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汉建兴四年夏五月，魏主曹丕感寒疾，医治不痊，召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抚军大将军司马懿、征东大将军曹休等入见，嘱众人辅佐曹睿。言讫，堕泪而薨[1]。时年四十岁，在位七年。于是曹真、陈群、司马懿、曹休等，一面举哀，一面拥立曹睿为大魏皇帝。时雍、凉二州缺人守把，司马懿上表乞守西凉等处。曹睿从之，遂封懿提督雍、凉等处兵马。
早有细作飞报入川。孔明知司马懿深有谋略，恐其督雍、凉兵马，倘训练成时，必为蜀中之大患。欲先起兵伐之。参军马谡献反间计，曰:“司马懿虽是魏国大臣，曹睿素怀疑忌。何不密遣人往洛阳、邺郡等处，布散流言，道此人欲反；更做司马懿告示天下榜文，遍贴诸处。使曹睿心疑，必然杀此人也。”孔明从之，即遣人密行此计去了。睿果将司马懿削职回乡，命曹休总督雍、凉军马。孔明闻之大喜曰:“吾欲伐魏久矣，奈有司马懿总雍、凉之兵。今既中计遭贬，吾有何忧?”次日，后主早朝，大会官僚，孔明出班，上《出师表》一道。表曰: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2]，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敞[3]，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得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之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以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也。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4]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5]，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虑，恐付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甲兵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弩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复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咎，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6]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后主览表曰:“相父南征，远涉艰难，方始回都，坐未安席；今又欲北征，恐劳神思。”孔明曰:“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夙夜未尝有怠。今南方已平，可无内顾之忧；不就此时讨贼，恢复中原，更待何日?”乃安排内外诸事，分拨已定，又檄李严等守川口以拒东吴。选定建兴五年春三月丙寅日，出师伐魏。赵云出曰:“我虽年迈，尚有廉颇之勇，马援之雄。此二古人皆不服老，何故不用我耶?”孔明曰:“吾自平南回都，马孟起病故，吾甚惜之，以为折一臂也。今将军年纪已高，倘稍有参差，动摇一世英名，减却蜀中锐气。”云厉声曰:“吾自随先帝以来，临阵不退，遇敌则先。大丈夫得死于疆场者，幸也，吾何恨焉?愿为前部先锋!”孔明再三苦劝不住。云曰:“如不教我为先锋，就撞死于阶下!”孔明曰:“将军既要为先锋，须得一人同去。”言未尽，一人应曰:“某虽不才，愿助老将军先引一军前去破敌。”孔明视之，乃邓芝也。孔明大喜，即拨精兵五千、副将十员，随赵云、邓芝去讫。
孔明出师，后主引百官送于北门外十里。孔明辞了后主，旌旗蔽野，戈戟如林，率军望汉中迤逦进发。
却说边庭探知此事，报入洛阳。是日曹睿设朝，问群臣曰:“谁可为将，以退蜀兵?”夏侯渊之子夏侯楙[máo]请命应战。昔日夏侯渊为黄忠所斩，曹操怜之，以女清河公主招楙为驸马。虽掌兵权，未尝临阵。当时自请出征，曹睿即命为大都督，调关西诸路军马二十余万，来敌孔明。
