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有意思”的事

我向来不喜欢“意义”“奉献”之类的词，我就是在条件还允许的情况下，做了件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

——题记

提醒就寝的音乐在校园中荡漾开来，宿舍楼的灯光逐一熄灭。广播响起《舒克与贝塔》的故事，两只小老鼠在克里斯王国迫降，被大批猫公民围困，好在他们从未见过老鼠，主角们暂时还安全。

话筒前的王珂一板一眼读着郑渊洁童话。他嗓音清晰，语速慢而声调低，谈不上波澜，却刚好适合催眠。在校长略显平板的声音中，分众美丽小学的住宿生们逐渐进入梦乡。

每晚睡前故事的持续时间是半小时。晚八点半，王珂关闭广播室，开始当天的最后一次巡视。夜色中的操场只余他的背影，腰身笔直，臂膀肌肉结实，那是经年累月坚持健身的成果。

成为分众美丽小学校长这一年，王珂29岁，有时走路习惯将一只胳膊横在后腰。平头，肤色黝黑，眼睛不大，轮廓分明的脸上很少有表情，连微笑都是缓慢翘起嘴角。拍证件照时，摄影师让他笑一下，看过照片的同事问他，表情为什么那么凶，他回答：“我已经在笑了。”

大部分支教老师开朗热情，王珂不是。一般人对他的评价是“严厉”“凶”“有距离感”，了解多些的会加上“闷骚”“完美主义”“奇怪”等评语，只有最熟的朋友，才会用上“靠谱”“有创意”甚至“热情”“二”等字眼。即使在美丽中国支教这个云集了诸多特立独行者的集体中，王珂的存在感依旧强烈。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另类是在2010年，王珂那时还是支教老师。和学生说话，队友保持着半蹲姿势以示平等，只有他居高临下。六年前，从项目主管口中听到这个细节时，王珂心里“咯噔”一下。他把这种性格解释为家庭影响，父亲在同辈人中算得上开明，但依然和那个年代许多家长一样，不会直接表达感情。受父亲影响，自己也习惯了把一切感情深埋心底。

在支教过的中学，王珂享有“除校长外全校学生最害怕的老师”这一头衔，“可止小儿夜啼” 。他给学生布置寒假作文，题目是《我的物理老师____》，收上来的作文有：《我的物理老师真可怕》《我的物理老师真严》《我的物理老师真拽》。

同是那次作文，也有学生写下了《我的物理老师真好》《我的物理老师真搞笑而且自恋》，评语异彩纷呈：

“他这个人还可以，就是有点自恋，还有点臭美。”

“有时他会和我们这些男生比帅，比酷，我承认他是帅，可也没多帅。他戴着的那副眼镜，真的很丑，不配他这个人。”

“您有时像一个孩子王，引导我们寻找快乐，有时像一只凶猛的狮子，对我们大吼，有时像一位老师，带着我们去探索宇宙奥秘。”

“只要我一讲话他就骂我，我当时心里挺不服气的，但事情过了之后好好想想，就觉得物理老师骂得好，上课讲话本来就是不对的，上其他课老师不管，可能是因为对我已经失望透了。”

“以前我们135班是青华中学的一个噩梦，不知道气坏了多少位老师，可自从有了一个新老师，我们的行为都变了，虽然现在还不是很好，但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绝不是在拍马屁，真的。”

“最自恋同时也是最牛的老师。”有学生这样称呼他。

他不自恋。

2010年，王珂和队友们来到临沧市青华中学，教授134、135两个班的物理，面对的是“纪律极差的学校里纪律极差的班级”，老师站在讲台向每个角落望去，都会见到顽劣的学生：“你简直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看，才能让自己开心一点。”

队友记录了学生们的表现。“深山里的他们没有单纯的眼神，每天麻木地两手空空到学校，上课时嬉笑打闹，在录像厅里消磨掉自己的青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眼睛里却写上了不少戾气：??他们像是路边恣意生长的大麻，成为路人路过感叹然后遗忘的路边风景。”

上第一堂课，王珂做自我介绍，讲大学生活和外面的世界，有学生趴在桌上睡觉，王珂点了他的名：“我讲的内容就这么无聊吗？”学生懒洋洋地抬头瞥了他一眼，继续大梦周公。考虑到是第一节课，王珂没有继续追究，决定先观望一下。后来有老师说，这学生只在课上睡觉，已经很给面子了，其他老师的课上，他都是故意捣乱的。

之后不久，他让一个在课堂上捣乱的学生站着听课，学生站了几分钟，扭头直接走出教室。王珂追上去，学生歇斯底里地大喊：“让我走，我要回家。”被刚巧路过的政教主任拦住，批评教育一番。追上来的王珂也缓和了口气，表示“老师这是为你好”，这时已经中午放学，王珂让他先回家，准备下午再找他谈，这却成了老师们最后一次见到他，学生从此再也不来学校。

