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

词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qiáo，打柴的人）江渚（zhǔ，水中小块陆地）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指战国七雄）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指刘邦）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统治下社会状况良好的时期），传至献帝（东汉最后一帝，名刘协），遂分为三国。推其致乱之由，殆（dài，大约）始于桓（huán，汉桓帝刘志）、灵（汉灵帝刘宏）二帝。桓帝禁锢（jìn gù，限制）善类，崇信宦官。及桓帝崩，灵帝即位，大将军窦武、太傅（三公之一，为国君的辅佐大臣）陈蕃（fán），共相辅佐；时有宦官曹节等弄权，窦武、陈蕃谋诛之，机事不密，反为所害，中涓（宦官。涓，juān）自此愈横。

建宁二年四月望日（月满之日），帝御（驾临）温德殿。方升座，殿角狂风骤起，只见一条大青蛇，从梁上飞将下来，蟠（pán，同“盘”）于椅上。帝惊倒，左右急救入宫，百官俱奔避。须臾（xū yú，片刻），蛇不见了。忽然大雷大雨，加以冰雹，落到半夜方止，坏却房屋无数。建宁（汉灵帝刘宏的年号）四年二月，洛阳地震；又海水泛溢（yì，泛滥，水漫出来），沿海居民，尽被大浪卷入海中。光和（汉灵帝年号）元年，雌鸡化雄。六月朔（shuò，初一），黑气十余丈，飞入温德殿中。秋七月，有虹现于玉堂。五原山岸，尽皆崩裂。种种不祥，非止一端。帝下诏问群臣以灾异之由，议郎蔡邕（yōng）上疏，以为（ní，虹）堕鸡化，乃妇寺（宦官）干政之所致，言颇切直。帝览奏叹息，因起更衣。曹节在后窃视，悉（全，全部）宣告左右；遂以他事陷邕于罪，放归田里。后张让、赵忠、封谞（xǔ）、段珪（guī）、曹节、侯览、蹇（jiǎn）硕、程旷、夏恽（yùn）、郭胜十人朋比为奸（互相勾结干坏事），号为“十常侍”。帝尊信张让，呼为“阿父”。朝政日非，以致天下人心思乱，盗贼蜂起。

时巨鹿郡有兄弟三人：一名张角，一名张宝，一名张梁。那张角本是个不第秀才（没能考中举人的秀才），因入山采药，遇一老人，碧眼童颜，手执藜（lí）杖，唤角至一洞中，以天书三卷授之，曰：“此名《太平要术》。汝得之，当代天宣化，普救世人。若萌异心，必获恶报。”角拜问姓名。老人曰：“吾乃南华老仙也。”言讫（qì，完毕），化阵清风而去。角得此书，晓夜攻习，能呼风唤雨，号为“太平道人”。中平（汉灵帝年号）元年正月内，疫气流行，张角散施符水，为人治病，自称“大贤良师”。角有徒弟五百余人，云游四方，皆能书符念咒。次后徒众日多，角乃立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首领），称为将军；讹言（说蛊惑人心的话。讹，é）：“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一种纪年方式，指公元184年），天下大吉。”令人各以白土，书“甲子”二字于家中大门上。青、幽、徐、冀、荆、扬、兖（yǎn）、豫八州之人，家家侍奉大贤良师张角名字。角遣其党马元义，暗赍（jī，携带）金帛，结交中涓（宦官）封谞（xǔ），以为内应。角与二弟商议曰：“至难得者，民心也。今民心已顺，若不乘势取天下，诚为可惜。”遂一面私造黄旗，约期举事（发动起义）；一面使弟子唐周，驰书报封谞（人名）。唐周乃径（直接）赴省中（泛指宫禁）告变。帝召大将军何进调兵擒马元义，斩之；次收封谞等一干（一帮）人下狱。张角闻知事露，星夜（连夜）举兵，自称“天公将军”，张宝称“地公将军”，张梁称“人公将军”；申言（宣告）于众曰：“今汉运将终，大圣人出。汝等皆宜顺天从正，以乐太平。”四方百姓，裹黄巾从张角反者四五十万。贼势浩大，官军望风而靡（形容军无斗志。靡，mǐ，溃散）。何进奏帝火速降诏，令各处备御，讨贼（对起义军的蔑称）立功；一面遣中郎将卢植、皇甫嵩、朱儁（jùn），各引精兵，分三路讨之。

