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日，天气晴，气温二十度，风力三级。
水蛇般的风向袋轻轻扬起，它长长的尾巴轻扫着布置成游行花车似的航空站，站顶的红、绿、黄三色彩带在柔柔的风中抖动，欢乐而又有些紧张的气氛便这样播散开来。
原本寂静的堤防小路，此刻人潮拥挤，人声嘈杂。早到的车辆挡住了晚来的人，性急的人便不停地按喇叭，有人索性把脚踏车也扛上堤防，仿佛要来参加自行车越野赛。
这是兰阳平原第一次举行遥控飞机大赛，好奇的镇民听说还有三架特地邀请来的飞机将参加示范表演，兴趣更加浓了，有人似乎全家总动员，赶来看热闹。
阿龙和小彬在八点过后才抵达会场。一路上，参观的来宾对着“神勇号”指指点点，无不赞美它的机身漂亮。他们说长问短，把两人逗得很快乐，却也不禁有些紧张，尤其看到两边堤防上坐满了参观的民众，心想：这下非得好好表现不可，要把平常的水准耍出来，千万不能出错才好。
“天鹰”跑道两旁由草绳圈着，防止热情的观众挤上跑道，妨碍比赛进行。阿龙和小彬走过人群时觉得奇怪，这哪像是比赛，大家根本是来看表演的嘛！他们没参加过这样的大场面，心情一阵阵紧张，手心冒出一股股冷汗。
这时，航空站上新装的喇叭播放出《骑兵进行曲》。
雄壮而悠扬的乐声一响起，四周的观众跟着齐声鼓掌，像阅兵大典，也像运动会即将开始一样。电火溪河床在这样美好的气氛中全然换了个头面，就连那些芒花看来也与平日大大不同。
在航空站前，红衣少年蹦蹦跳跳地说道：“你们要加油哇！‘神勇号’加油！”
“天鹰”会员们忙着为比赛场地做最后整理，每个人像办喜事一样，在胸前别上一张识别证。圆形的识别证镶滚着红、蓝两色的细边， 中间画着一架银灰色飞机，飞机上写着“天鹰”两字。大家看见阿龙和小彬来了，都咧嘴笑着，握拳举手，有人还竖起大拇指说：“看你们的了，没问题的。”
阿龙没有想到在比赛前竟有这样的气氛。对手们竟然没有敌视的意味，想不透啊！他们是拿什么样的心情来参加比赛？比赛中还相互鼓舞吗？荣誉、竞争、胜利和失败是放在什么样的位置？想不透，这些怪人！
“谢谢你，‘红飞侠’修好了吗？今天能不能参加比赛？”阿龙问尾随在后的红衣少年。
红衣少年无奈地摇头，却仍然面带微笑，他说：“下一次吧！我今天是来服务， 为大家加油的。”
小彬问他：“你今天没有机会夺冠，不觉得怪怪的？难道不伤心？”
“……当然有些失望。不过，我昨天想了一晚，不管谁获得‘天鹰号’，他都还是我们‘天鹰俱乐部’ 的人，我还是能看到这么漂亮的飞机在空中翱翔，说不定得奖的人，也愿意借我开一开，一样嘛！”
“你实在想得开，说真的。”
陈教练和阿强也走过来了， 陈教练问道：“‘神勇号’机身各部位是不是详细检查过了？”
“是的。”
这时，台中来的裁判已经进场了。
他们后面跟着三位选手，左肩扛着的飞机，是同样的迷彩鲨鱼图案，机头上画着一排尖锐的牙齿，机翼画成两张翅膀——急速飞行的翅膀。他们听见全场响起的掌声，一齐挥手，向观众答礼。同样的飞机， 同样的制服，挥手的姿势也整齐统一，他们训练有素的样子，完全符合大明星出场的风采。他们的行动谦逊有礼，但充满自信，他们坚定的眼神甚至还有一点目中无人的意味。“天鹰俱乐部”的会员看得眼睛眨巴眨巴闪，只能赞叹人家的风度真好。
至于那两个小腹微凸的裁判，笑不露齿，也是绅士风度十足地向观众挥手，他们的下颏轻轻往内缩，偏向一边，微微点头示意。这样的风度要是在盛大的晚会上，倒是稀松平常，在河床上看来，便有些与众不同了。陈教练迎上前去和他们握手，说道：“辛苦你们了，欢迎光临。”
“这次总共有几架飞机参加比赛？”
“七架。”
“七十架？”
“不，一共七架飞机。”
“七架？这么热闹的场面才七架飞机出场？”留着长鬓角的裁判吃惊不小，“我们最冷清的一次比赛，也有三十架。”
