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气·正气·骨气·勇气·傲气

才气·正气·骨气·勇气·傲气——纪念胡先骕校长诞辰一一五周年

吴翼鉴

2009年，是国立中正大学(今江西师范大学)创办人、第一任校长胡先骕先生诞辰一一五周年。他是海峡两岸的正大人、师大人共同推崇、值得永远怀念和敬仰的一位好校长、好师长。

1946年我进中正大学的时候，先生已经离任，但与他仍有一面之交。先生来正大讲学，我有幸聆听，他给我的印象是外表威严，很有书卷气和儒雅的学者风度。讲学的具体内容已记不清了，但绝对不是植物学的知识，而是为人治学之道，教育我们学习是为了报效国家、造福社会。

解放后，先骕先生受到与他学术地位不相适应的政治和生活待遇，并一再受到批判，思想改造是重点，反右运动中是“没有戴帽子的右派分子”。文革中是“反动学术权威”，受尽屈辱和磨难，含冤去世。文革后，拨乱反正，恢复了名誉，遵照他生前的遗愿，长眠于他创建的庐山植物园。

在历次运动中，先生被说成是只钻业务、不问政治、典型的走白专道路的代表人物，这种看法有失公允。他讲出了“乞得种树术，将以疗国贫”的两句誓言。这就说明了他学习的目的，充满了爱国主义精神。他讲种树不仅可丰富木材资源，还可以防止水土流失，保护环境、造福人类，是利国利民的伟大事业。事实证明，先生是一位爱国科学家，有良心的科学家，德才兼备的科学家。

“文革”后，我阅读了《胡先骕诗集》《胡先骕文存》和纪念先生的专著，还有许多校友怀念先生的文章，使我对他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最使我敬仰和崇拜的是以他个性形成的平凡和高尚的人格魅力。他的人格体现在如下“五气”:

(一)才气

先骕先生的启蒙老师是他的母亲，5岁即读《论语》，7岁能作诗。有一次，他随母为父赴陕西上任到码头送行，事先他画了一幅画，题了两句诗:“连日风和雨，孤舟远远行”赠父作为纪念。15岁入京师大学堂。18岁留美，进加利福尼亚大学，获学士、硕士学位。25岁回国任大学教授。29岁又赴美，进哈佛大学深造，获植物学博士学位。他称得上是一位学贯中西、博古通今、文理兼备、学识渊博、名扬四方的大家。

他一生中有九个第一:

1．在留学期间，与人一起成立第一个中国现代科学团体——中国科学社，并创办《科学》杂志；

2．是中国研究院第一批院士之一，第一届评议员之一；

3．创办了中国第一个高等学校生物系——东南大学生物系，任主任；

4．以植物学家的资历第一个创办国立大学——国立中正大学首任校长；

5．撰写第一本高等学校的教材——《高等植物学》；

6．第一个创导编写中国植物志——博士论文《中国植物志属》，是中国植物志的主要撰稿人；

7．筹建中国第一所生物研究机构——静生生物调查所，任植物部主任、所长；他经历了风风雨雨，深入崇山峻岭，风餐露宿，披荆斩棘，调查和采集植物标本。他是一位理论联系实践的科学家，主张植物学为农业、森林、园艺、医学和饲料服务。

8．筹建和创立第一个中国规模最大的植物园——庐山植物园；

9．第一个与郑万钧为中国植物的活化石“水杉”(公元6500万年前)命名。著《水杉歌》，受到陈毅副总理的赏识，推荐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震动世界植物界。

这九个第一，可以看出，胡先骕先生是一位富有开拓性和创造性的大师。

(二)正气

先生给人的印象，无论是外貌还是本性都表现了光明磊落，一身正气，高风亮节，光彩照人。

有两件事可以作证:

第一件事是1943年春的“《民国日报》事件”。当时，学校举行赈灾义演，《民国日报》记者携女友无票入场，且要加座在前排观看，影响后排视线，经劝阻，该记者怀恨在心，在报纸上刊登“演出成绩欠佳，秩序尤为欠缺”的评论，影响学校声誉，学生集合到报社论理，负责人、当事人均避而不见。在此情况下，学生捣毁了报社，引起了国民党省党部的严重不满，并通过教育部转达蒋介石手谕，责成胡校长速从重庆(在办事)返省严惩肇事学生(即要开除为首的学生)。

校长回校后，要求参与肇事学生自动签名，并指出以暴力来解决问题是错误的。但又表示，我的学生都是好的，处理是应该的，但不影响学生的学业，不影响学籍，不影响毕业，不影响助学金(贷款)，给予记大过一次。并向当局报告:“此次事件是教育无方，责任在我，已作处理，不宜变更。”(大意)，还说，要开除就开除我，并引咎辞职。校长爱生如子，牺牲自己，保护学生，使学生感激不已。

第二件事是“文革”中造反派在重庆一张旧报纸上，找到了一张蒋介石和大学校长合影的照片，其中有胡先骕，以说胡与蒋有特殊关系，是蒋的亲信，要胡交代问题。胡坦然地讲，这是一张国立大学校长在重庆受训时的照片，蒋介石接见时照了一张相。第一排坐的有中央大学校长吴有训、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中正大学是三流的国立大学，所以我站在第三排的一个小板凳上。现在坐在第一排的没有问题，反而站在第三排小板凳上的有了问题?!说是亲信、要交代，天下哪里有这个道理(大意如此)?造反派听了，无以对答。

(三)骨气

先生性情耿直，表里一致，出于公心，胸怀坦荡，从来不趋炎附势，阿谀奉迎，按自己的理念办学办事。

1942年，蒋经国请胡到赣州去，本意是劝说将中正大学迁到赣州去办。先生强调迁校的种种困难，给蒋碰了一个软钉子，引起小蒋的不满。胡则认为庐山乃办学最佳地，抗日胜利后应该迁到庐山海会而不是赣州。

他在1959年写的《自传》中，还有这样的叙述:抗战胜利“回到北京后，我们重理旧业，不再参加政治，陈立夫的党徒曾劝我参加国大代表竞选，我也谢绝了”。

先生在解放前夕之所以留在大陆，实是因为他太爱自己的专业。静生生物调查所在北京，他决定不离开北京；中国植物分布在大陆，要研究中国植物就不能离开大陆。曾想去台湾的想法即一扫而光，这也反映了他爱国主义的思想占了上风，作出了正确的抉择。

(四)勇气

先生胸襟坦荡，放言无忌，锋芒毕露，追求真理，宁折不弯，不计后果，其所以无畏乃出于无私，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

胡在抗战胜利后返回北京从事植物研究，但一向关心世事，经常发表言论，批评时政，表达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在《观察》周刊上发表文章更具锋芒。他批评“中国政府虽号称服膺三民主义，而对于民权与民生主义并未见实施，二十年训政期间，民主自由徒为口号，而在艰苦抗战情况下，贪官污吏、军阀奸商，遂至万众伤心……国事败坏，日甚一日”。

又如“二胡之争”，即胡适为代表的白话文与胡先骕为代表的文言文之争。在新文化运动中，胡适极力提倡白话文，这无疑是正确的，但说过了头，白话文是活文字，文言文是死文字，并发誓今生再不写古诗；胡先骕可称国学大师，重视传统文化，声称白话文不能代替文言文，特别指出古诗比白话诗更有诗意，便于朗诵和记忆，意境深远。这场争论的结果是胡适晚年写了古诗，胡先骕也常用白话文写文章，但当时先生能向如日中天的胡适挑战是要有点勇气的，其功绩维护了中国的传统文化。

解放后，苏联农业科学院院长李森科否定摩尔根的“基因论”，宣扬“可变论”，称黑麦变雀麦。胡先骕在1954年《植物分类简编》一书中称李的学说(物种新见解)是伪科学，遭到高教部苏联专家的抗议，称这是对李森科和苏联的攻击与诬蔑。我当局乃禁止《植物分类简编》的出版，要胡作检讨。先生坚持自己的观点，在纪念米丘林的集会上肯定了达尔文和米丘林的学说，整篇讲话，丝毫没有检讨的意思。他坚持真理、宁折不弯的精神令世界科学界为之钦佩。后来苏联也批判了李森科学说，先生的《植物分类简编》才得以能够出版。

