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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台北市建成圆环拆除谈都市更新与城市认同

时间:2022-03-2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建成圆环几经歇业又重新招商,却无法达成重建“味觉地标”的初衷,终于在2017年完成拆除,从台北市的舞台谢幕,永远成为台北的城市记忆。同时探讨政府主导的都市更新之城市想象与市民城市认同之间的关系,并进一步论证城市认同在自我创造与都市更新之间的关系。
从台北市建成圆环拆除谈都市更新与城市认同_城市治理研究.第二卷

高宇成(中国台湾)

摘 要:台北市“建成圆环”的美味小吃远近驰名,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是台北市的味觉地标,后于1993年和1999年两度发生大火,圆环一度荒废,至2002年台北市政府提出“东西轴线翻转”的都市更新政策,斤资重建玻璃帷幕的现代化新圆环,却因未顾及圆环的平民饮食文化,摊商经营样态等多重因素,圆环沦为蚊子馆于2006年结束营业,之后虽经台北市政府重新命名为“台北圆环”,并多次重新招商,仍未见起色,最终于2017年2月彻底拆除,建成圆环走入历史。建成圆环的消逝,突显一个重要问题:都市更新所赋予市民的城市想象,是否能呼应原有的城市生活记忆,进而引起城市认同的回响? 本文以个案分析和文献探讨的方式,尝试讨论政府主导的都市更新之城市想象与市民城市认同之间的关系,并论证城市认同在自我创造与都市更新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建成圆环 都市更新 城市认同

作者高宇成,二十一世纪基金会(中国台湾)

一、前言

台北市的建成圆环,始于1899年台北市的“市区改正”计划,于台北市城西的重庆北路、南京西路、宁夏路与天水路四条路汇集的空地上,四周遍种七里香与榕树等植物,建筑一个新的市民休憩空间——“圆公园”(陈恒钧、梁玮倩,2009)。后来随着铁路淡水线的开通,圆公园一带逐渐成为大稻埕的商业腹地,白天仍为公园,晚上摊商开始聚集(邱秉瑜,2016)。20世纪四五十年代,建成圆环逐渐成为台北市重要的饮食聚落,20世纪60年代“北圆环,南龙山(寺)”记录了台北城早年最繁华的两处地方。圆环的小吃美食名闻遐迩,像是肉圆、鲁肉饭、蚵仔煎、花枝羹、鱼翅肉羹、润饼卷等,是当时台北规模最大的夜市(李修慧,2016)。之后台北建成圆环几经扩张,从摊贩群聚的夜市集,逐渐成为一个建筑型态,不过经历1993年、1999年两次祝融之灾影响,加上台北市的城市发展东扩,商圈东移,建成圆环光环逐渐黯淡,知名摊商陆续外移,摊商数量逐年递减。

2002年马英九先生时任台北市长,推出台北市“东西轴线翻转”的政策,并以“保留市民美食记忆”为理念,重建已落寞的建成圆环(邱秉瑜,2016)。此一重要都市更新项目,一方面希望透过新建的建成圆环,重现台北的味觉地标,永续台北的独特平民饮食文化[1];另一方面亦寄望建成圆环能带动翻新老旧的台北城西地区,推动新一波的都市更新。当时台北市政府耗资新台币2亿元,交由台湾知名的李祖原建筑师团队设计兴建极具现代感,玻璃帷幕的建成新圆环,并打造“建成圆环美食馆”,企图重建过去的“台北厨房”“台北之胃”,再次振兴圆环商圈(李修慧,2016)。一时台北市民皆寄予厚望,尤其是附近的商家更是对于此一都市更新案引颈期盼,期待“东西轴线翻转”的都市更新政策能奏效,台北城西的旧城区能再现风华。

改建后,焕然一新的建成圆环拥有极富设计感的现代化外观,的确在原址成为新的“建筑地标”,然而却因硬件设计与原有的软件(平民饮食文化及摊商经营样态等)不符,甚至硬件设计与市政府当初“保留市民美食记忆”的初衷产生背道而驰的状况,以致历任马英九、郝龙斌、柯文哲三位市长,仍旧无法挽回建成圆环经营不善的颓势。建成圆环几经歇业又重新招商,却无法达成重建“味觉地标”的初衷,终于在2017年完成拆除,从台北市的舞台谢幕,永远成为台北的城市记忆。