“恐怕不能相比。我们俱乐部刚成立不久，这里的风气也没有展开，到现在只有二十位会员。”
“以你们刚成立的水准，急着比赛也不好，应该加强训练才对。一般会员的技术如何？飞行时间多少？”
“参差不齐，有的两年，有的不过十几天而已，都在学习观摩的阶段。”
长鬓角的裁判笑了：“我想也是这样，这也是一般新手的状况，努力的空间还很大的。”
“小彬，他说什么？”阿龙吃惊地问道。
“没什么，他看不起我们。”小彬抬起下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好过分！给他颜色看！”
应邀来表演的三位选手将他们的鲨鱼飞机扛上跑道。
陈教练对两位远道来的裁判说：“比赛前，是不是先请你们做一次示范动作，先表演一下？”
长鬓角的裁判看了看天空，半晌才说道：“好吧，不过时间不会太长。也请将你们的比赛时间控制好，我们要赶十点二十九分的火车回去，没有太多时间停留。”
那三位穿制服的外地选手，双手握拳，小跑步地上了跑道尽头的中央线。他们的脚步配合着进行曲的节奏，雄赳赳、气昂昂，在特定位置同时立定，摆出前一后二的三角队形。前面的人弓箭步蹲下，后两侧的选手捧着闪闪发光的操纵器直立，站立的姿势比哨兵还要挺拔好看。
全场观众看见他们整齐统一的动作，响起最热烈的掌声。不等掌声停歇，蹲在三角队形前的选手，忽然发出宏亮的口令：“左线预备。右线预备。五、四、三、二，出发！”
三架鲨鱼飞机齐声怒吼，它们以相同的速度在跑道上滑行，速度越开越快，机尾喷出了迷蒙的风沙，只见它们以同样的角度抬起机头，摆脱了地心引力，冲向蓝天！它们的动作干净利落，真是漂亮，漂亮得教人不敢眨一下眼皮。
“哇——哇——哇——” 的赞叹声，随着它们的凌空一飞，拉长了声音。阿龙听见有人说：“跟真人开的飞机一样嘛。不得了，人家选手的技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另一个人说道：“我们的选手还没表演呢！怎么知道本地选手不如人家？”
“眼睛睁大，看看人家是怎么飞的。”那人顶嘴，“这种真功夫的事，就凭嘴说？”
陈教练看见这样的起飞动作， 只说了一句：“完美！”而“天鹰俱乐部”的会员们，和全体观众一样，他们伸长了脖子，仰着头，看见天兵天将驾临一样，也只能喊“帅”。
只见那三架鲨鱼飞机各奔东西，蹿入了云间，消失无踪。隐约听见“嗯——嗯——”响的螺旋桨声渐渐隐没。声音由大而小，又由小而大，等它们再出现时，三架飞机已排成一路纵队，朝着航空站的方向飞回来了。
带头的飞机在跑道上空做了一个侧翻， 紧随的两架也接连动作，利落翻身。前一架表演了一招“蛇行”，后两架也紧接着扭头摆尾。全场观众看到这样高级的动作， 乐得鼓掌叫好，有人还吹口哨， 又大叫：“跟雷虎特技飞行一样嘛！”
两位外地裁判双手抱胸，抬起下巴，睨眼张望和微笑。那个长鬓角的裁判搓着胡须说：“他们有好几天没有升空了，这两招算是热身。这三位选手在我们会里的排行榜，都在二十名外，算是中级技术而已，谈不上什么高级，不过，会看的人，还是能学到一些功夫，哈！”
听了这话，阿龙和小彬再也忍不住了！
阿龙扛起“神勇号”，跑到陈教练面前，举手敬礼，说道：“报告陈教练，‘神勇号’也要上去热热身。”
“怎么啦？比赛就要开始了，”陈教练看着手表说，“还有十分钟，你们正好替‘神勇号’做最后的检查，让人机保持最佳状况。”
红衣少年跑过来，也是这么说：“比赛就要开始了，何必现在上去？”
“天鹰俱乐部”的会员们围过来劝阻阿龙和小彬，“自强号”的主人阿强说：“你们有希望夺得‘天鹰号’的，应该养精蓄锐，做最后的保养。”
但也有会员说：“现在就露一手让他们瞧瞧……”悄悄的声音，阿龙可听得清楚。
