这个政策,我们下面也只能这样搞。

在黄陂区劳动局,记者拿出一份盖满6个大印经查证属于作假的职工退休表,与工资福利科的张家富科长进行了交谈：

记者：这个章子是怎么来的？

张：这当然是我们科盖的。

记者：凭什么盖？

张：凭他退休的申报表和档案、还有户口、身份证。

记者：你说的要件都达到了吗？

张：在审批的时候,要件都达到了。

记者：现在我拿出来达不到,你怎么解释？

张：达不到？ 那是我们工作失误。

记者：退休该不该你审查？

张：退休由我审查。

记者：那怎么这个档案又过关了呢？

张：档案过关,就是根据户口和档案结合的原则。

记者：怎么又结合不了呢？

张：结合不了？ 那单位有证明,我拿得出来,主管局有证明。

谈话间,张家富还拿出一沓有关单位和个人提供的职工出生时间证明,其中有以区粮食局的名义开出的,有派出所开出的,还有黄陂区某局局长亲自批示的,简直是五花八门。档案也涂改得一塌糊涂,痕迹斑斑,几乎不堪入目。 黄陂区粮食局的副局长史开金解释说：

史：问题的发生主要是利益的驱动。 职工认为收储企业是有政策性的,都愿意在收储企业办退休,为的给自已搞个铁饭碗,最后能拿到退休费,就不惜弄虚作假。

其实不说谁都明白,既然造假,自然里面有甜头,而且是无本万利、一劳永逸。 武汉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政策法规处处长吴丹谈到假退休时是这样分析的。

吴：这个问题的发生,我们认为主要有两点。第一、企业采取欺骗政府的手段来使不合法的退休职工达到退休目的,企业看似表面减负,实际把企业困难转嫁给了政府,让政府大量社会保障基金流失。 第二、从企业这个行为来说是非常恶劣的,为法律、法规所不容。 对这一事件,我们劳动和社会保障部门一定要查办。

面对记者的采访,武汉市黄陂区粮食局分管人事工作的副局长董洪发表态说,一定要查实和处理。

董：对于那些搞假,假退休的一律取消,进行地毯式清查,查到一个,处理一个。

和董副局长态度一样鲜明的,还有区劳动局的副局长李跃梅。

李：作为负责审查职工退休档案的区劳动部门,工作当中存在严重失查。就一个部门来讲,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范围的弄虚作假？ 作为职能部门,我们是有一定的责任的。

与假退休相关的单位和部门远远不止这些。比如说,户口和身份证本来是个人身份最有效、最权威的证明,然而在黄陂区,粮食系统职工为了提前退休,竟有那么多职工的身份证和户口说改就改了,有关部门在审查时也都顺利过关,有人说那都是花钱通过关系弄来的。怎么弄？从哪里弄？这些都是问号,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黄陂区粮食部门搞假退休问题在当地产生强烈反响。截止发稿时,我们得到的确切信息是已查出假退休的人数有89人。 黄陂区劳动局也已决定,对粮食系统的退休手续暂缓审批； 从即日起暂停发放粮食部门从去年4月到今年4月退休人员的养老金。 待清理整顿结束后,再按政策予以补发；对这次清理中弄虚作假的退休人员领取的养老金要全部追回； 对这次审批过程中帮助弄虚作假的有关工作人员要追究责任。

黄陂区粮食系统这场沸沸扬扬的假退休风波给我们留下了许多问号和思考：本是人所不愿的“退休”,如今却成了趋之若鹜的抢手货；本是记录经历、标明身份的机密档案,如今却让人说改就改；本是依法办事、公平把关的政府职能部门,如今他们中的少数人却成了蒙骗组织、坑害国家的帮凶；本是与生俱有、来去天定的光阴年华,居然也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等等诸如此类,听来真的有点让人不寒而栗。 就像武汉市黄陂区这种造假的退休,即便法规条文明明白白地摆满每个人的案头,而当事人却视而不见,你又奈之何？ 看来打假真是任重而道远。

（2000年8月14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报摘》、《新闻纵横》、8月15日《武汉晚报》刊播。获2000年度中国新闻奖、湖北新闻佳作奖，2003年河南人民出版社《中国高级记者成名作透视》收录）

赏 析 还百姓以公平

李岚清同志视察湖北新华书业。

在十一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上,有位叫陈振楼的代表建议：实行灵活弹性的退休制度,将退休年龄推迟到68岁。而几个月前,网上曾传出了关于退休年龄推迟5年的讨论。据称,支持者大多为公务员或单位负责人。

我党一贯主张实行公平正义。 黄前明的报道告诉我们,“减员增效”是诸多企业面临的一大难题。 可在黄陂区搞假退休的人员当中,刚参加工作至三十来岁就开始“理想”退休了。 这个“理想”仅仅限于区粮食局、区劳动局、区公安局领导之间运作,不免有些荒谬。 而真正到了年龄、想退休的职工却办不了手续,退不了休,这是黄陂的黑幕。

同样是关于退休的问题,早者二三十岁,迟者六十八岁。 说到底,还是一个利益问题,或者说在分享时出现的“失衡”问题。

对黄陂假退休事件,从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李岚清,到武汉市委书记罗清泉等都给予极大关注。 最后,黄陂区纪委 “对涉及此事件的区劳动局、粮食局的主要领导、公安机关相关责任人分别给予撤职、党内严重警告等党纪政纪处分,并注销了119名假退休职工的退休手续。 ”新华社北京1月23日这则电讯稿,表达党和政府的鲜明立场。记者一件小小作品为百姓讨得说法。

但“失衡”问题依然存在,渐渐变大的社会保障蛋糕仍在那。而保护这块蛋糕的,不是蛋糕的分配者,却是一个旁观者。黄前明冒着被报复的危险,用自己的笔暂时守住了这块蛋糕。 至少现在,让我们以黄前明为目标,在笔下镜前,“铁肩担道义”不只是一句口号。

（原载2010年长江出版社《中国新闻奖得主启示录》,该书亦刊专访中国新闻奖得主的长篇通讯《事事关心为百姓》,作者：刘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