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议制民主是现代民族国家最现实的民主治理形式

从人类政治文明的演进来看，民主曾经只是古代世界个别地区的局部性探索，在现代社会则成为许多国家政治制度的切实构成或者不得不贴上的标签。

民主并非历来受到如此礼遇，对民主的批评与质疑不绝如缕。^[1]早在古希腊，柏拉G就从合理性与有效性角度对民主政治进行了批评，他认为民主治理既不妥当也不是最有效的，国家应当由最有智慧的哲学王来治理，^[2]但这种哲学王很难出现，所以后来他主张现实的治理最好是法治。现代社会也有学者运用数学工具论证民主治理的价值虽然是好的，但是符合大多数人意愿的比较稳定一致的偏好不可能形成，因此民主治理只能是个神话。^[3]另外，一些精英理论家认为美国这样的民主国家依然是一种精英治理，精英掌握决策权力并为特殊利益服务，因此，民主是不可能实现的或现有制度无法完全落实它。^[4]

即使有人质疑民主的可欲性或可行性，但现代社会民主还是大行其道，成为最主要的核心价值追求之一和最具正当性的治理形}。这是因为它既植根于人的主体性需要，又是现代社会治理必须采取的形}。民主最核心的要义就是每个人独立自主，不但实现私域自治，而且在公共治理中能够平等表达自己的意愿与主张，维护自己正当的权利与利益，而不是在公、私两域处于被压迫被奴役的状态。在公共治理中，作为治理手段，民主要求在保护少数人权利的基础上能够根据大多数人的一致偏好做出公共决策，它可能在某些决策中对少数人利益主张的实现构成了限制，但它能保障这些少数人在其他决策中成为多数从而实现他们的利益，它也可能一时出现偏离公共利益的情况，但随着民众政治理性的成熟，它的自我纠偏能力也日渐增强。

所以，从个体层面讲民主就是个体的自主自由，这是人的本性和主体性的内在要求，是每一个人作为人而不是作为受他者控制的物而存在的要求。在社会治理层面，民主是诸多个体自主意志的运用，虽然在一时或一事的议决上民主不一定比专制政体决策效率更高或更加正确，其结果还会造成对少数人自由权利实现的限制，但它是符合人性发展和现代社会需要的治理机制。在古代社会，国家机构虽然按照马克思讲的还没有完全从社会中分离出来，还存在着很多的社会性质，但它的职能范围相当狭窄，社会基本上处于无统一组织的自治之中，国家对社会日常发展和民众日常生活的影响极其有限，民众对国家治理的民本性虽然有所要求，但权利意识和对国家公共性的要求不甚强烈。现代社会是以公民自由为基础的，但国家全方位介人社会运行和发展，为民众提供各种公共服务，规制民众的行为，国家运作直接影响民众的利益与生活，因此，国家治理只有采取民主的形}，得到民众授权、认可和参与，才能平衡好国家与民众自由之间的关系。

民主如此重要，可是对其的理解却复杂多样，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其成长经历了几千年的历史。“在如此漫长的生命过程中，‘民主’自然吸收了形形色色的意义，它们涉及完全不同的历史背景，也涉及完全不同的理想模}。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内涵与外延的用途也都发生了变化。”“‘民主’一词起源于古希腊语，16世纪由法语的democratie引人英语。‘民主’(democracy)由demokratia演变而来，其基本含义为demos(人民)和kratos(统治)。民主是指一种既区别于君主制、又区别于贵族制的政府形}，在这种政府形}中，人民实行统治。民主需要这样一种政治共同体，在这种政治共同体中，人们享有一定形}的政治平等。‘由人民来统治’(rule by the people)看似一个语义明确的概念，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民主思想的历史十分复杂，而且，其基本特征就是存在各种互相冲突的概念和广泛的分歧。”^[5]因此，关于民主含义和模}学者们有不同的认识。戴维·赫尔德将民主分为四种古典模}与四种20世纪的模}^[6]，并认为它们“可以被合理地划分为两大形}:即直接的或参与的民主(direct democracy or participatory democracy)(一种公民可以直接参与公共事务决策的制度)和自由的或代议的民主(liberal democracy or representative democracy)(一种在‘法治’的框架之下通过选任的‘官员’，来‘代表’公民的利益或观点而实行统治的制度)”^[7]。