在王珂的记忆里，管理学生就像打地鼠，刚管好一个，另一个会立刻起来，以至于“一下课，我得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冷静下” 。队友们的遭遇更不堪，他们普遍推崇随和亲切的教学风格，总狠不下心板起脸，结果“经历很惨痛”，曾有老师被气得中止上课，夺门而出。

老师们很快意识到，首要任务是尽快建立课堂秩序，无论怎样希望与学生愉快相处，第一步要让学生听自己说话。王珂比队友更快实现了这个目标，他把原因归结为自己这张脸，“学生们会依据对当地老师的印象，把我归为‘不好惹’的一类老师” 。还在漫长的猫鼠游戏中摸索出不少对付学生的办法。

135班两个最强壮的男生是“带头大哥”，王珂用“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作为代称。“银角”更嚣张，一次晚自习，他照例在课堂上捣乱，怒不可遏的王珂又一次把他叫起来训斥，“银角”满不在乎地瞪着老师，大声挑衅，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全班几十双眼睛盯在两人身上。那一刻，王珂不知该如何收场，唯一清楚的是，如果不能妥善处理，自己在这个班的威严必定会动摇，日后班级秩序的维护将更为困难。

一片死寂中，王珂与学生怒目而视，头脑一直在飞快运转，“先要让全班看到，老师不会服软” 。两分钟的对峙后，他重新开了口：“你出来。”

这是冒险，但王珂已想好后招，假如“银角”不肯出教室，自己就补上一句：“是不是不敢出来？”这样的激将法足以使学生入彀。

“银角”出了教室。

师生一同来到没人的角落，王珂又是一通严厉批评，学生满不在乎，王珂也一时想不出处理办法。恰在此时下课铃响起，王珂让他先回家，自己回到宿舍，研究了一整晚对策。

第二天早自习前，他等到了“银角”，还临时决定把“金角”也叫到办公室。这次他和学生说起了闲话，问他家在哪里，父母做什么工作，以后想干什么，“银角”一一作答，对抗情绪逐渐缓解下来。

从对话中王珂得知，学生不准备中考，想去学挖掘机，然后到舅舅开的厂里上班，也正因为早做好了日后的打算，“银角”认为上学只是浪费时间。王珂对他的打算表示了理解，还告诉他，“你很特别，老师一进这个班就注意到了你。你有自己的想法，有号召力更有潜力，既然这样，无论做什么事，你都要做到最好” 。最后，王珂同意他不交笔记和作业，甚至不必听课，只提出一个要求：不能浪费同学的时间，也不能浪费自己的时间。

其实在单独谈话时，他会对每一个学生都说，“你很特别”。

“金角”是班长，能担任这一职位的主要原因是，没有其他学生管得了他。他性格桀骜，却在理科上颇有天赋，虽不太认真听课成绩依旧不错，课上也还算安静，王珂不忘肯定他的成绩和才能，也鼓励了一番。重新回到教室时，两位“大王”完全平静了下来。晚自习前王珂再接再厉，把当天没交作业的另两名学生作为反例，再度狠狠夸了“大王”们的懂事，“直到夸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时方止” 。

这次的效果出乎意料地好。“金角”上课时格外投入，物理课学到电学内容时，更成了全班的尖子生。“银角”仍不听讲，但已不再惹是生非，上课也不再睡觉，手里总抱着一本书，哪怕有时是漫画，偶尔甚至会尝试着回答老师的问题。

那之后，另一名同样不服管教的女生不肯交课堂笔记，王珂叫她去办公室，连叫了几次，依旧无动于衷。“金角”突然从她身边走过，低声说了句“快去”，女生立刻乖乖走了出来。事后王珂问，如果当时“金角”不吭声，是不是就不会和老师走，女生承认了。

不断积累的教学经验，让王珂应对这类学生越发得心应手。他给另一个班监考，很多学生卷面都留了大片的空白，班主任语气严厉地要求“至少要写一些字”，一个高大强壮的男生依然袖着手。王珂走到他面前，什么都没说，指了指他作文里一个明显的错别字，男生红了脸，赶忙改了过来。

课下他找男生谈话，学生依旧哼哼哈哈。闲聊中王珂得知他有一个三年级的妹妹，察觉到他对妹妹极为关心，立刻问：“你希望妹妹上课也这么趴着？她看到哥哥这样会很高兴？”男生顿时软了下来。王珂再度表示“你很特别”，鼓励他“有一个哥哥的样子”，帮他制定努力的目标，完全说服了男生。