且说张角一军，前犯幽州（河北北部及辽宁一带）界分。幽州太守刘焉，乃江夏竟陵（指湖北天门）人氏，汉鲁恭王之后也；当时闻得贼兵将至，召校尉邹靖计议（商议）。靖曰：“贼兵众，我兵寡，明公宜作速招军（招募兵士）应敌。”刘焉然（认为……对）其说，随即出榜招募义兵。榜文行到涿（zhuō）县，引出涿县中一个英雄。那人不甚好读书；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素有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生得身长七尺五寸（今天的七寸五左右），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回头看）其耳，面如冠玉（形容男子貌美），唇若涂脂；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指孙子的孙子）：姓刘，名备，字玄德。昔刘胜之子刘贞，汉武时封涿鹿亭侯，后坐（因为）酎金（汉代诸侯给皇帝的贡金，供祭祀用。酎，zhòu）失侯，因此遗这一枝在涿县。玄德祖刘雄，父刘弘。弘曾举孝廉（汉代发现和培养官吏预备人选的一种方法），亦尝作吏，早丧。玄德幼孤，事（侍奉）母至孝；家贫，贩屦（jù，麻鞋）织席为业。家住本县楼桑村。其家之东南，有一大桑树，高五丈余，遥望之，童童（树枝叶下垂的样子）如车盖。相者云：“此家必出贵人。”玄德幼时，与乡中小儿戏于树下，曰：“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叔父刘元起奇其言，曰：“此儿非常人也！”因见玄德家贫，常资给（用钱资助）之。年十五岁，母使游学，尝（曾经）师事（拜某人为师或以师礼相待）郑玄、卢植，与公孙瓒（zàn）等为友。及刘焉发榜招军时，玄德年已二十八岁矣。

当日见了榜文，慨然长叹。随后一人厉声言曰：“大丈夫不与国家出力，何故长叹？”玄德回视其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hàn，下巴）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玄德见他形貌异常，问其姓名。其人曰：“某姓张，名飞，字翼德。世居涿郡，颇有庄田，卖酒屠猪，专好结交天下豪杰。恰才见公看榜而叹，故此相问。”玄德曰：“我本汉室宗亲，姓刘，名备。今闻黄巾倡乱（造反），有志欲破贼安民；恨力不能，故长叹耳。”飞曰：“吾颇有资财，当招募乡勇，与公同举大事，如何？”玄德甚喜，遂与同（一同）入村店中饮酒。正饮间，见一大汉，推着一辆车子，到店门首歇了；入店坐下，便唤酒保：“快斟（zhēn，倒）酒来吃，我待赶入城去投军。”玄德看其人：身长九尺，髯（rán，两颊的胡子）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玄德就邀他同坐，叩（询问）其姓名。其人曰：“吾姓关，名羽，字长生，后改云长，河东解良人也。因本处势豪倚势凌人，被吾杀了；逃难江湖，五六年矣。今闻此处招军破贼，特来应募。”玄德遂以己志告之。云长大喜。同到张飞庄上，共议大事。

飞曰：“吾庄后有一桃园，花开正盛；明日当于园中祭告天地，我三人结为兄弟，协力同心，然后可图（谋划）大事。”玄德、云长齐声应曰：“如此甚好。”次日，于桃园中，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三人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百姓。庶，sh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lù，杀）！”誓毕，拜玄德为兄，关羽次之，张飞为弟。祭罢天地，复宰牛设酒，聚乡中勇士，得三百余人，就桃园中痛饮一醉。来日收拾军器，但恨无马匹可乘。正思虑间，人报有两个客人，引一伙伴，赶一群马，投庄上来。玄德曰：“此天佑我也！”三人出庄迎接。原来二客乃中山大商：一名张世平，一名苏双，每年往北贩马，近因寇发（指张角起义）而回。玄德请二人到庄，置酒管待，诉说欲讨贼安民之意。二客大喜，愿将良马五十匹相送；又赠金银五百两，镔铁（精铁。镔，bīn）一千斤，以资器用。玄德谢别二客，便命良匠打造双股剑。云长造青龙偃（yǎn，卧）月刀，又名“冷艳锯”，重八十二斤。张飞造丈八点钢矛。各置全身铠甲。共聚乡勇五百余人，来见邹靖。邹靖引见太守刘焉。三人参见毕，各通姓名。玄德说起宗派，刘焉大喜，遂认玄德为侄。

