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现实生活的一个片段

黑夜的梦里没有了白日的欲念，才有了“欲者不观，观者不欲”的审美心态。

鲁迅先生说，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做梦，是做真梦的，说梦，就难免说谎。我想，说梦之所以难免说谎，因为说梦总是带着白日不能实现的憧憬，回忆会不自觉地想修正白日因为“不自由”而犯下的错误，也许“善意的谎言”说着说着就成现实了。

人，只要是醒着，只要是白天，无论是看自然还是看自我，都没有必要的、审视的距离。人看到濠水之鱼会想到吃，看到舞雩之木会想到劈柴生火，看见玫瑰花会想插进客厅的花瓶里，不管看什么都摘不掉欲望功利的眼镜。梦里，欲望淡了，得失心没了，美就出现了。梦与现实天然有一种“距离”感，渺渺无边，始终变化着，那手不能触目不能见的无限憧憬之感，会牢牢把我们捉住。这心情是人所憧憬的。

博尔赫斯说他的梦有一个奇怪的共同点，那就是地点非常确切。他总是梦见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某几个街角。我亦是，我总是梦见学校周围的车站。例如，自己学生时代的校园和草桥中学附近的乐桥。我也精确地知道我是在某市某区的某个街角，想找到我的路。

梦做多了，渐渐明白，梦是现实生活的一个片断，是醒时的一个插曲。

片断一：考试教育·精确成长

我又梦见我进入了我学生时代的教室，这是最近最多的梦境。

公元1984年×月×日。无论电视上“霍元甲”的故事多么热闹，广播里女排的比赛多么精彩，高考前教室里的日夜永远是静谧无声！对我们而言，日夜的区别只是天变黑了，只是一切闪亮的东西都消失了，只是光线集中了。本来，晚上是一切的终止，而在教室里一切竞争却是从夜晚开始的。在教室里的夜晚只看到梦想在“黑板上”闪闪发光，“高考”点着了、温暖了、陶醉了、塞满了我们的心。现在想想，考试教育可以让人成长得更精确、更简单、更有目标。其实，考试教育也是一种教育，是一种训练脑子和增加智力的教育，是用头脑或智力的语言来思考和行动的教育，它可以让人生的梦想更聚焦、更爆发、更有理性。用头脑或智力生活，生活就像一件坚硬、呆板、精密的仪器一样稳定、有序、高效。

当然，考试教育下的知识学习，缺少情、缺少爱、缺少美、缺少“人”味，是没有灵魂精神的纯智识生活。生命就像没有芬芳香味的花。譬如，当考试和《红楼梦》贴近距离时，看到的只有记不住的生字僻词，没有人情趣味更没有“满口余香”的文学欣赏，“梦”的意味被题目考据厌弃了；当鲁迅的文章成为必考热点，我看到的是“孔乙己”的啰唆絮叨，听到的是声嘶力竭的“呐喊”，没有幽默睿智只有讥讽尖刻，伴随老师穿凿附会、疙疙瘩瘩的语法解释，荡气回肠的豪气仁心全被考试题目消解了；老舍、矛盾、契科夫、莫泊桑等也只是文学常识的“名词”填空……

整个教室的装饰只有“爱因斯坦”的天才公式，以及“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励志标语。每个人的书桌上、抽屉里堆满了书本、试卷。

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声音：“这是××年的高考题！”“这是海淀区的高考模拟试题”（我们高考那些年只有一种复习资料叫“北京海淀区的复习资料”）；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画面：每个老师批改试卷疲劳的样子，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忧闷的神情。那时的我们都会觉得不努力学习很不像话，不熬夜不疲劳“奋斗”就很对不起老师……视力模糊了，好在还能聚焦在一张张试卷上；视野缩小了，好在还有十个“志愿”可填可报，我们和教师之间的关系简单纯粹：答案回应着答案，疲劳报答着疲劳，成长是在教师的精准引导下进入轨道的。

梦又闪回到我做教师的某个片断。我那时年纪真轻，身材瘦小，衣装整饬，靓丽活泼，无论做什么事都像弹簧一样地敏捷跳跃。而且我是个多愁善感而温和慈爱、容易出眼泪的人。我好像曾把顽皮的××赶出过教室，赶出以后，自己却咽着泪。我曾经因为与学生谈心而差点丢失了女儿，疯狂飙泪。我生活中有很多软弱、动摇的时刻，但是，一踏进校门，我整个人立马绷紧，被“复制成功”、“预设成长轨道”的信念坚定挺起。

严格地说，一个教师的教学模式就是自己学生时代的教师的教学模式的升级版，学生的学习方式就是教师曾经的学习方式的“自拍”，最多是经过“美图秀秀”或更高级PS修饰过的“自拍”，底版都是一个，近亲繁衍的遗传模式。我绝不例外。

励志梦想，现实行动。“今日不搏何时搏！”“将理想进行到底！”我引用我的老师催眠式励志教育的格言，我和学生们沉醉在流汗、流血、流泪的学习竞争游戏中不能自已。

我白沫横飞地说说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学生们点头如捣蒜地听听听，着实赞同这句在暗夜学习中重复了千儿八百次以上的话，不仅仅把它当作真实的，而且当作不证自明、言之成理、绝对颠扑不破的话接受了。梦境和现实傻傻分不清。

