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两宋时空交错朝贡运行之力作

黄纯艳

朝贡体系自汉代以来直至清代，作为中国古代对世界秩序的认识和政策，是中国历史的重要问题。《宋代朝贡体系研究》从整体视角对宋代朝贡体系的构成与运行做了系统考察，是第一部以整体视野对宋代朝贡体系作全面系统考察的研究成果，也是第一部全面系统研究某一断代朝贡体系构成与运行的著作。从汉、唐的“东亚世界”秩序到清代朝贡体系，无不吸引着中外学者的研究目光。而这其中，汉、唐所经营之“东亚秩序”，因其强盛而吸引着学界的关注；清代朝贡体系，则因其与中国“近代化”的密切关联而备受学界瞩目。然作为汉、唐“东亚世界”秩序向清代朝贡体系过渡之重要环节的宋代朝贡体系，目前学界的认识仍然相当模糊，甚至存在诸多偏差认知。尽管近年来亦有不少学人注意到宋代朝贡体系的运行情况，做过一些专题研究，但由于宋、辽、西夏、金等政权分立等情况，使得这一时期的朝贡体系复杂化，研究难度相当大，因而缺乏系统深入的研究。该书作者系统、全面地梳理了两宋与周边政权的多层次朝贡关系，对所研究问题的每一个环节，无不深入精微，使得地理空间交错、处于时间变化中的各个朝贡圈一一清晰地呈现于读者眼前，也为人们了解朝贡体系在宋代的“转型”提供了有力证据，全面推进了宋代朝贡贸易体系的研究。

该书一是探讨了北宋与辽朝两大朝贡体系，以及南宋与金朝两大朝贡体系二元并立和多层结构的构成形态及其相互承认、相互制衡的关系，揭示了宋、辽、金朝贡体系多层结构的特点；二是探讨了宋代朝贡体系下的区域秩序，指出宋朝朝贡体系并非简单的垂直体系，而存在着以宋朝—辽朝—西夏、宋朝—辽朝—高丽、宋朝—吐蕃—西夏、宋朝—交趾—占城四组三角关系，以及其他多个区域秩序，这些区域秩序有着相对独立的构成特点和关系形态；三是在双向认识的视野下探讨了朝贡诸国对宋朝规定的朝贡秩序的认识和态度，指出诸国因地理区域、文化传统等差异，而对宋朝的政治经济诉求及对宋朝所规定的朝贡秩序的认识和态度也不同，可分为事大之礼、内外有别和“自有格式”多种形态；四是探讨了宋朝对朝贡体系的构建，指出北宋初期以构建华夷一统的一元化天下秩序为目标，雍熙战争后逐步放弃这一目标，转而构建以“汉唐旧疆”为核心的朝贡体系，在南宋进而放弃对“汉唐旧疆”的权利主张，朝贡体系总体上逐步萎缩；五是探讨了宋朝朝贡体系存在和运行的基础，指出军事征讨、质子宿卫、文化摄取及和亲在宋代不再是维持朝贡体系的重要手段，贡赐贸易、边境互市、市舶贸易等多种形式的经济贸易成为宋朝朝贡体系存在和运行的主要基础及宋朝维持朝贡体系的主要手段，宋朝还形成了南海贸易体系，成为朝贡体系新的运行机制。

该书具有如下的学术特点和学术贡献。

第一，本书对宋代朝贡关系这样的复杂议题，讨论全面而富有条理，并且深入探考其内在的各种互动联系，为我们再现了一派宋代朝贡体系纵深动态运行的历史景象。有宋一代，周边政权分立，且有与宋均势之强国，政权间的关系远较疆域“大一统”的汉、唐王朝复杂，前人之研究亦多集中于宋代外交和贸易等方面，而关于兼具政治、经济、文化诸般历史面相的宋代朝贡体系，尚存不少“生荒地”。作者不畏繁难，对之进行了十分细致的分层梳理，不厌烦琐地排比分析每一组朝贡关系，从而牵出一张总体表现为“宋—辽”或“宋—金”两大朝贡体系二元并存、各大体系中又包含若干层次的“大网”。更难能可贵的是，该书并不满足于厘清这是一张什么样的朝贡网络，更着力于这张网络各个结点之间的双向牵连，以及形成这些双向关系的内部因素。以往研究多注重构建秩序的政权如何去构建朝贡体系，朝贡国对这些秩序的态度却疏于关照。作者按照对朝贡制度的遵循程度，系统地分析了各种类型的朝贡政权内部对朝贡问题的处理状况，更指出了宋朝经营这些看似虚幻的朝贡关系对国内政治有着相当的意义。这样“双向化”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更为全面深入地了解朝贡秩序在秩序制定者和制定者假想的秩序“遵从者”中所产生的作用力，使读者对宋代朝贡体系的运行有了更为客观的认识——既不因经宋儒精心润饰的国书而夸大其影响力，亦不因某一域外政权不遵守、不理解朝贡制度而否定其作用。

