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性与墨水的颜色

从前，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应该用哪一种颜色的墨水批改孩子们的书面作业。除了红的，还是红的！这里面有什么名堂？但是，最近列拉碰到的一件事却促使我把墨水的颜色问题当做一个教育问题认真对待起来：她一打开我发还给她的数学作业本就哭了起来。

“怎么一回事，列拉？”我不安起来。

课被打断了。列拉哭着，眼泪滴落在打开的作业本上，把我画在女孩子做错的作业题下方的红线全都抹了。

“我不会学数学！……我不会做习题！……我该怎么办！……我老是出错误！……我的作业本上全是红线！……”

不用说，我安慰了女孩子，也说了鼓励的话。但这件事也给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在墨水的颜色和培养儿童的个性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关系的可能性。确切些说，问题在于，对教师来说，红墨水——这是指出儿童在书面作业中错误的手段。我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我总是忐忑不安地打开老师发还给我的作业本。作业本上的红线从来也没有给我带来过快乐。“不及格！错误！你怎么就不害臊！”每条红线仿佛像我的老师的声音用这些话训斥我一样。教师在我的作业中打的叉号总使我感到很恐惧，我真想把作业本扔掉，或者从中撕掉打满了这种叉号的不祥之页，我觉得这些叉号就是教师辱骂我的标记。有时，在教师发还给我的作业本上不仅满是叉号和钩号，在每一行的旁边还画上了波状号^[1]。

如果当时我能毫无差错地完成作业，我干吗还要上学读书呢？我一看到这些令人恐惧的信号——“不及格！错误！你怎么就不害臊！”——就痛恨自己不能避免错误，有时候又觉得非常苦恼。我也痛恨喜欢给我打红叉叉的教师。“站住！在未纠正错误之前，不得向前跨出一步！”红色的曲线在对我说，可是我多么想继续大步地前进！虽说我有错误，但你们别阻挡我前进！唉！红叉叉呀，红叉叉，如果没有你们，让发明你们的学者们再去绞上一百年的脑计，该有多好！

作业本上的红叉叉使我的情绪消沉到了极点，它们给我带来的常常是淌不尽的泪水！莫非这是全体教师互相预谋着专门找我的错误吗？在这样的情况下，完全可以预料，我会怎样地“投其所好”：在我的作业本上，测验本上，每次都会出现大量的错误！我还觉得，教师们都有一眼看出我的作业本上的错误的窍门，至于其他东西，他们都视而不见。要知道，“批改”书面作业这句话，他们只是说说而已。虽然“批改”这个词没有确切地表达这一过程的实质，但是教师们在我的书面作业中什么也没有批改，因此，最好把“批改”改称“专找错误”。

当时我还把我作业本上的红叉叉看做是关心着我的前途的教师“奖赏”给我的钉子。无论他的意图多么善良，但是本子上的这些红叉叉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其所以会刺痛我的心，这是因为我非常想在我的本子上看到教师对我的善良、同情和爱怜的表证，不希望看到教师因我的胜任不了作业、不能点滴无误地完成作业而对我恼怒的表证。红叉叉使我在挫折面前垂头丧气，而我却渴望着看到并知道我有没有进步，教师究竟喜欢我的哪些进步。

自那时以来，无数个年月已经过去了。现在，我自己已当了教师，却把这一切全给忘了，我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学生，忘记了曾经受到过这些红叉叉的种种折磨，我开始十分卖力地用同样的红墨水在自己的学生的本子上专找起错误来了。字母写得不端正、歪歪扭扭——在下面画一条红杠杠，句子写得不正确——在句子旁边画一条红线线。不用说，同时我也很焦躁，心里在想：那么马虎、粗枝大叶、一窍不通、笨头笨脑！可是，这几天列拉却提醒了我，从前我也曾做过学生，她还现身说法地指给我看，她对教师的红叉叉的态度与我自己在童年时所持的态度一模一样。我就是用这些红叉叉、红钩钩、红杠杠使我的学生们烦闷、难受和哭泣的。但我的本意并不想使他们这样！

应该感谢这个女孩子，她促使我得出了也许可以成为我的另一条箴言的下述思想：

如果想要在人道原则的基础上完善我的教育方法，我就得牢记，我自己也曾做过学生，并且要努力做到：不使从前曾经折磨过我的那种感受同样去折磨我今天的学生。

这样，在培养儿童个性的过程中，我就碰到了墨水的颜色的问题。

怎样才能更好地帮助儿童：经常指出他们所犯的错误，还是指出他们所取得的成绩？让学生特别注意什么更好：不该怎么做，还是应该怎么做？什么将更有利于他们的发展：失败的苦恼，还是胜利的欢乐？如果把所有这些问题归结为一个问题，其含义就是：把标志着无穷无尽的指责——“不及格！错误！你怎么就不害臊！”——的红墨水与标志着无穷无尽的激励——“优良！为你高兴！保持下去！好样的！”——的绿墨水相互更换一下，也许会值得么？

不言而喻，片面性的态度无助于这一问题的解决。从表面上看，这是个墨水颜色的问题，但其实质却是个教育观的问题，因而，选择某一种颜色，或者探索别的途径，都需要深思熟虑。列拉的事例促使我变换了给孩子们批改作业的墨水颜色。现在，在我的办公桌上放有两支自来水笔——一支红墨水的，另一支绿墨水的。在批改儿童的书面作业时，我用绿色自来水笔着重勾出一切我所喜欢的和认为是成功的地方。约定的绿色符号——这是我对儿童的勤奋和成功的善意态度的信号。我发现，如果我用绿色墨水，在每一次批改孩子们的书面作业以后，我的情绪都很昂扬，我获得了关于他们的学习情况的更多信息：他们学会了什么，他们能做什么。我还发现，如果用绿色墨水批改作业，我的约定符号——一字线、直线、方框、小圆圈——写得比用红色墨水批改作业时要工整得多。看来，激起儿童高兴比激怒他们更美好，我用墨水所写的，用来向儿童书面表达我对他们的善意的一切符号，结果也变得更美好了。

那么错误怎么办？

我决定首先把儿童书面作业中的错误看做是自己的教学法不成功的结果，因此，我把它们留给自己，用红笔把它们抄录在自己的一个专门的本子里。我把由于马虎、粗枝大叶而造成的错误，即机械性的错误，归为一类。如果发现这样的错误很多，我宁可不给儿童做纠正错误的练习，而是着眼于培养他们的注意力和意志力。我把由于不会、不懂、不理解而造成的错误归入另一类。根据这一类错误，我设计了新的练习、书面作业，或者重新讲解教材。我遵循的原则是：把纠正错误包孕在掌握新教材的过程本身和完成新作业之中。既然在学习新教材的同时也能纠正错误，所以，在儿童感到很枯燥的所谓纠正错误的这一过程上徒费时光是毫无意义的。也正因为这样，在我的课上完全没有传统课的这一结构成分，但我的孩子们的学业成绩并不因之而有丝毫的下降。

今天我得知孩子们对这一新办法的评价，就是这个列拉，在收到了我发还给她的数学作业本后，突然兴高采烈地叫喊了起来：

“我做对啦！做对啦！你看，我做对了那么多！数学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