解放前夕，傅作义将军召开北平知名人士座谈会征求意见，胡先骕被邀参加。他第三个发言，鼓起勇气敦促傅作义起义和平解放北平，使北平古都免遭战火，人民生命财产得以保证。

先生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有啥说啥，据说在“交心”运动中，一口气讲了29个不满意。如抗战胜利后对苏联租借旅顺、大连不满意，搬走东北机器不满意，迫蒋承认外蒙独立不满意，“三反”、“五反”运动中某些做法不满意，等等。

有一个问题要说一说，胡先骕没有评上学部委员是不是因为与反对李森科学说认为是反苏有关。据考证，学部委员评了几次，都未入选，第一次(1955年)评定学部委员(相当于院士)，胡即落选，毛主席知道后，曾讲过:“恐怕还是要给，他是中国生物学界的老祖宗。”但后来几次还是没有评上。说来也不奇怪，因为连毛主席也认为胡先骕“那个人是很顽固的”。先生自1952年思想改造起，几乎每次运动中都受到重点批判，不评胡先骕为学部委员，在突出阶级斗争的年代，不应该认为是反常现象。

最后，我认为评不评学部委员，对先生来讲，并不重要，但根据当时评选标准评选的结果，不能不影响了“学部委员”这个称号的学术权威性。

(五)傲气

先生的傲气，在正大师生中颇有名气。自负、清高是他的风度。在他的言论和行动中，都可以表现出来。

抗战期间，日寇进逼，先生在大会上宣称:“日本倭寇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要说这些鬼子兵，就是日本天皇又奈我如何?我与天皇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相同的是我们二人都是哈佛大学的学生，都是学生物的，又是一个班；不同的是我的学习成绩比他好。”校长这种对日本的轻视、鄙视、蔑视的傲气，鼓舞了师生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可贵的民族精神大大感染了全校师生。

早在1943年春，胡先骕作为正大校长被召集到重庆中央训练团受训，引起他的反感，尤其对要写自传才拿结业文凭的做法更为不满，先生就不写自传，因为文凭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曾对人说:“我这年纪再不能做天子门生了。”

在先生任正大校长上任前，熊式辉早就安排马博广任文法学院院长。有一次，马院长作报告，讲完了，胡校长习惯在每人讲完后作一段简短小结性的发言。他说:“我想不到马院长不学无术，一至于此!”弄得马博广下不了台，事后，即被解聘。

有一次，教育厅长程时煃为了鼓励学生参军(“十万青年十万军”)，讲到:“江西历代文风鼎盛而武功方面，除文天祥外，有建树者不多。”在程讲完后，先生又作小结性发言，一口气举出了江西各县在武功方面有成绩的不下十余人之多。胡事先并无准备，学生听了目瞪口呆，而程时煃则面红耳赤很是尴尬。

还有一次开大会，先生对学生讲:“在大学读书，要见到校长是很不容易的，我在哈佛大学能见到校长的时候就是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你们今天能见到我，听我的讲话，是你们一生的荣幸，知道吗?”学生们事后说，从来没有见到学校校长有如此自负的，天下少有。但又一致认为，校长的演讲确实好。

由于他的傲气，导致了在历次运动中的检查很难通过。他的“顽固”表现确实很突出，要是认识到自己错了，能够承认，能够检讨，但不给自己乱扣帽子，蒙混过关。若认为自己没有错，就不可能使他低下高傲的头。

“五气”是胡先骕校长人格魅力的体现。“五气”是互相联系的，他之所以能不计后果，我行我素，是因为他有正气和骨气；他之所以傲气十足，是因为他有才气。这“五气”得罪了不少人，但也使更多的人佩服他，敬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