我好像进入了《美丽新世界》的画面，只不过主演是我和孩子们。

愉快清亮的钟声传来。6点钟，起床时间到。

透过两侧玻璃墙，每个孩子像照镜子一样，看到右边、左边，成千上万间像一间房一样的房间里，成千上万个人像一个人一样，以一样的动作，穿上一样的衣服鞋袜。这使人人分外振奋，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巨大、健壮、统一协调的社会身体的一个部分。这是何等精确的生长和幸福。

盲目忠诚、毫无欲望的求知，只有特定的学生时期人才会有的求知。就这样每天和学生一起扛着枯燥、无趣、有意义的日子，思维在懒惰中顺从着环境，情感在麻木中适应着社会要求，生活只有一种简单的逻辑——99%的勤奋＋1%的机遇＝名牌大学。这是一种毫无深思熟虑的“自虐”的快乐，它没有意思、没有趣味，却有现实动力，还有精准的目标。

弗洛伊德说，“自虐”是人的本能。其首先表现为：不想减轻重复烦琐呆板生活的痛苦，也不愿放弃像个受难者具有的那种在斗争中献身的幸福感。其次表现为：虚构出越来越清晰、炽烈的梦火，让它成为令人着迷的目标。这个目标或梦想成了激励人的一种奇特而激动的神奇力量，仿佛猎人在安放圈套或把野兽诱到他的枪口上来的时候所具有的那股劲头。要不是“高考”这场游戏使人如此着迷的话，大家早就想停止了。“自虐”取得的成果简直无法描述，比如高考状元，那人生巅峰体验的推波助澜更让人欲罢不能。

不！不！我有时会喊叫起来。不过，这就像哭喊着用嘴阻挡冰淇淋一样徒劳：你一边听自己高呼“不”，一边冰淇淋早已融化在你的口中，你痛苦而甜蜜或忧伤地倒在沙发上。

片断二：自然教育·自在成长

我梦见我进入了一所没有教室的学校。2015年×月×日（在家休养的日子）。

我和一群孩子在一片树木花海中，自由地读书，自由地争论，自由地走来走去，呼朋引伴，拈花惹草，随意地蹦来跳去，为一片云彩凝神驻足，为一道算式欢呼跳跃。这是乌托邦式学校吗？一种全新的、颠覆性的学习方式。爱真的存在，幸福学习真的会成为可能，我永远地享有在梦中重生的机会。好在我不会连做梦都掌握在别人手里。

我听见孩子们对着花鸟鱼虫说话，看见他们围着树木唱歌跳舞，顺着河流奔跑嬉戏……仿佛他们学会了“大自然”的语言，我恍惚感到，“大自然”也懂他们的语言。“大自然”同孩子们祥和地相处，彼此呵护，孩子们爱“大自然”，“大自然”也被孩子们的爱所征服。孩子们向我指着星辰，跟我谈论着我所不能理解的关于“日月星辰”的事情，他们用心灵接触天际的星辰，不是用脑子和智力，不是根据思想、知识。孩子们并没有勉强我理解他们（我的身份要求孩子们必须理解我的思想，听从我的教诲，服从我的智慧），即使不理解，他们也照常爱我，然而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理解他们的，因为我有我的地球、我的日月星辰。

梦中的世界，是庄子所在的世界，物与我的界限消弭了，万事万物齐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变为我，我变为你。我就是花，花就是我，我当然像花儿一样盛开；鱼就是我，我就是鱼，我当然可以感受到鱼的快乐；我就是孩子，孩子就是我，我像孩子一样活泼可爱，充满欢乐。在没有教室、没有围墙的大自然中听孩子们唱着他们自己编写的好听的歌曲。赞美、感谢、欣赏是这些歌曲的内容，朴实、随性、随心是这些歌曲的曲调……不仅仅是歌曲，仿佛我们整个生命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相互欣赏和赞美。这仿佛是一种彼此的全身心的普遍的恋情、高洁无私的爱悦。因此我们的学习格外庄严、圣洁，格外欢天喜地，也格外幸福。

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教学中游泳，我知道，是教育这海水养育和呵护着我。我一直想写一写我的海水，这海水便是教育情、教育爱。教育缺了情、少了爱，无论是“慕课”，还是“反转课堂”，还是……就是一个没有水的池塘，方形还是圆形，总逃不了虚空、苍白。

曾经自由徜徉在“学校”的记忆，从沉默的夜梦中超量地涌了出来。如今，想要实现的理想只能以梦的名义，以轻轻的、听不见的脚步来到面前，使白天和黑夜互相隔开。醒来之后，不能忘记的梦境让我的某些思绪从我的脑海里掠过，我随它们来去自由。我又迷糊着，不知道是《我们》进入我梦里，还是我梦见了《我们》的世界……

现在的我，因病被迫上岸，这一年，我感到自己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需要重回海里，这海才能启动我生存的意志，带走我的哀愁、忧虑，唤回曾经的情、曾经的爱。现在才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我一直以为是孩子们需要我的引导，其实是我更需要孩子们的陪伴。离开孩子们，我感觉自己像被抛掷到荒凉海滩的一条鱼，绝望地蠕动着，痛苦地翻滚着。

梦是一种重演。托马斯·布朗说，灵魂的一切活动中，最难的就是创造。然而在梦中我们创造的速度那么快，以至于我们把自己的思想与自己正在创造的东西搞错。是的，我梦中一切活动，都是那么浪漫，那么富有创造性，事实是我在梦中不知不觉地创造出每一个教学片断、教育活动。

俗话说，夜里千条路，醒来卖豆腐。无论我做多少梦，醒来总是习惯地在学校的路上来回走着。愿夜夜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