第二，该书涉及这一时期的诸多政权，材料收集也因此牵涉甚广，无博览精读之功，势必不能完成如此庞大的论题。细细循迹本书所涉文献，不仅包罗宋、辽、金、西夏等政权的传统史料，还涉及诸多周边政权的文献，比如朝鲜、越南史料，与归义军政权相关的敦煌文献等，且对比精审，列表清晰，颇费工夫。由于该书还涉及朝贡双方国内情况的“双向”研究，因此更非简单地撮排史料、罗列表格所能及，而是需要埋头于大量与朝贡相关的政治、经济、文化史料中，深挖精校，方能发现问题之所在。不仅如此，部分域外政权留存的史料相当有限，要找出充分而有力的史料，更非易事。本书涉猎面广，爬梳精细，恰到好处地体现了这种“广挖深掘”的史料功夫。

第三，该书基于史料的分析，提出了不少大胆的学术新见，为全面了解宋代朝贡体系，甚至中国古代朝贡体系的延续性变化提供了一个新的范本。首先，该书从时段上梳理了两宋朝贡体系构建情况的整体变化，揭示了北宋朝贡体系的构建经历了以“华夷一统”为目标到以“汉唐旧疆”为中心的变化；迄于南宋，在国势危局之下，皇朝则进而放弃对“汉唐旧疆”的主张，呈现出朝贡体系的构建不断萎缩的变化情况。其次，该书通过对不同类型朝贡国遵守朝贡制度之程度的分析，指出了尽管史料显示一些距宋朝较远、文化差异较大的政权并不理解和遵从宋朝规定的朝贡制度，但两宋君臣皆在不同程度上意图在国内营造出“四夷怀服”气象的景况，并深刻地探讨了这种看似“虚荣”的活动在宋王朝国内的政治作用。这是以往学人易于忽略的部分，即便有所涉及，也容易“一面倒”地对宋代君臣粉饰太平的行动进行指责，而甚少注意到其背后的深层政治意涵。最后，通过分析宋代运营朝贡体系的手段，理出宋代朝贡体系较汉、唐朝贡体系的变化，即多种形式的经济贸易是其维持朝贡体系的主要手段，也是宋朝朝贡体系存在和发展运行的主要基础。

无论从空间关系，还是从时间延续性的角度来说，宋代朝贡体系都是一个十分庞大的研究议题，牵涉的各个政权存世史料数量并不均等，甚至是差距极大，想要真正全面、客观地评估这一体系在空间上的运行或在时间上的每一个细微纤幽的变化，绝非易事。作者力求对史料作全面的挖掘，铺展出宋代朝贡体系运行的方方面面，继而总括出宋代朝贡体系在时间、空间上的诸多特色，填补了学界历来偏重汉、唐、明、清朝贡体系，而对宋代朝贡体系研究不足的空白，加深了人们对中国古代朝贡体系的延续和变化的认识，对全面认识一个断代朝贡体系提供了完整的范例。该书不仅在内容上探讨了若干新的领域，提出了若干新的观点，而且在方法上也有创新。与以往以事件为重心的关系史研究，以物质、人员和文化输出输入为中心的交流史研究视角不同，该书以诸国及诸民族与宋朝交往的名分秩序为中心，考察宋代朝贡体系的构成与运行，并以运用双向认识的视角考察了宋朝对朝贡体系所规定的“名分世界”，也考察了朝贡诸国对这个“名分世界”的认识和态度，完整地揭示了宋代朝贡体系的运行形态。总体而言，这部作品视野宏大，内容丰富，角度多元，采择史料丰厚，新议题和新问题屡有呈现，论述中多有创见，实为一部难得的厚重精彩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