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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北欧狼人与史塔克家族

时间:2022-02-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权力的游戏》第6季第5集,梅拉向还沉浸在“绿之视野”中的布兰·史塔克大声喊道,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逃过异鬼的追杀。在北欧之外,虽然大部分狼人不需要借助外界力量而直接变形,但这种“穿”上狼皮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为了检验宙斯的身份,他命人杀死一个奴隶,做成菜肴宴请天神。希尔罗金推动了船只,却引发了地震,船桨也因摩擦而起了火。雷神索尔火冒三丈,准备杀死希尔罗金,却遭到众神的劝阻,希尔罗金逃过一劫。

文/苏旻婕 | By Su Minjie

他们与狼或紧密或疏远的关系指引他们走上各不相同的道路,慢慢蜕变为一个个性格迥异的复杂角色。

《权力的游戏》第6季第5集,梅拉向还沉浸在“绿之视野”中的布兰·史塔克大声喊道,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逃过异鬼的追杀。在英文原文中,此处所使用动词“warg”也是一个名词,通常译为“狼灵”,特别指代像布兰这样具备侵入其他生物体内的能力的人。该词实际上源自原始日耳曼语的“wargaz”,指罪犯或者遭到流放的人,后来在古诺尔斯语言中转化为“vargr”,意为 “狼”。创造“中土世界”时,《指环王》三部曲的作者托尔金教授将“vargr”重新引入了英语,特指半兽人的狼坐骑。托尔金的灵感很可能来源于古冰岛《散文埃达》里的女巨人希尔罗金,她骑着一匹狼来参加奥丁之子巴德尔的葬礼(狼在吟唱诗中经常被形容为“女巨人的马”,便是这个典故留下的印记)。不过,“vargr”依旧保留了原来那一层“罪犯”的意思:在13世纪冰岛的《灰雁法律》(Grágás)中,“vargr”即被用于指代遭到终生流放的人。类似的用法也存在于撒克逊和盎格鲁-诺曼法律当中:一个人被判处终身流放,便在无形中“戴上了狼头”(lupinum enim gerit caput),意味着如果他没有离开故土就可以被随意猎杀,与一只野兽无异。

除了“狼灵”之外,像布兰这样的人还被称为“易形者”(skin-changer)。这让人想到古诺尔斯语中的另一个词“hamr”。这个词的本意是“皮”,但也引申为“形状”——顾名思义,一个生物的皮囊决定了它的外形。古北欧神话和文学中不乏可以通过不同生物的皮囊而易形的神灵或英雄 :女神弗莱娅(Freya)和弗丽嘉(Frigga)各拥有一张隼皮,有时会借给其他不能易形的神(比如洛基)使用;《沃尔松格萨迦》(Vǫlsunga saga)里的席格蒙德(Sigmundr)和辛菲欧特利(Sinfjǫtli)曾不慎穿上狼皮,在森林中奔跑、狩猎;在17世纪冰岛学者阿尔恩格里姆尔·永松(Arngrímur Jónsson)记录的《斯基尔敦格萨迦》(Skjǫldunga saga)梗概中出现了一位外号是“Úlfhamr”的国王(“úlf”是古冰岛语中另一个指代“狼”的词语,对应现代英语中的“wolf”),“因为他能换上狼的外形”。在北欧之外,虽然大部分狼人不需要借助外界力量而直接变形,但这种“穿”上狼皮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威尔士的杰格拉(Gerald Cambrensis)在《爱尔兰地貌》(Topographia Hibernica)中记载了一个发生在奥索里地区的狼人故事:一位夜宿深林的僧侣偶遇一只会说话的狼。狼自称是本地居民,因为祖先受到了一位圣人的诅咒,他们一族每一代中都有一男一女要变成狼。现在他的同伴奄奄一息,他不想让她未接受圣礼、没有忏悔就死去,故而找到僧侣求助。为了使对方信服,狼拉开同伴的外皮,一位老年女性显现了出来,僧侣这才放心地为她主持了最后的仪式。

然而,《权力的游戏》中的狼灵却有所不同:他们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发生物理上的变化;而且情非得已,他们绝不会完全放弃自己的身体。电视剧中的布兰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对于狼灵本人来说,“化狼”的经历更像是一场真实无比的梦。这就带来了另一个关于变形的中世纪概念——“phantasticum”。圣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第18卷里记载了古罗马作家马库斯·特伦提乌斯·瓦罗笔下的一个狼人故事:在阿卡迪亚地区,一个氏族由于触怒了天神而遭到惩罚。他们必须前往一个岛屿,以狼的外形生活,但如果他们能够连续9年不食人肉,便可离开岛屿重返人形。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里也讲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不过这里的主角是阿卡迪亚国王卢卡翁。为了检验宙斯的身份,他命人杀死一个奴隶,做成菜肴宴请天神。宙斯识破了他的诡计,一怒之下摧毁了整个阿卡迪亚,吕卡翁则化身为狼,为他的险恶和贪婪付出了代价。然而在圣奥古斯丁眼中,这两个故事都是极不现实的,因为没有人能改变上帝赋予的外形;即使是恶魔,最多也只能让人相信自己变成狼了而已。巴黎新索邦大学中世纪文学教授洛朗斯·阿尔夫-兰可尼尔将“phantasticum”定义为做梦者在其梦中的代表,这个代表之所以能呈现出不同的形态,纯属是他的想象力在做怪(“la representation que le rêveur a de lui-même dans son rêve, et à laquelle la puissance de l'imagination imprime les forms les plus variées”)。