但是，古希腊的直接民主与现代民主有本质上的区别。古希腊民主不仅仅因为它是一种直接民主而与现代民主的主要形}代议制民主不同，而且它也与现代直接民主不同，这种不同最重要的表现就是它们有不同的目标、内容和价值。现代民主主要是一种利益分配机制，受人们各种利益诉求的驱动，以保障个体或组织特殊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实现。在古希腊，民主和政治都是为了实现城邦至善的公共生活，公民不但在民主政治的公共空间中展示自己的美德，而且在辩解和“逻各斯”(logos)中向同一个世界的公有之物敞开目光。“在辩解、‘逻各斯’(logos)中包含着‘共有的东西’……与‘共有的东西’(koinon)相对的概念是idion，即各种本己的和特有的东西。人必须超越出他们各自特殊世界的兴趣状态的本己，并在一个共有的世界中相互遭遇，而后才能在做出辩解的过程中通过承担自身责任来认真地对待生活。根据这个结论，在雅典的城邦——并非偶然地与哲学同时代就形成了世界历史上的第一个民主制度，从而也就形成了在最原初的和真正词义上的‘政治’。就其希腊的原创造来看，民主的基本特征就是开辟一个具有自身负责理由的共有世界。所以，在这个民主中，一切都取决于这种变幻不定的、超越出特殊世界性的、并因此而是开放的论证，希腊人将它称之为‘议事’(bouleuein，bouleuesthai)。在由修昔底德流传下来的关于战死者的名言中，伯里克利强调说:雅典的民主制并不认为，让逻各斯(logos)即在相互谈话中被感知到的理由，先行于对行动的决定是有害的;事情恰恰相反。”^[8]古希腊原创的民主政治是古希腊公民最高级的生活，是他们得以作为人而存在的依凭，而这种生活是以私域的劳动为生理与物质基础的。^[9]但是，古希腊人的“政治肥大症”^[10]造成了政治的物质基础贫弱，进而导致公共领域政治生活的塌陷，以及城邦的解体和私人领域经济与治理活动地位的抬升。古希腊人的政治在世俗生活中渐渐消失了，但它给后世的思想家留下了一个作为本体论层次的原初形态的民主，并成为一种生活的理想，同时，其直接参与的形}成为后来民主发展的政治基因，为人类社会民主发展提供了源头。

古希腊民主虽然衰落了，但是还影响着古代罗马和中世纪的民主实践。如果说古希腊民主是治理和生活方}不分，那么，后来古罗马和中世纪公社的民主虽然也追求在民主中实现古希腊的生活方}，但它们的生活方}与政治出现了分离，民主的重心已经偏向了治理，民主渐渐演变为一种治理的权利和手段。这种民主虽然其价值和内容的重心已经偏置于治理，但是在治理方面，仍然显出一种脆弱性，仍不能适应社会经济发展的要求，而往往以短命告终。从治理的角度来看，无论古希腊民主，还是古罗马和中世纪的直接民主都有以下三个缺点:①将作为生活方}的民主与作为治理机制的民主混杂一起。在作为生活方}的民主中，公共生活中的任何行动和交谈都是关乎人之为人的事情，都是展现人的德性的事情，因此，没有重要与次要之分^[11];而治理必须对事情的重要性进行评估和衡量。所以，生活与治理的不分，一方面造成生活妨碍了治理，另一方面造成治理轻重缓急的不分和低效。这正是作为生活方}的民主与作为治理机制的民主之间的冲突，古典民主无法解决这一问题而难以持久。②在历史上直接民主与科层制之间存在冲突。从治理的角度来看，古典的直接民主不是一种科层制的治理机制，而是多人之间的一种协商、沟通和妥协活动，因此达成一致的成本很高，甚至会出现萨托利所言的零和政治^[12]，而采用科层组织进行治理虽然效率较高，但是无法实现公民参与的理想与价值追求。③古典的直接民主是一种少数人享有的民主，因此，其社会基础并不稳固。古希腊的民主是建立在奴隶劳动基础上的，一个为了活着而不得不劳动的人不能成为公民;劳动是最低级的活动，公民免于劳动的负担，享有“不劳动的自由”，才有民主生活的自由，而奴隶和妇女并不享有公民生活的资格。古罗马和中世纪的直接民主也是一种贵族民主，妇女和大多数成年男子被排除在这种民主之外。这种以权利不平等为基础的民主，必然引发大量的社会矛盾，从而动摇了其社会基础。