王珂其实并不喜欢训斥学生，因为厌恶自己那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但别无他法。相比训斥，他更愿意在课下和学生聊天，以期在“驯服”之余，能让学生从心底真正接受自己。

不同于其他老师爱打“感情牌”，他聊的话题都很“酷”。有学生表示，以后想去“混帮派”，王珂的第一反应不是责备，学生信任自己才会说心里话，他先问学生，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也会告诉他：“在那些帮派里，当小弟挺苦的，当老大又挺不容易的。”聊得多了，学生慢慢明白，这样的愿望既不现实更不可取。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乎的‘点’，再不爱说话，再不肯沟通，只要触动到那个‘点’，都会愿意和人交流。”这是王珂最大的心得。

与冷面孔恰成对照的是活跃的头脑、不安分的心。不同于别人的看法，王珂对自己的评价是，“有意思”。日常生活中，他和队友会想出各种“有意思”的方式自娱自乐，在玩桌游时发明新的规则，把三国武将编进《冰与火之歌》的背景。闲聊时很认真地探讨“如果能选择一项超能力，你会选什么”。还把周星驰的电影《功夫》重新剪辑配音，改编成自己的支教生活。他更自信，“在自己接触到的文科生里最有逻辑，理科生里最有文化” 。

新学期开学，王珂让班里所有学生写下自己最喜欢的明星，没有解释理由，只表示，表现最佳的小组会得到小惊喜。期中考试后，老师兑现了诺言，排名第一的小组每名成员都得到了超乎想象的奖励：一张自己和偶像明星的合影，全班陷入了疯狂。

这些照片，都是王珂自己用PS软件做出来的，全部成本27元。

物理课讲电铃的工作原理，他把三名学生叫上讲台：给第一个学生身上绕起绳子，代表“电磁铁”；第二个学生胳膊伸直，手握一本书，代表“弹簧”和“衔铁”；第三个学生扮演“电源”，联通起两人。“电磁继电器”开始工作，那本书一下下敲在“电磁铁”学生的脑袋上。哄堂大笑中，学生瞬间明白了电铃的工作原理。

支教的第二学期，王珂和队友一同开始教137班，又做了一次更大胆的尝试。这天上课，队友面色冷峻地告诉学生，市里最好的中学给自己写了一封信，向青华中学提出挑战，要和他们比试英语成绩。为了加强可信度，第二天还带来那封英文信，现场翻译了一番。

学生们群情激昂。王珂告诉他们：“城里的学生看不起我们，我们要在考试中战胜他们，拯救青华中学。”至于为什么只选这个班，王珂的解释是，全校所有班级里，只有137班最有潜力。他不担心西洋镜会被拆穿，“英文信”其实是美丽中国支教的会议材料，学生们的英文程度远不足以读懂它。

为了“捍卫青华中学的荣誉”，他和队友在班里建立起学习组织，甚至撰写了一份誓词，风格类似《冰与火之歌》里的守夜人誓言，学生们高喊着“我们不同凡人，不愿碌碌无为”，在齐声朗诵中，张扬着刻苦努力的决心：

拂去污秽，沉淀纯粹

有梦有志，无尘无灰

不惧挑战，不会下跪

不言放弃，不辱家徽

????

那段时间，青华中学137班每天都熊熊燃烧着中二之魂，每个学生都仿佛活在一部热血动漫里。王珂的队友上英语课，师生间的对话是这样的：

“各位壮士，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sir！”

下课时成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各位壮士，后会有期。”

每天上课，老师会布置十个英文单词，讲解五道选择题，并由班里选出的“司令”将详解写在黑板上。第二天上课，所有人要写出相应单词的中文意思，并回答另外五道选择题。老师们还把徽章做成贴纸，作为“军功章”颁发给每天听写成绩优异的学生。

短短一个月，学生变化明显。两个从不听讲的男生，会在课间认真背单词，因为担心“隔壁班会在课上偷听”（王珂为督促学生学习编造出的说法），学生们回家后也会主动去背。王珂表彰某个学生时，其他学生会整齐鼓掌。两位“司令”会在上课时主动帮忙维持纪律，在每次需要集体回答时，带领全班齐声应答。不少学生在课堂外见到老师，还会很神气地敬一个礼。两位老师一度觉得自己敬礼显得很“二”，看到学生的热情，只好也跟着照做下去。几个月后的一次班会，王珂随口问了句：“现在还有谁能背下誓词？”“司令”一声令下，全班集体开始背诵，铿锵整齐。