本文采用个案分析及文献探讨等质性方法,将回顾建成圆环发展出的独特平民饮食文化,并针对先前对此都市更新案失败原因的检讨,再进行检视与反思。同时探讨政府主导的都市更新之城市想象与市民城市认同之间的关系,并进一步论证城市认同在自我创造与都市更新之间的关系。

二、个案概述

本节分成两个单元来概述台北建成圆环都市更新案。在第一单元,回顾建成圆环的独特平民饮食文化;在第二单元,对建成圆环重建失败的检讨,进行进一步的检视与反思。

(一)建成圆环的独特平民饮食文化

本文在前言部分已经简略叙述了台北市建成圆环起建的肇因与时代变迁。在此主要将集中描述台北建成圆环所发展出来的独特平民饮食文化。

建成圆环因有淡水河商船与铁路运输过往,遂成为20世纪初期台北最繁荣的大稻埕商圈的商业腹地,当时圆环所在的建成区(现已改属大同区)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商人会在圆环公园落脚休息(见图1)。繁荣兴盛的商业活动,也加速该地区的都市化发展,居民人口增加,同时带动城市商机,小吃摊贩开始出现, 1921年后各式各样称为“露店”的露天摊贩大量聚集,形成圆环消费商圈,并发展出圆环独特的乡土风味小吃,圆环美食逐渐远近驰名(李修慧,2016)。

图1 20世纪40年代的圆环

(夏绿原国际有限公司提供,李火增摄影)

建成圆环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经因战争需求,拆除改建成防空用的消防蓄水池,四周挖掘成防空壕,摊贩只得迁移他处(何世昌、陈纭甄,2016)。二战后,蓄水池被填平,防空壕被拆除,摊商又逐渐回到圆环聚集。摊贩生意变得更多元化,除了贩卖小吃,还包括贩卖生活杂货,圆环的经营形态逐渐发展成为一著名的夜市。发展初期,圆环中心的小广场,不时有戏剧、布袋戏和说唱艺术的艺人走唱演出。圆环的夜市走唱孕育出张邱东松(《烧肉粽》)、苏桐(《青春岭》)和杨三郎(《望你早归》)等许多杰出的音乐创作人才(朱则玮、王扬宇,2016)。由此可见,建成圆环不仅仅是当时台北市民吃美味小吃、打牙祭、购物消费的地点,圆环夜市的走唱表演亦铺陈出当时的通俗娱乐文化,商业兴盛的建成圆环实际上亦是人文荟萃之地,而“北圆环,南龙山”这句俗语,亦突显台北市早年最繁华的两处地方。

圆环远近驰名的小吃美食打造了多家小吃名店,20世纪60年代,建成圆环及周边商圈,是当时台北规模最大的夜市(刘茜汶、罗广仁,2016)。圆环小吃的成功,可归纳为以下几点原因:

1.圆环小吃敢于创新,有别一般

建成圆环的知名小吃,乍看之下稀松平常,鲁肉饭、润饼卷、肉圆、面线,都是台湾四处可以吃到的一般小吃。然而建成圆环的小吃,之所以可以远近驰名,成为台北味觉地标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有别于同款小吃的一般传统做法,在食材的搭配、调味及烹调作法上敢于创新,创造出独属于建成圆环的特殊美味。如万福号的润饼卷,不像一般店家放红烧肉,老圆环时期,许多小吃摊多以肉入菜,万福号就另辟蹊径,不在润饼里放肉,区隔市场。此外,如“再成号”的肉圆不同于一般肉圆里放竹笋,改放酸菜;面线则不勾芡而是清汤。同样以鲁肉饭名闻遐迩的“三元号”和“龙凤号”,“三元号”的肉燥用料偏瘦,“龙凤号”的肉燥用料偏肥,两家商号都卖鲁肉饭,但是两家的味道却不同(刘茜汶、罗广仁,2016)。而“三元号”名号由来也很特别,当其他商家的肉羹价钱都是一块二、一块五时,三元号的老板因为在羹里放了货真价实的鱼翅,因此价格比较贵,一碗鱼翅肉羹要卖三块钱,因此得名“三元号”。其他像是专门卖清粥小菜的“大胖竹”,据文史工作者、收藏家张永贤回忆,老板娘煮好粥之后不会直接端给客人,反而是要多等五分钟,因为粥搁置一下之后会变得更浓稠、更好吃(阮筱琪,2016)。