阿龙和小彬扛起“神勇号”大步走，他们甩脱了人群，跑上“天鹰”跑道，将“神勇号”摆正，对准白色的中央线。
“天鹰”会员都愣住了，他们后退，看陈教练，看阿强副教练，以为他们会发火去阻止，但陈教练只是绷着脸。于是，大家以慢动作转身，看向“天鹰”跑道。
阿龙和小彬抬头挺胸，半握拳，“一、二，一、二”地跑到大石上，站定。他们的动作整齐有力，看起来也是训练有素的样子，不明就里的观众以为比赛就要开始了，给予热烈掌声。
阿龙手捧操纵器站在前面，小彬半蹲在后面发令。他们请红衣少年去转动螺旋桨。
“来，让我们的贵宾瞧一瞧，做一个‘火箭式’起飞！”小彬发令叫阿龙将马力加大。“神勇号”停在沙地上不停抖动着，机尾喷出滚滚白烟，掀起一片灰尘。“神勇号”的螺旋桨疯狂地转动，那叫声就像一头被关在牢笼里的猛兽在怒吼，让人听起来心生害怕，却又热血沸腾。
“好。出发，起飞！”
“拉高——”小彬喊得太用力，连声音都走调了。
“神勇号”在跑道上滑行不到十米，随即像火箭一样升空，以接近垂直的角度窜向蓝天，挟带起一缕沙尘和白烟。
红衣少年叫道：“阿龙疯了。”
陈教练看了直摇头。
两位外来的裁判和他们的选手摆着同一姿势，双手抱胸长鬓角的裁判说：“还没看过这种起飞法哩！相当耗油也损伤机身，不过，这要相当有技术和勇气才能做得到。”
“神勇号”爬升到顶高，转身回头，以“麻花卷”的特技在跑道上空盘旋了三圈，抬头仰望的全场观众也跟着它转了三次头。大家看见它忽然翻身腹飞，仰泳一般地冲向堤防，堤防上的观众纷纷趴下来，一位坐在脚踏车上欣赏的少年一紧张，连人带车跌落在软绵绵的芒草丛里，忙不迭又爬起来，就站在草丛里睁眼看着。
“神勇号”来到堤防上，一个“鹞子翻身”，把机身翻过来，机头对准长堤，平飞穿掠过草锋。
“‘草上飞’来啦！”会员们大叫，他们兴奋地擦掌搓手，又双掌握拳。
果然，“神勇号”一路披荆斩棘地扫下去，螺旋桨的叶片“嚓嚓嚓”地打起白茫茫的芒花，让它们浪花似的向两边飞溅开来。趴在堤上的观众伏地挺身，待声浪远离，再抬起头来时，只见“神勇号”已在目光极远处了。他们摸摸发痒的脸颊，原来，断碎的芒花早已沾了一头一脸。
“神勇号”一飞三百米，在堤防上正面飞行，仰面冲刺地露了好几手。它离开长堤后，又在半空表演了一招“急速旋转芭蕾舞”，看得“天鹰”会员们大叫：“太棒啦！”
小彬的火气真旺，他又发令：“阿龙，把‘神勇号’对准歪仔歪桥，让它从桥下飞过去！”
“没问题，看我们的。”阿龙说道。两人从石头上跳下来，奔到跑道中央，换了个姿势，像打靶的枪手，将操纵器瞄准歪仔歪桥的圆拱桥墩。
这时，陈教练跑过来：“够了！可以了！不要做无谓的冒险，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让贵宾和裁判见识一下‘天鹰’俱乐部的技术，他们瞧不起人！”
“小彬，我刚才没有把燃料加满。”
“真的？你怎么不早说？怎么没说？”
高速冲向歪仔歪桥的“神勇号”，机身闪着熠熠银光，平飞的姿态刚猛而优雅，在广阔的河床上，美得叫人禁不住盯着它看。
“神勇号”的速度却缓慢下来，“嗯——嗯——”的螺旋桨声变得软弱，像一只被人泄了气的空飘气球，摇摆不定地往下坠落。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没有观众知道“神勇号”出了什么事，只见它像一片飘零的落叶，摇摆着落向满布卵石的东边河床。
整条电火溪河床一片静然，只有陈教练叫道：“把‘神勇号’拉高，拉高哇！让它飞往堤防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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