不数日，人报黄巾贼将程远志统兵五万来犯涿郡。刘焉令邹靖引玄德等三人，统兵五百，前去破敌。玄德等欣然领军前进，直至大兴山下，与贼相见。贼众皆披发（散开头发），以黄巾抹额（裹扎额部）。当下两军相对，玄德出马，左有云长，右有翼德，扬鞭大骂：“反国逆贼，何不早降！”程远志大怒，遣副将邓茂出战。张飞挺丈八蛇矛直出，手起处，刺中邓茂心窝，翻身落马。程远志见折了邓茂，拍马舞刀，直取张飞。云长舞动大刀，纵马飞迎。程远志见了，早吃一惊，措手不及，被云长刀起处，挥为两段。后人有诗赞二人曰：

英雄露颖（yǐng，聪明）在今朝，一试矛兮一试刀。

初出便将威力展，三分好把姓名标。

众贼见程远志被斩，皆倒戈（掉转武器向己方攻击）而走（跑）。玄德挥军追赶，投降者不计其数，大胜而回。刘焉亲自迎接，赏劳军士。次日，接得青州太守龚景牒文（文书。牒，dié），言黄巾贼围城将陷，乞赐救援。刘焉与玄德商议。玄德曰：“备愿往救之。”刘焉令邹靖将兵五千，同玄德、关、张，投青州来。贼众见救军至，分兵混战。玄德兵寡（少）不胜，退三十里下寨（驻扎）。玄德谓关、张曰：“贼众我寡，必出奇兵，方（刚）可取胜。”乃分关公引一千军伏山左，张飞引一千军伏山右，鸣金为号，齐出接应。次日，玄德与邹靖引军鼓噪而进。贼众迎战。玄德引军便退。贼众乘势追赶。方过山岭，玄德军中一齐鸣金，左右两军齐出，玄德麾（huī，指挥）军回身复杀，三路夹攻，贼众大溃。直赶至青州城下，太守龚景亦率民兵出城助战。贼势大败，剿戮（jiǎo lù，灭杀）极多，遂解青州之围。后人有诗赞玄德曰：

运筹决算有神功，二虎还须逊一龙。

初出便能垂（流传）伟绩，自应分鼎（比喻帝王，帝业）在孤穷（孤独困厄）。

龚景犒（kào，用酒食或财物慰劳）军毕，邹靖欲回。玄德曰：“近闻中郎将卢植与贼首张角战于广宗，备昔曾师事卢植，欲往助之。”于是邹靖引军自回，玄德与关、张引本部五百人投广宗来。至卢植军中，入帐施礼，具道来意。卢植大喜，留在帐前听调。

时张角贼众十五万，植兵五万，相拒于广宗，未见胜负。植谓玄德曰：“我今围贼在此，贼弟张梁、张宝在颍川（今河南禹州市），与皇甫嵩（sōng）、朱儁（jùn）对垒。汝可引本部人马，我更助汝一千官军，前去颍川打探消息，约期剿捕。”玄德领命，引军星夜投颍川来。时皇甫嵩、朱儁领军拒贼，贼战不利，退入长社，依草结营（军队驻扎在草丛中）。嵩与儁计曰：“贼依草结营，当用火攻之。”遂令军士，每人束草一把，暗地埋伏。其夜大风忽起。二更（晚九时到十一时）以后，一齐纵火，嵩与儁各引兵攻击贼寨，火焰张天，贼众惊慌，马不及鞍，人不及甲，四散奔走。