建成圆环的小吃摊商,在食材、口味与做法上敢于创新,独树一格,也造就了不同一般的好口味。许多原址在建成圆环的商家,因圆环没落而结束营业,但也有不少商家,薪火相传,另觅地点另起炉灶。走一趟建成圆环就能尝遍各家珍味,一饱口福的幸福体验,已经成为历史记忆。

2.圆环小吃饮食多元,优势互补

建成圆环的小吃多样化不在话下,走一趟建成圆环,可以吃到各式各样的平民美味。最重要的是圆环的建筑型态是一个同心圆,外圈是摊商,内圈是座位,因此消费者可以走一圈圆环,然后点四五家的不同小吃,到一张桌子上享用,点好餐后,坐下即可同时享用各家美食,甚至钱也可以别家先收,稍晚或几天一次,各家摊商回收自己餐具时再数盘子拆账,消费者不必一家一家地“跑摊”,为了吃不同口味、不同种类的食物,就得在各摊商间移动。因此建成圆环的建筑型态,也创造出上述建成圆环摊商间的特殊营运样态。各家摊商不全是竞争关系,反而更多是合作关系,你卖你的润饼卷,我卖我的鱼翅肉羹,消费者在一张餐桌上,仿佛在进行搜集各家小吃的游戏,饱餐之后,各家摊商各自回收各自的餐具,再各自算账(见图2)。圆环老店“万福号”第四代老板高海峰就表示,“老圆环的时期大家彼此认识,就像一个大家庭”(刘茜汶、罗广仁,2016)。

图2 20世纪80年代圆环店家

(简棨浩摄影、提供)

因此建成圆环的小吃形成一个优势互补的饮食聚落,综合上述两点,建成圆环小吃口味的独特性、多样性和互补性,基本上可算是台湾夜市的成功典范。

3.圆环小吃饮食文化,独树一格

上述建成圆环这样的小吃经营形态具备了饮食的独创性、多样性和互补性然而建成圆环之所以独树一帜,乃在于因应圆环建筑空间而生的摊商经营样态,以环状的饮食动线,创造出同心圆的饮食聚落以及有别其他夜市的消费者饮食体验(在一张桌子上同时享用各家名店美食)。这是由小吃摊商、消费者和圆环空间,三者所创造出的美食体验以及特殊的平民饮食文化,是由空间、美味、人情味的交互作用,所交相堆栈出的建成圆环特殊饮食氛围。这种老建成圆环才有的特殊餐饮氛围,逐渐形成一种台北的市民记忆与城市印象(见图3)。建成圆环所特有的人文意义,来自台北市民及其旅人对于这个都市的集体记忆和地方感(sense ofplace)(张晋维,2010)。建成圆环的小吃饮食文化,让建成圆环成为凝聚市民“台北认同”的都市地标。

图3 早期台北圆环内摊商

(简棨浩摄影、提供)

(二)城市认同:从地理空间到社会空间

上一段我们耗费一定的篇幅,针对圆环小吃进行了比较详细的描述,目的是要呈现建成圆环特殊的人文地理风貌,以及城市发展过程中,由市民生活所形塑出的平民饮食文化,而这种平民饮食文化,是围绕着“建成圆环”这个台北城市空间所产生的城市认同。

所谓“城市认同”,不仅仅是来自城市“地理空间”的区隔,亦是城市居民以工作、居住、社会交往的实践建立起来的“社会空间”的识别(蔡禾、曹志刚,2009)。而“建成圆环”之所以被视为“台北的味觉地标”,其所蕴含的内在意义包含:一,在“地理空间”上它毋庸置疑属于台北市的地标建筑;二,在“社会空间”上,它区别出由建成圆环的小吃摊商、消费者和圆环空间三者所实践建立的,且专属于建成圆环的平民饮食文化;三,这种独一的“地理空间”融合特殊人文风貌的“社会空间”,孕育出“建成圆环”的“台北市民”认同感与归属感。

