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交贵在民相亲

崔溥《漂海录》关于中国明代海禁海防实情的记述、关于中国南北大运河全程的实录、关于中国南北风物民情的比较，以及作为当事人对中国明代审理漂流案全过程的记事，已有专文论及。本文从两国关系角度，解读崔著传达给我们的历史信息：“国之交贵在民相亲”。

1488年冬、农历闰正月初三日，崔溥一行43人漂海12昼夜，到泊中国浙东台州府临海县（今属三门县）地界。时浙东沿海屡遭倭寇侵扰，尤其崔溥一行上岸的台州府界沿海一带受害最甚。自明初，为加强海防，沿海筑城，于要塞置卫所，至弘治初年仍设兵戌守。海禁海防重地无文引不得通行，是外国人不能进入的禁区。崔等因风变漂海至此实为意料之外。他们在浙东，先是在乡谷中穿行，至越溪巡检司四百余里，没有食宿的驿站、馆所，只能留宿军事卫所或里社庙堂。天赐良机得以接触明中期社会基层民众，面对面交流。完全不同使臣往来局限精英层间的互动。崔著据实载录，留下许多令人回味的历史记忆。

崔溥一行初系舟处辖狮子寨地（今三门县浬浦镇沿赤乡沿江山村）。他们冒雨穿林越岭，走进第一个里社（山村名不详）。数十陌生异乡人出现在僻远乡谷，男女老幼乡民争相围观问话。崔溥等人“皆合袖鞠躬以答之”，并“告以来自朝鲜之故”。乡民知道是来自朝鲜的远人，便对崔溥说：“闻贵国礼义邦久矣，果协所闻！”随即叫家僮送米浆、茶、酒，任其所饮。又指里前佛堂说：“你可住此安歇。”崔溥等人至佛堂，解下湿衣让风吹干。接着，乡民又做饭来馈。受到热心接待和真诚帮助，崔溥感谢不已，连连称道：“果真忠厚人也！”^[1]这些细节告诉我们：中国僻远乡谷村民早已熟知朝鲜国是礼仪之邦，对来自朝鲜的远人抱有亲切好感。此情此景，与当地乡民对倭寇的紧张气氛及对倭寇同仇敌忾，形成鲜明对照。

崔溥一行见到第一个地方官员是海门卫千户许清。作为官员面对漂流入境者，须按国家法律和审理程序差送至上级。一见面，许清先告知说：“我大明法度严切”^[2]。并坦言：“我亦岂不怜你辈受此苦乎？缘拘国法未得护汝耳。”^[3]许清与崔溥同桌进餐。有同席者以箸代笔在桌上写道：“你吃猪肉否？”崔答：“我国人守丧，三年不食肉醢荤。”于是另备素馔馈之。许清见崔溥衣沾湿未干，谓崔曰：“今日有阳，可脱衣以晒之。”崔答：“我衣皆失，脱此则无所穿者，不能晒之。”^[4]许清即引崔坐诸面阳之地，以令晒干。《漂海录》特别真切地记下这个体贴入微的细节。

崔溥一行先是被疑为倭，受到驱赶盘问，一经认定朝鲜人便受到宾朋般的接待。“过浙东宁海县，行至白峤岭，有军卒二十余人担轿来迎。”^[5]在辽东广宁、辽阳等驿，当地主人以整猪、坛酒慰问，崔溥深感有幸漂到中国“喜得复生之地”。^[6]在广宁，路遇圣节使蔡寿。蔡感叹崔等“到泊中国界是乃得生之地。”且叹赏：“我国人物亲见大江以南者，近古所无。汝独历览若此，岂非幸乎！”^[7]崔溥下属从者也慨叹一行有三幸：“我等屡经患难，俱无死伤，此一幸也……我等一无被拘困苦，到处皆敬待，此二幸也……我等到皇都皇帝有赏赐，到广宁镇守三司赐衣裳、帽靴……空手而来重负而还，此三幸也。”^[8]

崔溥一行漂流中国是一次难得的沟通与理解之旅。粗略统计，崔等滞留中国135天，与之交往有名姓者不下百三十余人，有卫所千户、百户及县令等中下级官吏和不入品的驿丞；有退职还乡的老官人、隐居不仕的隐儒、贫寒失意的读书人、乡间中试者，以及船夫、寺僧、家僮、一般乡民等广泛的中下层民众。因受严格关禁和漂流人身份制约，除去可主动与护送官员用笔问答交谈，不得随意与人交往，多是在留宿地接待来访者。但也无碍双方利用一切机会了解想了解之事，切磋彼此感兴趣问题。在桃渚，来访人“群聚而至，手持纸笔以问，不可胜对”^[9]。出于对礼仪之邦朝鲜人的好奇与好感，沿途常有热心人送茶果、馈酒肉。更有好客者请到自家款待，并把妻妾子女引见给客人。知道朝鲜人尚词章经史，有人专为切磋学术来访，或为诗词唱和而来。当然也有登门求诗求物者。崔溥一行在中国经历留下历史上两国关系中珍贵的民间感情记忆。

注释

[1]《漂海录》卷一，闰正月十七日。

[2]《漂海录》卷一，闰正月十八日。

[3]《漂海录》卷一，闰正月十九日。

[4]《漂海录》卷一，闰正月二十日。

[5]《漂海录》卷一，闰正月二十六日。

[6]《漂海录》卷一，闰正月十二日。

[7]《漂海录》卷三，五月十六日。

[8]《漂海录》卷三，五月十九日。

[9]《漂海录》卷一，闰正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