却说孔明率兵前至沔阳，经过马超坟墓，乃令其弟马岱挂孝，孔明亲自祭之。祭毕，回到寨中，商议进兵。忽哨马报说夏侯楙调关中诸路军马，前来迎战。魏延上帐献策，愿得精兵五千，十日袭取长安。孔明可大驱士马，自斜谷而进。一举可定咸阳以西。孔明不欲弄险，遂不用魏延之计。魏延怏怏不悦。孔明差人令赵云进兵。时有西凉大将韩德，携四子引西羌诸路兵八万来助夏侯楙，楙重赏之，就遣为先锋。两军首战，赵云单搦韩德交战，韩德四子出迎，皆为赵云或杀或擒。蜀军大胜。韩德再战，亦被刺死。云拨马直取夏侯楙。楙慌忙闪入本阵。邓芝驱兵掩杀，魏兵又折一阵，退十余里下寨。楙连夜与众将商议，设计诱杀赵云。赵云长驱直入，被困在垓心，东冲西突，魏兵越厚，从辰时杀至酉时，不得脱走，只得下马少歇，且待月明再战。却才卸甲而坐，月光方出，忽四下火光冲天，鼓声大震，矢石如雨，魏兵杀到，皆叫曰:“赵云早降!”云急上马迎敌。四面军马渐渐逼近，八方弩箭交射甚急，人马皆不能向前。云仰天叹曰:“吾不服老，死于此地矣!”幸得张苞、关兴受孔明之命，各引五千兵，将赵云接应出去。三人复引兵去捉夏侯楙。当夜三路兵夹攻，大破魏军一阵。邓芝引兵接应，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夏侯楙遂引帐下骁将百余人，望南安郡而走。众军因见无主，尽皆逃窜。兴、苞二将闻夏侯楙望南安郡去了，连夜赶来，将城围住；赵云随后也到，三面攻打。少时，邓芝亦引兵到。一连围了十日，攻打不下。
孔明恐久攻不下，倘魏兵分道而出，以取汉中，蜀军将危。乃令心腹假扮魏将裴绪前去求救，引安定太守崔谅来救魏驸马夏侯楙。崔谅得书，提兵向南安大路进发，为关兴、张苞前后夹击，又为魏延扮作安定军，夤夜赚开城门，得了安定。崔谅慌投天水郡，途中被擒，不得已遂降，同归大寨。孔明以上宾相待。孔明知崔谅并无降心，诈曰:“今欲烦足下入城，说杨陵擒夏侯楙，可乎?”崔谅遂入城，与杨陵、夏侯楙等商议将计就计。杨陵曰:“只推某献城门，赚蜀兵入，却就城中杀之。”崔谅出城见孔明，称可引军入城。时值黄昏，关兴、张苞受了孔明密计，跟随崔谅而去。城门一开，兴手起刀落，斩杨陵于马下；张苞手起一枪，刺崔谅于马下。关兴早到城上，放起火来。四面蜀兵齐入。夏侯楙被王平生擒。孔明入南安，招谕军民，秋毫无犯。众将各各献功。又遣魏延军马去取天水郡。
却说天水郡太守马遵，听知夏侯楙困在南安城中，乃聚文武官商议。忽报夏侯驸马差心腹将裴绪到。绪入府，取公文付马遵，说:“都督求安定、天水两郡之兵，星夜救应。”言讫，匆匆而去。次日又有报马到，称说:“安定兵已先去了，教太守火急前来会合。”
马遵正欲起兵，天水冀人姜维识破裴绪必是蜀将诈称魏将，欲赚得太守出城，乘虚而取天水也。马遵大悟曰:“非伯约之言，则误中奸计矣!”姜维献计于马遵曰:“诸葛亮必伏兵于郡后，赚我兵出城，乘虚袭我。某愿请精兵三千，伏于要路。太守随后发兵出城，不可远去，止行三十里便回；但看火起为号，前后来攻，可获大胜。如诸葛亮自来，必为某所擒矣。”遵依其计而行。原来孔明果遣赵云引一军埋伏于山僻之中，只待天水人马离城，便乘虚袭之。当日细作回报赵云，说天水太守马遵，起兵出城，只留文官守城。遂引五千兵，径投天水郡城下，中了姜维之计，赵云首尾不能相顾，冲开条路，引败兵奔走，姜维赶来。亏得张翼、高翔两路军杀出，接应回去。
赵云归见孔明，说中了敌人之计。孔明惊问曰:“此是何人，识吾玄机?”有南安人告曰:“此人姓姜名维，字伯约，天水冀人也；事母至孝，文武双全，智勇足备，真当世之英杰也。”赵云又夸奖姜维枪法，与他人大不同。孔明曰:“吾今欲取天水，不想有此人。”遂起大军望天水郡进发。又中姜维之计，败了一场。孔明叹曰:“兵不在多，在人之调遣耳。此人真将才也!”乃攻姜维之母所在冀县，使姜维往救，再以谣言诈称姜维降蜀，后夺冀县使其无路可归，姜维遂降。孔明下车相迎，执维手曰:“吾自出茅庐以来，遍求贤者，欲传授平生之学，恨未得其人。今遇伯约，吾愿足矣。”维大喜拜谢。
孔明遂同姜维回寨，升帐商议取天水、上邽之计。维献离间之计，写密信射入天水城中，使马遵、夏侯楙欲杀尹赏、梁绪，尹赏、梁绪乃密谋纳城降蜀，引本部军大开城门，放蜀兵入。夏侯楙、马遵惊慌，引数百人出西门，弃城投羌胡城而去。梁绪亦去上邽劝其弟梁虔出城来降孔明。孔明分拨已毕，整兵进发。诸将问曰:“丞相何不去擒夏侯楙?”孔明曰:“吾放夏侯楙，如放一鸭耳。今得伯约，得一凤也!”孔明自得三城之后，威声大震，远近州郡，望风归降。孔明整顿军马，尽提汉中之兵，前出祁山，兵临渭水之西。