而这种台北市民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亦赋予“建成圆环”具备“台北”的代表性,可用来区隔出属于台北的“城市风格”。而“建成圆环”所凝聚的“台北城市认同”,是由客观的“地理空间”和建筑,结合了台北市民在这个空间里生发出的社会活动交织而成。这种专属于台北的城市认同,一方面增强了台北市民的“城市归属感”,另一方面亦赋予了台北市民的“市民识别感”。换言之,在建成圆环鼎盛时期,圆环小吃的风味,以及衍生的平民饮食文化,就是“台北的味道”“台北的饮食文化”。

(三)建成圆环重建失败检讨的再检视与反思

建成圆环于2016年底再次被拆除,预计2017年中将再次改建为公园。至此,建成圆环都市更新计划的失败,已是不争的事实。笔者认为建成圆环改建硬件上最大的败笔的有以下两点:

1.玻璃帷幕不利经营传统小吃

新建成圆环原初的建筑构想,因圆环地处交通要道,希望结合现代意向以形塑开放性观感,所以采用不反射的清光玻璃,但不符合“小吃”文化。尤其建成圆环原本的知名小吃,多需要蒸、煮、炸等现场高温烹调方式烹煮,再加上西晒问题导致美食馆内过热,无法塑造优质的用餐环境(陈恒钧、梁玮倩,2009)。新建成圆环的玻璃帷幕,显示市政府完全未考虑到关键的“小吃”经营样态,未周详考虑如何顺利融合现代建筑与建成圆环的小吃文化。

2.内部动线规划不明,空间设计不佳

新的建成圆环楼层衔接的动线不明,客人由一楼到二楼必须迂回而上,故有圆环美食馆像迷宫一说。此外,饮食区的空间以及座位规划不足,摊商饱受获利不足之苦(陈恒钧、梁玮倩,2009)。新的建成圆环,虽然也是同心圆设计,但是内圈是摊商,外圈是座位,这样的设计完全与老建成圆环相反,也完全破坏了建成圆环过去可以在一摊享受各摊美食的经营样态。至此,建成圆环最与众不同的平民饮食文化,独特的人文历史资产,只能成为台北的城市记忆(见图4)。

图4 早期台北圆环

(简棨浩摄影、提供)

而除了在圆环改建硬件上的问题之外,在2016年彻底拆除建成圆环之前,针对2002年台北市政府一手主导的建成圆环都市更新案,学术界亦有几篇论文进行了检视与反思,企图分析建成圆环都市更新案失败的原因。张文怡在其硕士论文中提出,认为其研究所定义的“马仔现象”[2]是建成圆环都市更新案失败的关键点。她分析了四个建成圆环在更新再生过程中,规划和执行的矛盾点:

①又要交通改善,又要在交通节点放置需要人潮进出的量体。②又要人潮来,又要远离人潮最多的宁夏夜市。③又要老口味,又要以评效汰换经营。④又要摊商进来,又不让摊商与建筑师对话。(张文怡,2005)

除了上述四点原因之外,张文怡也提到台北市政府在主导建成圆环改建时,与各利害关系人有严重的沟通不良的问题。此都市更新案是由台北市的“都市发展局”主导,但台北市政府和专家学者、利益团体(摊商、名义代表、当地居民)、实务规划界(建筑师、承包商),甚至台北市政府内的各局处(包括拆除旧圆环的公园处、进行文化与古迹评定的文化局、负责交通改善评估与规划的交通局、捷运局、负责摊商规划的市场管理处,其他如交工处等单位),亦有横向沟通不良的问题。例如,对于拆除旧圆环后发现的圆环下的防空蓄水池,文化局将其评定为需保护的古迹,因此造成了新圆环在设计与施工上的许多限制,并且也使得新圆环必须变更设计、减少摊位,延后开幕半年多。这一事件很明显地影响到利益团体(减少摊位,影响摊位规划),影响到实务规划界(为维护古迹,必须变更设计),最后影响到都市发展局的整体更新成效。