1. 该石刻属于瑞典Hunnestad如尼石刻群,代号RD284。一般认为图中人物为希尔罗金(Hyrrokkin),她身后是一匹狼坐骑。根据《散文埃达》记载,在奥丁之子巴尔德(Baldr)的葬礼上,由于众神无法移动载着巴尔德遗体的船,便从约顿海姆(Jǫtunheimr)请来女巨人希尔罗金。希尔罗金推动了船只,却引发了地震,船桨也因摩擦而起了火。雷神索尔火冒三丈,准备杀死希尔罗金,却遭到众神的劝阻,希尔罗金逃过一劫。

尽管如此,不论是圣奥古斯丁还是阿尔夫-兰可尼尔,都没有完全否定狼人的存在——毕竟,没有什么是上帝做不到的,所以将狼人或任何奇幻现象“归咎”到上帝身上也成了文学作品中一个常见的桥段。此外,从圣奥古斯丁关于知识和智慧的讨论上可以看出,在精神层面上,人与兽之间并不存在一个清晰的界限。在《论三位一体》中,圣奥古斯丁对比了“内在之人”(homo interior)和“外在之人”(homo exterior)这两个概念。“外在之人”代表着我们的感官,“内在之人”则是人类与上帝相通的桥梁。寻到“内在之人”,便能找到“神的形象”(imago Dei),驾驭生理上的欲望,最终走上救赎的道路;但如果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于“外在之人”,从本质上来说,我们最终会变成一只野兽。

既然人能够“降级”为神性尽失的野兽,那么狼自然也能“上升”为上帝的助手。盎格鲁-撒克逊作家埃尔弗里齐(Ælfric)的《圣埃德蒙殉难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子:公元869年,撒克逊七国之一的东盎格利亚王国遭到一支维京舰队入侵,国王埃德蒙拒绝抛弃他的人民,而是决心效仿圣彼得,手无寸铁地面对敌人,最终被敌人乱箭射死。维京头领亨哥瓦砍下埃德蒙的头颅,将其隐藏在森林中。然而上帝不甘让他虔诚的信徒受辱,便派了一只灰狼守护圣人的头颅:

“一个伟大的神迹发生了:一只狼接受上帝意志的引导,

走了过来,保护着头颅,日夜不离,

以免它受到其他野兽的侵犯。”

(wæs eac micel wundor þæt an wulf wearð asend

þurh godes wissunge to bewerigenne þæt heafod

wið þa oþre deor . ofer dæg . and niht.)

灰狼不吃不喝,对自己的岗位更是不离不弃。当城里的人们找到头颅时又一路尾随,以确保他们安然无恙地回到城里:

“就好像被驯服了一样,那只狼

一路尾随头颅。见他们回到城里,

它才重返森林。”

“ac se wulf folgode forð mid þam heafde .

oþþæt hi to tune comon . swylce he tam wære .

and gewende eft siþþan to wuda ongean .”

2. 挪威Hylestad教堂门柱上的木刻,刻画的是《沃尔松格萨迦》(Vǫlsunga saga)中的英雄席约德(Sigurðr)杀死巨龙法夫尼尔(Fáfnir)的情节。在冰岛语中,“萨迦”(saga,复数sögur)本意为“故事”,现延伸为一种文学形式。萨迦文学始于公元13世纪,但大部分故事早在那之前就以口头文学的形式存在了。根据内容,现存的中世纪古冰岛语萨迦可以大致分为国王萨迦(konungasögur)、圣人萨迦(heilagra manna sögur),主教萨迦(biskupasögur),冰岛人萨迦(Íslendingasögur),传奇萨迦( fornaldarsögur)和骑士萨迦(riddarasögur)等;这里提到的《沃尔松格萨迦》和《斯基尔敦格萨迦》均属于传奇萨迦。《沃尔松格萨迦》作于公元13世纪后期,其故事围绕着席格蒙德和屠龙英雄席约德,主要讲述了沃尔松格萨家族的传奇和兴衰。它的故事情节还出现在古英语史诗《贝奥武甫》(Beowulf)和中古高地德语史诗《尼伯龙根之歌》(Das Nibelungenlied)里,可见这一系列传奇故事在日耳曼文华中流传已久。它对后世的文学艺术作品也有着深远的影响,受其启发的作家和艺术家包括德国作曲家瓦格纳、英国诗人和作家威廉·莫里斯和J. R. R. 托尔金教授;美国历史频道的热播电视剧《维京传奇》(Vikings)则取材自《沃尔松格萨迦》的后续《拉格纳萨迦》(Ragnar saga Loðbrókar)。《斯基尔敦格萨迦》讲述古斯堪的纳维亚的传奇王室斯基尔敦格一族,现已失传。

