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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孔子“与点”的不同理解

时间:2022-02-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孔子对他的话非常感慨,当即表示赞同。如此,孔子“赞同”曾皙理想之说也就不能不打上一个问号。孔子对三子“为国”态度的充分肯定,意味着对曾皙“避世”态度并不赞同。孔子与弟子坐而论志之时,已是孔子的晚年。“所谓与点者,不过与汝偕隐之意。”“吾与点也”,正是夫子从个人情感际遇出发,对曾皙之言作出的反应。

孔子“与点”的不同理解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一文写孔子聆听四弟子言志,至曾皙说出春风沂水一番话来,孔子喟然而叹:“吾与点也。”孔子缘何“与点”?朱熹《四书集注》的看法最有代表性:

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

朱子之注,讲了三个方面:一曰曾皙其人“胸次悠然”,一曰曾皙理想“气象不侔”,一曰曾皙之志孔子“深许”。朱子之说,千载而下,许多注家视为圭臬。假使将引文中理学家那些迂腐的说教剔除,可以看出,时下流行的许多评注,正是朱子之说的翻版。人教版《教师教学用书》的解说亦不例外:

曾皙表示不愿做官,但他所描绘的师生暮春郊游的美好图景,正是儒家所向往的“礼治”社会的景象,是“礼治”的最高境界,集中而形象地体现了儒家的政治理想。孔子对他的话非常感慨,当即表示赞同。

“暮春郊游”和“礼治”境界究竟存在多大程度上的联系?上述分析,是很难令人折服的。其实,朱子之说早就遭到前人质疑。王符《丹铅录》针对朱子上引说法即有三疑:

曾皙在孔门中不过一狂士,孔子不应轻许引为同志,一可疑也。既许之矣,何不莞尔而笑而乃喟然而叹?二可疑也。果系夫子与之,何以后来又被训斥?三可疑也。可见夫子之意,完全感慨身世自伤不遇。所谓与点者,不过与汝偕隐之意。

王符所发“三疑”,需要作一点解说。其一,曾皙虽为孔门弟子,却是一位“狂者”,“孔子之所谓狂矣”(《孟子·尽心下》)。“归欤归欤,吾党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论语·公冶长》)这位狂者虽为孔门弟子,但其行为并不为孔子满意,故王符曰“孔子不应轻许引为同志”。其二,“复礼”是孔子一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如果曾皙描绘的果真是什么“礼治”社会,那么孔子的态度应当是欣然而喜,至少也应暂不动声色——如对待冉有、公西华言志一样——没有理由情感外露报以一声沉重的叹息。其三,正因为曾皙不明孔子缘何叹息,不明孔子对三子言志的真实态度,方紧随于后探问究竟,不意遭到孔子的严辞训斥。“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如此语气冷峻的反诘之词,针对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皙。平心而论,王符这三点疑惑不能说没有道理。如此,孔子“赞同”曾皙理想之说也就不能不打上一个问号。

朱熹“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这一评论,认为孔子对三子之志作了否定,显然是看走了眼。四子侍坐,孔子问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要求他们回答的问题是用于当世如何作为。子路言为兵,冉有言足民,公西华言行礼,三子所言各有侧重,然皆邦国之事。三子的回答完全符合儒家的治国标准和治国理想。不错,孔子对子路作了批评,但批评的是“其言不让”。《曲礼》“侍于君子,不顾望而对,非礼也”注:“礼尚让,不顾望,若子路率尔而对。”孔子了解子路的才华,所“哂”不是子路之才具不足当其任,而是子路“不顾望而对”的“非礼”行为。对冉有和公西华,夫子则在对曾皙的训斥中作了充分肯定。特别是肯定了公西华,“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用这样的言语高度评价弟子,实不多见。所以,三子的回答是符合儒家“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微子》)这一入世精神的,也是孔子深为赞许的。

曾皙则答非所问。曾皙浴沂归咏之言,偷换了孔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一话题。近人程树德指出,曾皙描绘的沂水春风一歌一浴情境,其实就是古代“三月上巳祓禊水滨”的一种游乐活动。(《论语集释》第810页)曾皙的回答所要暗示孔子的,正是脱离仕途无意用世这一思想。所谓“异乎三子者之撰”,是说自己的才具志向与子路等三人有所不同:三子所言为邦国之事,自己所言则不关邦国之事。岂止不同,三子主张入世济世,曾皙主张出世避世,简直是南辕北辙。所以,曾皙的回答,不仅乖违孔子希望弟子实现自身价值为世所用的初衷,而且明明白白表示,自己的理想与儒家的治国理想并不搭界。孔子清楚曾皙的为人,也清楚曾皙讲这番话的用意,不禁大失所望,喟然而叹。