上述沟通不良的问题,淡江大学公共行政学系的陈恒钧教授与梁玮倩曾从“参与治理”的角度切入,剖析建成圆环再生计划失败的原因,亦得到印证。所谓的参与治理,即是由政府与公民团体形成伙伴关系,政府主要扮演协调者角色,亦即政府推动政策时,将政策利害相关人予以纳入,双方透过协商与合作,共同解决问题或冲突,一旦产生冲突,表现为一种水平互动,其方式包括告知讯息、咨商、建立伙伴关系、授权以及透过公投,直接影响政策推行等(陈恒钧、梁玮倩,2009)。建成圆环的改建,当时台北市政府,其实亦曾以参与治理的理念与方式,推动此一重要的都市更新政策。改建计划推动过程中,政府皆依法举行说明会,并与建筑团队、摊商业者、当地居民进行意见交换,冀望借由公私部门相互合作,产生综效(陈恒钧、梁玮倩,2009)。

然而为何建成圆环改建案,并未达到当初预期的效果,最终仍以失败收场?陈恒钧教授与梁玮倩表示有以下四点因素:①依法行政局限了台北市政府的自主性与商议能力,虽然符合程序精神,却无法发挥政府的实质效能;②说明会仅发挥告知与征询民意的片面功能,无法具体响应民众的需求;③改建计划由市政府与建筑团队所持理念主导,以致疏忽最终使用者的需求;④公民参与政策因欠缺专业知识,无法提升治理能力。由于上述四项主因交互影响,导致建成圆环再生计划失败(陈恒钧、梁玮倩,2009)。总的来说,就是当时台北市政府的政策推动,虽然已经顾虑到公私部门相互合作,让建筑团队、摊商业者、当地居民进行意见交换,希望由下而上的政策形塑,能够使圆环改建案圆满成功,避免由上而下的决策失之偏颇,但是整个过程却流于形式,根本未能发挥参与治理之良效。

笔者认为,除了上述四项主因交互影响,导致建成圆环再生计划失败,更重要的是“城市治理理念的迷思”。建成圆环改建一案中,技术官僚对于现代建筑(modern architecture)的进步迷思,使得硬件规划无视夜市小吃的空间文化形式(cultural form of space),都更计划与软硬件设计的审议机制形同虚设(张晋维,2010)。

张晋维在他的论文中提到:

建成圆环改建一案,将摊贩非正式营造下风华一世纪的夜市拆除,重新打造出自知名建筑师李祖原之手的“生命之环”,在国际颇受好评,甚至赢得日本建筑大赏。然而,建筑作为空间的文化形式之象征表现,其建筑经验呈现的是精英文化的异化经验与草根社会脱节之间,两种不同价值的抵制与冲突。(张晋维,2010)

由上述可知当时台北市政府对于建成圆环的改建,并未真正深入去了解市民的城市记忆与建成圆环的平民饮食文化。市政府仅仅希望重现“美食中心”门庭若市的景象,并且认为既然百货公司地下美食街的方式,可以让传统小吃在现代空间里呈现,给建成圆环一个现代空间,是对建成圆环的一种提升,一种加值,一种进步。台北市政府未能将对建成圆环的城市想象,顺利与过去市民对建成圆环的城市记忆接轨,建成圆环的改建失败,实际上是因为城市治理思维与平民生活文化的价值冲突所导致的悲剧结果。

因此再多的政策说明会以及市政公听会,其实只是让市政府、营建业者、摊商业者与当地居民各说各话,却无法进行价值的理解与交融。以致最终完工的圆环建筑,虽然的确令人眼前为之一亮,但其硬件设计与规划,却与原本的小吃文化格格不入。

综合上述,我们可归纳出建成圆环改建失败的各种原因,其实有同样的本质,就是新建成圆环的建筑空间,与老建成圆环的饮食文化,是两条永不交会的并行线。张晋维在他的论文中提到:

李祖原建筑师设计的建成圆环美食馆忽略了改建行动应该以维护圆环夜市特殊的经营形态与消费习惯为前提,徒留“圆形”,却无视于地方网络对空间活动与形式的主张,导致新馆表象上煞有其事,但在使用价值上出了极大问题,是对待草根文化相当粗暴的工程操作。李祖原建筑师将提出的建成圆环美食馆设计方案命名“生命之环”,其结果,却在经济利益、政治权力与现代论述的象征实践之复杂关系下,于生产关系、治理政策与文化经验的剧烈拉拉之中,转眼变成“死亡之环:无生命的美食之环”。(张晋维,2010)