民主作为本体意义上生活方}的成分大幅度减弱了，作为展示个人德性的性质在历史中消失了，作为治理权利和手段的地位却一直上升，并在近代突显成为主要成分，从而发展出代议制民主这种新的形}。在古代城邦和中世纪公社这样小的共同体中，直接民主的治理功能尚且无法满足治理的需要，在近代地域广大、人口众多的国家中，中央权力要对整个社会和疆域实现管理，采用直接民主显然不能满足这种治理活动的需要，因而只能采取一种专制的或间接民主的方}实行管理。^[13]现代代议制民主就是在近代资产阶级民族国家建立过程中生长出来的一种间接民主，它主要是一种基于权利保障与利益维护的民主，因此，与古希腊民主相比有着完全不同的哲学和现实基础。

从现实来看，它是人类民主进程发展到资产阶级革命之后的产物。现代议会政治最先产生于英国。1688年，英国宪政史上发生了“光荣革命”，资产阶级和新贵族通过国会迎来了荷兰执政奥伦治亲王(詹姆士二世女儿玛丽的丈夫)继承詹姆士二世的英国王位，从此，资产阶级成为英国统治阶级的一部分，推动着“以等级会议为形}的传统议会比较顺利地向现代议会转型，并使现代议会政治也得以逐步发展起来，它以‘人民主权’也就是‘议会主权’代替‘君主主权’;以‘法治’代替‘人治’;以法定任期制代替终身制”^[14]。这样，英国建立了第一个代议民主制政府，英国议会成为世界各国的“议会之母”。后来，美国和法国也发生了资产阶级革命，建立了各具特色的代议制政府。虽然“这三个国家的革命在许多方面十分不相似。它们的基本原因不同……但却有一个有趣的相似之处，即一连串与代议制度有关的事件。在每一个事例中，其导火线都是企G课征额外赋税，其被认为是须得现存代表会议同意的，在每一个事例中，都是由于这些会议的反对，而导致一连串的冲突与对抗，而最后的结果，乃是政治权力场所的决定性转移。至十八世纪末期，代议制政府已在此三国生根(法国有些小的变化)，且后来代议的观念及制度从这三国传到广大的世界”^[15]。由于各国国情的差异，各个国家所建立的政府形}也不一样，“英国实行的议会君主制，美国是议会总统制，法国是议会共和制，瑞士则是议会委员会制”^[16]，而德国和日本直到20世纪才建立了适应自己要求的议会形}。代议制民主代表了近代民主政治发展的趋势，尽管在20世纪它面临“行政国家”的挑战，但仍然是许多发展中国家现代政治建设的基本目标。代议制民主虽然难以恢复古希腊直接民主的原型，但它还是为人们参与公共生活提供了一定的空间和权利，作为一种国家层面上的治理方}，它依然是“理想上最好的政府形}”^[17]，也是最现实的民主治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