2013年的暑期培训中，学生Jenny受邀为新一届支教老师做分享。女孩先回忆了王珂的队友与同学们相处的美好往事，然后指了指台下的王珂：“哦对，还有他。他什么都不干，只会吓唬我们。”但是，“自从学习组织建立以后，每个队员都很热情地参与，每个队员都在不断进步，都在朝一个目标前进。在这个组织中充满了欢乐，慢慢地我们长大了” 。

其实王珂知道，Jenny从小父母都不在身边，由爷爷奶奶抚养，身世极为坎坷。她一直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后来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高中。他评价，孩子的发言“让冷血的王老师红了眼”，尽管也不忘强调，看发言稿时，自己“恰好”喝了红酒，有点微醺。

支教结束，王珂成了工作人员，先担任临沧地区的项目主管，后来又负责云南地区支教老师的培训工作。与之前相比，他觉得这段时期有些孤单。

“走过大街小巷、田间村庄，都会有记忆中的影子浮现。闭上眼，我还能看见昔日之人，看见他们走着、笑着，看见他们吃着烧烤、喝着梅酒，看见他们站在讲台上、坐在树荫下??可再睁开眼，我又什么都看不见。眼前的景致建筑确实眼熟，我却无法确定那些人们是否曾经相识相知。”

“就像个空巢老人。”他感叹。

到了后来，他甚至刻意与新老师保持距离：“否则，只要有了感情和牵挂，这辈子都走不了。”

将近四年的管理工作也促使他进行了更高层次的思考。当老师时，王珂只关注本校，成为主管后，他走访了许多地区的学校，环境各不相同，却颇有共性，这也使王珂开始站在整体的角度思考问题，还在考虑不同地区的老师能否互相借鉴经验，乃至开展合作。

2015年夏天，分众美丽小学即将落成的消息让他眼前一亮。受楚雄州、市教育局委托，美丽中国支教将接管当地一所乡村小学，教师团队将以支教老师为主体，这无疑又是件“有意思”的事。机构希望王珂出任执行校长，他的第一反应是高兴，第二反应是犹豫：自己喜欢尝试新事物，又担心表现不好、辜负这份期待，“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但正因为知道自己负责任，所以有时宁可逃避责任” 。

另一个原因是，他自觉有完美主义倾向。在学校时，看到一排自行车倒了，他走出十几米，还是要回来一辆辆扶起来。路上看到素不相识的女生在哭，他会专门跑到超市买纸巾送给她。这也使他习惯了对人对己都以高标准要求，觉得自己会给别人带来压力。

沟通与权衡持续了数月，2016年4月末，他还是走马上任了。

9月9日，位于楚雄州东瓜镇兴隆村的分众美丽小学举行了开学典礼，别开生面的形式让在场的不少访客赞叹不已，整个团队却顾不上喜悦，马上全力以赴投入到教学中。王珂的日常时间更是被各种校园管理事务填满，还要经常去参加和召开各种会议，接待形形色色的访校者。负责教务的同事苏岩每周只为校长安排了一次兴趣小组的活动，至少有三次，王珂都因各种事务不得不推掉。

他还是希望能讲课：“身为校长都不教书，何德何能？自己都害臊。”一番努力之下，他终于要到了每周六节音乐课，开心不已，在课上教三、四、五年级唱《春歌》，给六年级教《海阔天空》，身为Beyond乐队的铁粉，这是他最喜欢的歌之一，之前他已不动声色地把它和《光辉岁月》一同放入了每天晨起的音乐列表里。

至今，王珂依旧会忍不住在自习时间去某个班的讲台上走走，并尽力挤出时间与学生们谈心，了解他们的想法，并给出一些建议。在一次批评完有纪律问题的学生之后，他讲起了“火车扳道”难题，不到10岁的孩子们在“救五个有错的人”和“救一个无辜的人”之间久久思索着。许多年前，王珂经常会给青华中学的学生带来类似的思考。

有时他会回忆起前一段支教岁月。队友之间配合默契，团队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成功；如今，自己依旧延续着这样的工作与生活。他喜欢这种感觉：一群志同道合的“有意思”的人，一起做一件“有意思”的事。当年在青华中学如是，如今在分众美丽小学，同样如是。

“我向来不喜欢‘意义’‘奉献’之类的词，更别说伟大、高尚之流。我就是在条件还允许的情况下，做了件自己喜欢的事。”

巡视结束、回到教师值班室时，墙上钟表的指针已指向十点。王珂紧闭门窗、取出吉他，手指掠过琴弦，如同轻抚女友的长发，琴声荡漾开来，悠远静谧：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微弱的乐声在斗室中回荡徘徊，王珂弹得很轻也很小心，仿佛生怕别人听到。他望向窗外的夜色，眼神罕见地柔软。

目光所及的远方是宿舍楼，那里熟睡着他的学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