建成圆环进行更新的过程中,没有周全的民众参与机制,徒有公私协力的城市治理概念与形式,却没有可作为依据的配套法规,政府单位与建筑设计者在拟定好的改建目标及空间规划之后,才召开形式上的说明会。如此建构出来的圆环空间自然无法永续经营,最后终究让建成圆环吹了永远的熄灯号。本文前言曾提到,台北市“东西轴线翻转”的政策,其建成圆环改建的初衷是以“保留市民美食记忆”为理念,然而没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台北市政府以都市计划为由,对城市空间进行干预,主政者与技术官僚陷入现代主义的进步迷思,粗糙的城市治理手段,使得台北市政府在建成圆环都市更新案所构划的城市想象,终究未能链接上市民的城市记忆,既呼唤不回市民的城市认同,亦形塑不出新的城市意象。

三、城市认同——市民自我创造vs都市更新

本文前面提到“城市认同”,包含“地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两个层面。最后,我们要讨论“城市认同”、市民“自我创造”与“都市更新”的关系。我们就以建成圆环为例,建成圆环的肇始,实际上并非都市发展的正式规划。建成圆环原本是一个因应城市发展的交通圆环再加以美化的休憩公园,之所以会成为台北的味觉地标、名闻遐迩的精彩夜市,创造出各式各样的独特美味小吃,并且发展出独特的平民饮食文化,其实是台北市民自我创造出的精彩人文历史,呈现在建成圆环这个城市空间之中。

城市的历史,涉及集体记忆,存在于都市文物的现实构造与结构本身,亦即,营造类型,是赋予整个城市性格的象征元素,为人所记忆的积极条件(张晋维,2010)。

因此事实上,建成圆环所代表的城市意象与形塑出的城市认同,是因应圆环这个空间,以及在这个空间中活动的人、事、物所共同建构出来的。而建成圆环之所以发展出这么精彩的夜市文化,能成为台北的味觉地标,被称为“台北厨房”,是小吃业者、消费者、圆环空间交互作用的结果。

反观建成圆环的都市更新案,虽然透过都市计划,催生出新的城市空间,却未考虑到新的硬件空间与原来建成圆环饮食文化的扞格不入,之后几经转型,却又打造不出吸引市民的新圆环文化。建成圆环附近并非已经商机全无,或附近城区的经济大环境不佳,因为几步之遥的宁夏夜市,平时仍然消费者众,一到假日更是车水马龙。但市民就是走不进建成圆环,除了隔着马路的空间隔阂因素外,在陈恒钧教授与梁玮倩的文章中有受访谈者即表示:

我讲氛围不见了,那氛围不见了,大家就不想去吃了,那大家去是怀旧的心去嘛,不是期待去精致的店,那当然当初如果定位在怀旧,那可能就不是做一个帷幕啊,我可以做一个很棒的有树屋的,那空气啊……那这是另外一种做法,那我觉得这里面,怎么讲……有些微的错误,最后就变成一个大错误。(C11)

另外,C受访者提出政府改建圆环常以空间的概念来思考,却忽略了建成圆环除了具有空间、车流的问题之外,其实内涵的人文精神也是相当重要的:

我觉得餐饮是非常明确、细腻的问题,因为从流程、从前面到后面都要想清楚,我们少了这一块,我们是从空间设计,而不是从管理跟营运来看,那是绝对要接轨的。(C13)(陈恒钧、梁玮倩,2009)

受访者所谓的“氛围”不见了,基本原因就是台北市政府的新圆环是从“空间设计”来实现新建成圆环的城市想象,那个现代的、整洁的、玻璃帷幕的、进步的建成圆环,却不是从圆环的营运管理、饮食文化、小吃业者营运样态,从小吃业者与消费者的关系,去和属于建成圆环的独特城市记忆接轨,以致最终也无从创新建成圆环的城市意象,呼唤不出属于台北市民的圆环城市认同。

以建成圆环的生与死为例,我们可以看见市民的自我创造带给城市发展生生不息的能动性,而市民所属的城市,又赋予市民之所以为市民的轮廓与场域,如此才能产生有意义的城市记忆,进一步召唤出属于这个城市的城市认同。否则都市更新的建筑地标,建筑本身只是城市的象征,却不一定会使人发出认同感。