问题的症结在于:曾皙浴沂归咏之言与所谓“礼治最高境界”是否吻合。讨论一位“狂者”对礼治社会的态度,无须援引远例,只须关注《侍坐》章透露的信息即可了然。首先,三子与师郑重其事进行人生理想对话,曾皙却无所顾忌地在那里“鼓瑟”,旁若无人固然显示了曾皙张扬的个性,或许也能得到夫子的宽容,然与“弟子之礼”实不相符。其次,“二三子欲学宾客之礼者,于赤也”(《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这是孔子对公西华行礼执礼的评价。曾皙继倾心礼治的公西华发言,即申明“异乎三子者之撰”,可见曾皙对公西华所执之礼不以为然,至少缺乏兴味。最后,师生一番耐人寻味的问答明确昭示了孔子对曾皙的态度。孔子对三子“为国”态度的充分肯定,意味着对曾皙“避世”态度并不赞同。既然如此,一位漠视“礼”的“狂者”,怎么可能描绘出一幅“礼治社会的美好图画”呢?何况,孔子讲求的“礼治社会”,并不虚无缥缈,而是有着实实在在内容的。可以肯定,“暮春郊游”和“礼治”境界二者之间,难以划上等号。

但是,曾皙的回答偏偏触动了孔子的心思。孔子一方面主张积极从政,另一方面,在无法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情况下,又主张“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孔子与弟子坐而论志之时,已是孔子的晚年。孔子奔走列国,企图复礼,四处碰壁,回归鲁国,只得授徒讲学著书立说。此时,孔子为时不我遇道之不行而悲哀,尝言“吾已矣夫”(《论语·子罕》),“吾道穷矣”(《春秋公羊传·哀公十四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在这样的情况下,曾皙无意用世之言引起了孔子的共鸣。正如南宋黄震《黄氏日钞》所云:

夫子以行道救世为心,而时不我与,方与二三子私相讲授于寂寞之滨,乃忽闻曾皙浴沂归咏之言,若有得其浮海居夷之意,故不觉喟然而叹,盖其所感者深矣。

“所谓与点者,不过与汝偕隐之意。”“吾与点也”,正是夫子从个人情感际遇出发,对曾皙之言作出的反应。换句话说,孔子认为,政治理想难以实现,也只有走“无道则隐”这条路了。这样说,丝毫也不意味着孔子一生坚持的复礼归仁政治理念的改变,丝毫也不意味着孔子对弟子“为国”济世理想的否定。所以,孔子之叹是对自己命运的一种叹息,所谓“与点”,是政治理想难以实现之后,不得已而求其次,无可奈何欲走归隐道路的一种表白。孔子一面叹息,一面肯定,叹息的是自己,叹息见其“无道则隐”之念,肯定的也是自己,肯定其“浮海居夷”之心。

综上所述,孔子的“与点”,并非肯定和赞赏曾皙忘世知乐的想法,恰恰相反,孔子肯定和赞赏的是子路等三人积极从政以礼治国的政治态度。孔子周游列国处处碰壁后思想消极,曾皙之言触动了夫子的痛处,夫子乃黯然心伤喟然而叹。尽管如此,孔子并未改变自己劝导弟子积极从政的政治态度,对曾皙这样的“狂者”,孔子并不欣赏。在这个问题上,明代性灵派文人袁枚《小仓山房文集》中的一段见解极有见地:

三子之言毕,而夫子之心伤矣。适曾点旷达之言冷然入耳,遂不觉叹而与之,非果与圣心契合也。如果与圣心契合,在夫子当莞尔而笑,不当喟然而叹;在曾点当声入心通,不违如愚,不当愈问而愈远,且受嗔斥也。

孔子缘何“与点”?行文至此,读者不难看出,说曾皙之言“非果与圣心契合”这一结论应当站得住脚。

下面一则材料引自明代杨慎《升庵全集》,说到晚年朱熹对“与点”这个问题的重新审视:

朱子晚年,有门人问与曾点之意。朱子曰:“某平生不喜人说此语,《论语》自《学而》至《尧曰》,皆是功夫。”又易箦之前,悔不改浴沂注一章,论为后学病根,此可谓正论矣。

“后学病根”,朱子“易箦之前”这一自悔之言,对视《四书集注》为圭臬,“不原夫子喟叹之本旨,不详本章所载之始末,单摭‘与点’数语而张皇之”(杨慎《升庵全集》)的评注家而言,应当不无启示。

(原载《中学语文教学》200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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