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相扑的日本人

2004年日本大相扑中国公演给中国公众带来了一种新奇感受。在我们看来，这项日本国技实在是一种另类的运动，肥硕庞大的运动员和他们的兜裆裤贯穿于冗长、繁复而又一丝不苟的程序和仪式。装扮怪异类似于中国道士的“行司”（裁判员），撒盐、洒水、互拍耳光和自拍耳光等细节，都是一道奇异滑稽的风景。

了解一个民族有许多条门径，而最具传统、最有基础，同时也最富特点的体育运动往往是那扇门的钥匙。譬如美国的拳击，规则简单，肌肉袒露，攻势凌厉，影响遍及全球，充分体现了所谓的美国精神和美国文化。

比之拳击，相扑更像一种宗教仪式。它更含蓄，更赋东方精神。它讲究程序，注重仪式感，严守规则，而且等级森严。相扑的程序，远细密于拳击或者中国的擂台赛，甚至比中国人办丧事的法事还要严谨。有一年我在日本，和一个日本老太太上街，在地铁站里偶然遇到了两个人高马大、身着盛装的相扑手。那日本老太太十分兴奋，满脸崇敬，认真地对我说：“恭喜你，你有福气了，一般人很少一大早就遇到他们的。”我很诧异，心中暗笑难不成这地铁站成千上万的人都沾了福气。同时，我也体会到了相扑手在日本地位的尊贵。但做一个相扑选手是有门槛的，身高低于1.73米的无缘入门。从小，这些孩子在“相扑部屋”中接受严酷的训练，低级别选手要伺候高级别选手，除了吃“力士火锅”催肥增力，严格打磨身体素质——谁能相信，这些走路都显吃力的力士们竟个个能劈叉——他们还要苦练相扑技术“技麻利”七十手，加上传统的四十八手，实际有一百多手技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培养的不但是技术和能力，还要养成“动如脱兔，静如处子”的身手，渊亭岳峙般的自尊，以及钦伏于强者的坦荡。相扑手绝无绯闻，烟酒不沾，有志于此的年轻人一旦登上“土”（比赛台）成为职业选手，就踏上了一条近乎自虐的人生道路。他们按比赛成绩，分为十个等级：序之口、序二段、三段、幕下、十两、前头、小结、关胁、大关、横纲。连输几场就要降级，即使你最终成为横纲，如果接连失败，也要被“劝退”，让你退休。在相扑比赛诸多的程序中，撒盐、洒水，裁判员飞快挥动羽扇之类的细节在外人看来常常引人发噱，但当一个横纲被一个低级别选手击败，无数的观众坐垫向他飞去时，很多人恐怕就笑不出来了，即使笑了，之后肯定也会有一丝悲凉。

相扑就是这样一种运动，你先看到滑稽可笑，然后你看到程序、仪式，最后，你聚起目光看，才能发现它的内核。

等级，祭祀般的宗教感，苦练内力，不怕牺牲，追求境界，这无疑符合日本的“道”，或者说符合某种类似于“禅”的精神，所以日本人喜欢它。只是如果知道相扑早在1909年就被日本政府确定为国技，正式的相扑比赛每年有六场，相扑选手享有足球、棒球等一切热门运动员所无法望其项背的收入和人气，他们可以娶到最美丽的女人——著名影星宫泽理惠就嫁给了相扑手——你也许还是要疑惑：日本人为什么如此狂热地喜欢相扑？甚至还当得一个“大”字，叫“大相扑”？

这也是我的疑问。随着看到更多场次的相扑比赛，我的疑问越发难解，直到有一天，有幸观看了相扑史上一场著名的赛事，我才突然间找到了谜底。

那是贵花田大战曙。贵花田是日本本土选手，而曙是来自美国夏威夷的黑人，是一名横纲。此人加入了日本籍，身高两米，威仪赫赫。而贵花田身高1.87米，先天势劣。这似乎是二十世纪末的最后一战，无数人关注着这场比赛，如果没有电视转播，也许真的会万人空巷。最后的决战来临了，繁复的仪式酝酿了期待的情绪。最后，经过一系列的试探，突然间短兵相接，贵花田利用曙下身较弱的缺点，猛然一个推转，曙硕大的身躯一下子失去控制，摔到了台下!

所有的观众都站了起来，掌声如雷。曙受了伤，从此退出了相扑台。更为重要的是，贵花田胜利了，他战胜了看上去比他高一头，也比他重得多的人。我们无法排除观众的狂热和兴奋是因为一个本国人打败了外国人，但此前好多场两个日本本土选手对决，我都从周围观众的脸上发现了那种期待。他们期待的是：名气小、级别低、体重轻、身高矮的战胜比他更强大的对手。

这种期待，恐怕才是相扑的精髓所在。

要知道，相扑虽然等级森严，但它却是全世界所有角力格斗运动中唯一不设置体重级别的。承认一种秩序，然后向秩序发起挑战，进而颠覆秩序，这就是相扑的内核。小的可以打败大的，弱的可以战胜强的，这就是相扑的精神指向。

相扑手经过长期苦练，然而真正的决战也就在那几分钟，甚至几秒钟。这倒像樱花，它们平庸地积蓄了一年的力量，轰一声就全开了，哗一下又全凋了，就像一片大火，它们由南向北从这个岛国上席卷而去，消失在太平洋里。樱花之所以被日本人尊为“国花”，大概不仅是因为它遍及日本吧。

了解了相扑，也许我们可以更了解日本。这个国土狭小、资源贫乏的国家，历来不缺乏挑战强者和挑战秩序的追求和勇气。因为自强不息、苦练内功，它也常常不缺乏实力。它像相扑选手一样地追随强者，学习强者；它乖巧，却也自负，常常隐忍不发，它比任何国家更知道居安思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