我们再以台北市的另一个城市规划作为例子,来讨论城市认同、市民自我创造与都市更新的关系。台北市是台湾第一个在所辖每个行政区设置市民运动中心的城市。目的当然是希望带动市民的运动风气,并且增进市民的身体健康,让市民以平实的价格,使用各种健身设备、游泳池、室内球场、韵律教室等运动设施与空间。市民运动中心的设置广受好评,2016年全年总计使用人次达到10833995人次,其中松山、大安、中山、北投四个运动中心,2016年服务超过百万人次(台北市体育局,2017)。对于人口只有268万的台北市来说,运动中心无疑是成功的都市更新,台北市民亦普遍认同这样的都市更新,各区的运动中心也的确逐渐发展出各自的特色与风格,汇聚成台北市民运动及健康城市的认同与归属。

从台北市市民运动中心,我们可以看见好的都市更新发展,一样可以带给城市发展的能动性,而这个城市的市民,又赋予城市这个场域,有意义的城市活动、文化与记忆,进一步召唤出属于这个城市的城市认同。要凝聚市民的城市认同感,必须要在各城市发展的自身历史与脉络中,结合适合既有城市特性的都市更新,再加上城市居民的自我创造与挥洒,方可使城市展现其独有的风格。

四、结语

建成圆环改建,就市民而言,其所需要的是能充分体验旧圆环的饮食氛围,且能突显人文历史的特色,同时兼顾空间设计能与美食小吃的需求相互结合,具有人文、怀旧风味且干净、舒适的美食馆。但是对建筑者而言,建成圆环不只是美食馆,更应该是建成圆环走入21世纪、成为一个新时代的地标,因而对于市民的需求、业者的意见无法具体响应及采纳,最后仍以玻璃帷幕作为建成圆环的主体(见图5),导致日后所衍生之西晒、闷热、通风不良等问题。对市政府而言则是基于交通、空间设计、都市更新面向思考圆环的再生,对于公民所关切的行人动线与美食馆之连结、人潮的引导路线,同样无法提出具体的相关配套措施,未能充分响应民众的期待(陈恒钧、梁玮倩,2009)。

图5 新建建成圆环日景(台北市市场处提供)

上述的情形,台北市政府未能有效主导建成圆环都更案迈向成功,最终建成圆环彻底成为台北都市更新的失败案例,是台北市的一大遗憾。台北市政府想要透过都市更新,打造一个崭新的现代建成圆环美食馆,其所开展的城市想象,其实令台北市民对本案皆有所期待。然而台北市政府未能把这个都市更新案和属于建成圆环的独特城市记忆接轨,轻视建成圆环原有的独特平民饮食文化,最终也就无法创新建成圆环的城市意象,呼唤不出属于台北市民的圆环城市认同。城市虽然赋予市民轮廓与场域,但总要加上市民自我创造的活泼动力,才能开创出专属的城市意象与城市认同。

参考文献

[1]蔡禾、罗志刚,2009,《农民工的城市认同极其影响因素》,《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49卷1期。

[2]陈恒钧、玮倩,2009,《建成圆环再生计划失败因素之探讨:参与治理观点》,《文官制度季刊》第1卷3期。

[3]顾荃,2016,《建成圆环拆除柯文哲:历史在往前走》11月24日(http://www.cna.com.tw/news/firstnews/201611240152-1.aspx)。

[4]何世昌、陈纭甄,2016,《北市建成圆环24日拆将重现防空蓄水池》,《自由时报》11月22日(http://newsl.tn.com.tw/news/local/paper/1054409)。

[5]黄钧毅,2009,《地方治理与都市再生:台北市建成圆环的网络分析》,中华大学硕士论文。

[6]李修慧,2016,《三度改建、两次大火,“台北之胃”建成圆环今天拆除》,《Thenewlens关键评论》11月24日(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54987)。

[7]刘茜汶、罗广仁,2016,《台北厨房圆环这些小吃让人怀念》11月24日(http://www.cna. com.tw/news/aloc/201611240153-1.aspx)。

