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的大脑谁当家

文/陈赛 | By Chen Sai

Pixar的新片《头脑特工队》热映，很多朋友见面的寒暄都改成了，“阁下的大脑谁当家啊？”

《头脑特工队》所描述的大脑内部运作是这样的：

我们每个人的大脑里住着5个掌管情绪的小人：乐乐（joy）、忧忧（sadness）、怕怕（fear）、怒怒（anger）、厌厌（disgust）。每当一个事件发生时，每一种情绪的波动都会产生一个记忆球（一个事件性记忆，外观就像苹果开发出来的某种高清播放器，可以前进倒退），这些记忆球暂时储存在大脑总部的架子上（短期记忆），到了晚上，就有工人来对它们进行分流，比如有的进入长期记忆区，有的被发配到潜意识区域，并最终在潜意识的深渊中化为灰烬，而其中最重要的记忆则变成核心记忆，这些核心记忆会决定我们人格/个性的形成，并为人格/个性（在影片中以岛屿的形式存在）提供能量，比如在影片里11岁的小主人公莱丽第一次拿到冰球冠军的记忆，会支撑她日后对冰球的热爱。

影片上映之后，哲学家、心理学家、以及认知学家都从各自专业背景出发对影片中所描述的大脑运作机制发表了各种的看法。一个基本的共识是，Pixar关于大脑运作机制的描述，关于情绪、记忆机制，以及想像、梦、潜意识等更为广阔瑰丽的意识风景，虽然奇特有趣，充满了想像力，但也有许多与科学不符之处。

Pixar哪里错了呢？

首先，关于记忆。在《头脑特工队》中，记忆被具象化为一个个漂亮的水晶球，这固然是一种新奇有趣的构思，但事实上，记忆的构建、保存与变化要混乱和复杂的多。记忆从短期到长期，要经历一个“巩固”阶段；一旦长期记忆形成，每次当我们从大脑深处调出这段记忆，它的神经元结构都会发生改变，突触上的蛋白质会破裂、重组。这就是所谓的记忆再巩固阶段。记忆在这个阶段很不稳定，新的信息非常容易被整合到旧的信息框架内。这意味着只要在对的时间加入对的信息，就可以重塑或改变自己的记忆。

这就是记忆的吊诡之处，你得相信它，因为它是你人生绝大部分决定的基础，但又不能太相信它，因为它从来都不可靠，很容易被外界操纵。事实上，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时时刻刻看都在“修改”自己的记忆，只不过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个小小的暗示、一个错误的细节，当下环境或心态的变化，都可能让你的记忆变形、扭曲，甚至编造出一堆子虚乌有但又深信不疑的记忆。

我们的记忆不可靠到什么程度呢？

有时候，仅仅改变一下提问的方法，我们的记忆会发生变化。比如，有人问你，A车与B车相互碰撞时，速度有多快？如果他用的是“撞”字，你估算的速度会快很多；如果用的是“碰”，你估算的速度就会慢许多。

很多心理过程，比如重复、冲突甚至睡觉，也都可能影响记忆的神经生物学。比如牛津大学的一位女教授艾米莉·福尔摩斯建议人们在看完恐怖电影之后，可以玩一些经典游戏，比如俄罗斯方块。她专门为此做过实验，发现玩游戏的志愿者与不玩游戏的志愿者能记住一样多的电影里的恐怖细节，但一个星期之后，前者的恐怖闪回少得多，情感上也不容易受到影响。她分析说，这是因为游戏耗损了大脑处理恐惧信息的能力，可见分心是对付恐惧和焦虑的良药。

《头脑特工队》中也提到了记忆的可变性，即忧忧同学手贱，每摸到一个地方，快乐的记忆都会变得悲伤。哥伦比亚心理学家（DaphnaShohamy）对于这个细节非常欣赏：在新的情境下回忆某段往事的确会改变我们对于那段往事的感受。但是，他同时也警告，对于某一段记忆，回忆的次数越多，它很可能会变得越不准确。

那么，“遗忘”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影片中，“遗忘”就是掉落潜意识的深渊，化为灰烬，比如“bingbong”的悲惨结局。但事实上，科学家表示，“遗忘”更多的是大脑神经通路变化的结果，就像你在森林某处藏了一个秘密文件，但随着日久年深，通往那个秘密地点的小路被落叶遮盖，渐渐消失不见。

还有，我们的大脑到底谁当家呢？

Pixar告诉我们，五个情绪小人组成的委员会亲密合作，共同操纵着莱丽的决策和行为。但是，一个最重要的角色被遗漏了——专业术语叫“centralcognition”、即核心认知，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理性”。虽说莱丽才11岁，理性思维尚未发育完善，但完全将之排除在外，未免说不过去。

诺贝尔奖得主卡尼曼在《思考，快与慢》一书将我们的大脑划分为两个系统——系统1依赖情感、记忆和经验迅速作出判断，它见闻广博，使我们能够迅速对眼前的情况作出反应；系统2则通过调动注意力来分析和解决问题，并作出决定，它比较慢，不容易出错。

简化而言，五位情绪小人（科学家关于情绪的具体分类有很多争议，本片根据的是美国著名心理学家（PaulEkman）的分类法）都隶属于系统1，厌厌是最好的例子——当你厌恶一样东西时，常常是潜意识的结论，连你自己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厌恶它。系统2则是单人秀，缓慢、谨慎，评估和调度大脑所接收到的各种感知数据，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我们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在这两个系统之间切换。

在系统1中，五种情绪各司其职，各自根据不同的信息得出不同的结论，但它们也并不像影片所描述的那样，是相亲相爱的小伙伴，而更像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愤怒与恐惧是最经常打架的——你在愤怒中想要扇某人一耳光，但又害怕反被对方反掴一掌。

根据影片的设定，每个人当家的情绪小人都不一样，比如莱丽是乐乐做主，妈妈是忧忧做主，爸爸则是怒怒做主。现实情况是，恐惧才是所有情绪中最强大的一种，尤其在竞争性的情况下，我们对于失去的恐惧远远超过对于获得的期待。所以，如果你的大脑中，乐乐与忧忧走失，剩下3个小人的反应不会是无助的嘀咕“没有了乐乐，我们怎么办？”而是振臂欢呼，“哦耶，又一个loser出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