杀到天明，张梁、张宝引败残军士，夺路而走。忽见一彪（一队）军马，尽打红旗，当头来到，截住去路。为首闪出一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rán）；官拜骑都尉；沛国（今安徽淮北市境内。沛，pèi）谯（qiáo）郡人也，姓曹，名操，字孟德。操父曹嵩，本姓夏侯氏；因为中常侍（宦官）曹腾之养子，故冒姓曹。曹嵩生操，小字（乳名）阿瞒，一名吉利。操幼时，好游猎，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操有叔父，见操游荡无度，尝怒之，言于曹嵩。嵩责操。操忽心生一计：见叔父来，诈倒（假装跌倒）于地，作中风之状。叔父惊（大惊）告嵩，嵩急视之，操故无恙。嵩曰：“叔言汝中风，今已愈乎？”操曰：“儿自来无此病，因失爱于叔父，故见罔（被诬陷。罔wǎng）耳。”嵩信其言。后叔父但（只要）言操过，嵩并不听。因此，操得恣意放荡。时人有桥玄者，谓操曰：“天下将乱，非命世（声名显赫于当世）之才不能济。能安之者，其在君乎？”南阳何颙（yóng）见操，言：“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汝南（今属河南境内）许劭（shào），有知人之名。操往见之，问曰：“我何如人？”劭不答。又问，劭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操闻言大喜。年二十，举孝廉，为郎（帝王侍从官侍郎、中郎、郎中等的通称），除（授职）洛阳北部尉。初到任，即设五色棒十余条于县之四门，有犯禁者，不避豪贵，皆责之。中常侍蹇硕之叔，提刀夜行，操巡夜拿住，就棒责之。由是，内外莫敢犯者，威名颇震。后为顿丘（今河南清丰县西南）令。因黄巾起，拜为骑都尉，引马步军五千，前来颍川助战。正值张梁、张宝败走，曹操拦住，大杀一阵，斩首万余级，夺得旗幡（fān，条状旗子）、金鼓、马匹极多。张梁、张宝死战得脱。操见过皇甫嵩、朱儁，随即引兵追袭张梁、张宝去了。

却说玄德引关、张来颍川，听得喊杀之声，又望见火光烛（照亮）天，急引兵来时，贼已败散。玄德见皇甫嵩、朱儁，具（皆，都）道卢植之意。嵩曰：“张梁、张宝势穷力乏，必投广宗去依张角。玄德可即星夜往助。”玄德领命，遂引兵复回。到得半路，只见一簇军马，护送一辆槛车：车中之囚，乃卢植也。玄德大惊，滚鞍下马，问其缘故。植曰：“我围张角，将次可破；因角用妖术，未能即胜。朝廷差黄门（宦官）左丰前来体探（打探），问我索取贿赂。我答曰：‘军粮尚缺，安有余钱奉承天使（皇帝派来的使臣）？’左丰挟（xié，藏，怀藏）恨，回奏朝廷，说我高垒不战，惰慢军心；因此朝廷震怒，遣中郎将（是禁中郎官首领）董卓来代将我兵，取我回京问罪。”张飞听罢，大怒，要斩护送军人，以救卢植。玄德急止之曰：“朝廷自有公论，汝岂可造次（冒失）？”军士簇拥卢植去了。

关公曰：“卢中郎已被逮，别人领兵，我等去无所依，不如且回涿郡。”玄德从其言，遂引军（率领军队）北行。行无二日，忽闻山后喊声大震。玄德引关、张纵马上高冈望之，见汉军大败，后面漫山塞野黄巾盖地而来，旗上大书“天公将军”。玄德曰：“此张角也！可速战！”三人飞马引军而出。张角正杀败董卓，乘势赶来，忽遇三人冲杀，角军大乱，败走五十余里。三人救了董卓回寨。卓问三人现居何职。玄德曰：“白身（平民）。”卓甚轻（轻视）之，不为礼。玄德出，张飞大怒曰：“我等亲赴血战，救了这厮（对人的蔑称，相当于“小子”），他却如此无礼！若不杀之，难消我气！”便要提刀入帐来杀董卓。正是：

人情势利古犹今，谁识英雄是白身？安得快人如翼德，尽诛世上负心人！

毕竟董卓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