[8]罗晓翔,2010,《城市生活的空间结构与城市认同—以明代南京仕绅社会为中心》,《浙江社会科学》第7期。

[9]邱秉瑜,2016,《建成圆环如何再生? 公园、市集、在地、饮食》,《联合新闻网》6月21日(http://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7885/1776308?from=udn-referralnews_ch1artbottom)。

[10]邱启新,2015,《台北新圆环之绿活论述、自然再现与伪公共空间》,《建筑学报》第91期。

[11]阮筱琪,2016,《台北圆环拆除 尘封美食味觉记忆》12月24日(https://www.mdnkids. com/news/?Serial_NO=100998)。

[12]台北市政府体育局,2017,《台北市各运动中心场地开放使用情形2016年报》2月21日(http://sports.gov.taipei/public/Data/72211535071.pdf)。

[13]王扬宇、朱则玮,2016,《建成圆环大事记》11月24日(http://www.cna.com.tw/news/aloc/201611240156-1.aspx)。

[14]吴灵芬,2016,《台北厨房 圆环这些小吃让人怀念》11月24日(http://www.cdnews.com. tw/cdnews_site/docDetailj.sp?coluid=108&docid=103937864&page=2)。

[15]张晋维,2010,《建成圆环的生与死—地方政治与都市设计中的地方》,台湾大学硕士论文。

[16]张世杰,2016,《老台北揪心建成圆环周四拆除》,《联合报》11月22日(https://udn.com/news/story/7314/2120853)。

[17]张文怡,2005,《建成圆环再生案之省思研究——马仔现象的产生与应有对策》,台北大学硕士论文。

[18]张哲生,2014,《不如拆掉建公园! 回顾台北建成圆环历史》,《Thenewlens关键评论》2月24日(https://www.thenewslens.com/feature/taipei-story/2145)。

[19]朱则玮、王扬宇,2016,《圆环怀旧风味老台北人的共同记忆》11月24日(http://appweb. cna.com.tw/webm/menu/akey/201611240141.aspx)。

[20]Eversole,R.,&J.Martin2005,Participation and Governance in Regional Development.Burlington,VT:Ashgate.

[21]Irvin,R.A.&John Stansbury2004,“Citizen Participation in Decision Making:Is It worth the Effort”.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 64(1).

附录

建成圆环大事记

(数据源:王扬宇、朱则玮,2016年11月24日,《建成圆环大事记》。)

建成圆环是很多老台北人的记忆,台北市政府今天开始拆除圆环,在保留历史建筑前提下,重建成绿地广场。

以下为建成圆环大事记:

1908年,建成圆环本来是一座小型公园,中心为空地,在铁路淡水线开通后,遂成为大稻埕腹地,摊贩聚集。

1938年,摊商组成“台北行商组合圆环夜市场”。

1943年,二战时期,台北大空袭,变成防空蓄水池。

1945年,二战结束,圆环恢复成为摊贩聚集地。

1954年,摊贩自行募款规划,圆环、南京西路、保安街和归绥街一代,形成台北当时最大的夜市,当时有“北圆环、南龙山”之称。

1993年、1999年:圆环两度大火,至此接近荒废达10年之久。

2002年,时任台北市长马英九任内,由李祖原建筑师事务所设计,耗资新台币2亿元新建的建成圆环美食馆,以小吃街形态重新开幕。

2006年,建成圆环正式歇业。

2008年,台北市政府宣布建成圆环内部将重新规划并更名为台北圆环。

2009年,台北圆环开幕。

2011年,台北圆环歇业。

2012年,时任台北市长郝龙斌任内,在余湘及联广集团主导下重新开幕。

2015年,台北市长柯文哲表示,2016年合约到期不续约。

2016年,经过26次地方访谈与5场座谈会,台北市政府决议11月24日开始拆除圆环,在保留历史建筑前提下,重建成绿地广场。

[1] 建成圆环平民饮食文化,包含美味小吃与摊贩经营样态,是由市民生活自由发展累积而成的特殊夜市文化,未能保留原有的饮食文化,才是建成圆环改建失败的根本原因。这将在本文的第二节详细讨论。

[2] 张文怡提出的“马仔现象”,旨在强调建成圆环进行都市更新案的过程中,有许多规划与执行上的矛盾,好比俗谚所说“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张文怡,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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