魏主曹睿闻报，与群臣商议，遂拜曹真为大都督，命郭淮为副都督，王朗为军师。当年十一月出师，魏主曹睿亲自送出西门之外方回。曹真领大军来到长安，过渭河之西下寨。王朗欲说退孔明。孔明于车上拱手，朗在马上欠身答礼，欲以言动孔明之心。孔明在车上大笑曰:“吾以为汉朝大老元臣，必有高论，岂期出此鄙言!吾有一言，诸军静听:昔日桓、灵之世，汉统陵替，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黄巾之后，董卓、催、汜等接踵而起，迁劫汉帝，残暴生灵。因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挡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吾素知汝所行，世居东海之滨，初举孝廉入仕；理合匡君辅国，安汉兴刘；何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罪恶深重，天地不容!天下之人，愿食汝肉!今幸天意不绝炎汉，昭烈皇帝继统西川。吾今奉嗣君之旨，兴师讨贼。汝既为谄谀之臣，只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安敢在行伍之前，妄称天数耶!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汝即日将归于九泉之下，何面目见二十四帝乎?老贼速退!可教反臣与吾共决胜负!”王朗听罢，气满胸膛，大叫一声，撞死于马下。
孔明既骂死王朗，郭淮以为蜀军必趁夜劫寨，遂设计欲袭蜀军大营。孔明将计就计，大败魏军。魏军退走十余里下寨，郭淮与曹真计议，遣人星夜驰书赴羌，求救于西羌之人，许以和亲，西羌国王彻里吉即命雅丹与越吉元帅起羌兵一十五万，领兵直扣西平关，袭蜀兵之后，与魏军首尾夹攻。孔明设计引西羌铁车兵入堑坑，大败铁车兵。越吉元帅被关兴阵斩。雅丹丞相被马岱活捉，孔明去其缚，赐酒压惊，用好言抚慰，又将所获羌兵及车马器械，尽给还雅丹，俱放回国。雅丹深感其德，羌兵乃退。孔明复引三军回师，再大败魏军。曹真、郭淮引败兵冲路走脱。蜀兵直追到渭水，夺了魏寨。魏军先锋曹遵、副先锋朱赞皆战死，曹真哀伤不已，只得写本申朝，乞拨援兵。
却说魏主曹睿设朝，太傅钟繇奏请起用司马懿。睿即降诏，遣使持节，复司马懿官职，加为平西都督，就起南阳诸路军马，前赴长安。睿御驾亲征，令司马懿克日到彼聚会，使命星夜望宛城去了。
却说孔明自出师以来，累获全胜，心中甚喜；正在祁山寨中，会聚议事，李严遣子李丰来报孟达降蜀，欲起金城、新城、上庸三处军马，就彼举事，径取洛阳。若孔明再取长安，则两京大定矣。孔明大喜，厚赏李丰等。忽细作人报说司马懿复职，加为平西都督，起本处之兵，于长安聚会。孔明大惊，曰:“今孟达欲举大事，若遇司马懿，事必败矣。”马谡曰:“何不急修书，令孟达提防?”孔明从之，即修书令来人星夜回报孟达，诫孟达提备司马懿。孟达览毕，不以为意，遂复信。孔明看毕，掷书于地而顿足曰:“孟达必死于司马懿之手矣!”
时司马懿受诏书复职，遂调宛城诸路军马。忽金城太守申仪家人来报，细说孟达欲反之事。司马懿听毕，即传令教人马星夜兼程，去擒孟达。行了二日，遇右将军徐晃。晃曰:“某愿为先锋。”懿大喜，合兵一处。徐晃为前部，懿在中军，二子押后。又行了二日，前军哨马捉住孟达心腹人，搜出孔明回书。
却说孟达在新城，约下金城太守申仪、上庸太守申耽，克日举事。耽仪二人佯许之，每日调练军马，只待魏兵到，便为内应。忽见徐晃率军飞奔城下。达大惊，急扯起吊桥。徐晃坐下马收拾不住，直来到壕边，高叫曰:“反贼孟达，早早受降!”达大怒，急开弓射之，正中徐晃头额，魏将救去。城上乱箭射下，魏兵方退。孟达恰待开门追赶，四面旌旗蔽日，司马懿兵到。达仰天长叹曰:“果不出孔明所料也!”于是闭门坚守。却说徐晃被孟达射中头额，众军救到寨中，取了箭头，令医调治；当晚身死，时年五十九岁。申耽、申仪、李辅、邓贤里应外合，达夺路而走，申耽赶来。达人困马乏，措手不及，被申耽一枪刺于马下，枭其首级。余军皆降。
【注释】
[1]薨[hōng]:古代专称诸侯或有爵位的大臣死去。
[2]崩殂[cú]:古代专指帝王的死亡。
[3]疲[pí]敝:疲顿困乏。
[4]闻达:显达，有名望。
[5]卑鄙:卑微而鄙陋。
[6]咨诹[zīzōu]: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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