让这个故事变得更有深意的是,埃尔夫里奇在前文中将入侵东盎格利亚的亨哥瓦形容为狼(“swa swa wulf”)。当我学习《圣埃德蒙殉难记》的时候,我的古英语教授、盎格鲁-撒克逊学者迈克尔·本斯金曾带领我们分析了整个文章的结构,并指出了埃德蒙受难前后各个章节的对应关系,而亨哥瓦入侵的段落正好对着狼守护头颅。如此一来,亨哥瓦和狼就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一方面,作为一个穷凶极恶的异教徒,亨哥瓦和一只恶狼并无差异;另一方面,就算一只没有灵魂的野兽也能在上帝的影响下,成为神的设计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在非基督教传统中,狼的这种中间位置也有所体现。在北欧神话和诗歌里,狼常常和战士阶级联系在一起:得胜的战士有时被形容为“狼的饲主”或者“将狼爪染红之人”,而《沃尔松格萨迦》的主角、屠龙者席约德曾自称“高贵的野兽”(göfugt dýr),与前文其父亲齐格蒙化狼一事相呼应。在法国骑士文学中,狼也经常与国王或者骑士紧密相连:布立吞叙事诗(lais)中的狼人梅里昂(Melion)和毕斯克拉弗雷(Bisclavret)都是亚瑟王宫廷中显赫的骑士,而《亚瑟和戈拉贡》里的戈拉贡则是一位地位不输亚瑟的国王,遭妻子陷害变成狼。然而,就像饲养了两只狼的奥丁依旧注定在“诸神的黄昏”(Ragnarök)之时葬身狼口一样,狼既是战士和骑士阶级崇拜的对象,又是一种野性和威胁的象征,必要时刻必须被抹杀。很多历史学家都记载了欧洲的猎狼历史,这其中就包括让·德吕莫的《西方的恐惧:14-18世纪》(La peur en occident: XIVe-XVIIIe siècles)。在他看来,中世纪欧洲的猎狼传统是人类恐惧的一种体现,是纯粹为了猎杀而进行的猎杀——毕竟,作为猎物,狼的肉和皮毛均没有食用和使用价值。这大概也解释了为什么大部分中世纪文学作品中的狼人都在打猎时出现:梅里昂、毕斯克拉弗雷和戈拉贡都被国王的猎犬追杀过。

这种对狼的崇拜和恐惧并存的心理大概也解释了狼与被流放的罪犯之间的联系。至少在古冰岛流亡者萨迦中,主角总是具备一些无人能及的能力:格雷提尔(Grettir)和埃伊尔(Egill)不仅是力大无穷、骁勇善战的战士,还是技术高超的吟唱诗人,而吉斯里(Gísli)则因超群的智慧远近闻名。然而,也正是他们的与众不同使他们变得格格不入,成为对社会稳定的威胁。所以,他们就像狼一样,在具备令人敬仰的特质的同时,又是野性、危险的象征,被人惧怕甚至猎杀着。不过他们的故事却留了下来,在书写和世代流传的过程中,带上了一丝浪漫主义的色彩。久而久之,他们的流放经历变成了一系列冒险故事:这是一种对英雄身体或者精神上的试炼,即便结果是死亡,他们也往往能在故事最后超越了过去的自己,在身后留下一个个脍炙人口的传奇。

在史塔克家族的6个孩子里,艾莉亚、琼恩·雪诺和布兰无疑是与被放逐的人最为接近的,同时在原著中他们也是狼灵能力最明显的人,在电视剧里到第6季为止,他们也是仅有的拥有自己幸存的冰原狼的史塔克后代,所以他们分得的笔墨最多。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先回到第1季第1集,重温史塔克家族的概况和他们初遇冰原狼的情景。

在整个维斯特洛大陆上,北境是整个《冰与火之歌》开始的地方,而它的守护者史塔克也是被最先介绍给读者和观众的。大家还记得第1季第1集开头凛冬城上飘扬着的旗帜吗?白色与浅绿色相间的背景,象征着雪、山脉和草原;一只灰色的狼占据着旗帜的前景,看起来凶猛、肃穆、高贵又孤傲,这不但是史塔克家族留给我们的第一印象,也符合了狼和北欧战士阶级之间的紧密关系,由肖恩·宾扮演的奈德·史塔克更是将这种印象表现得淋漓尽致:故事一开场便是一场死刑;身为北境公爵的奈德亲自挥剑,还带着尚且年幼的布兰观看行刑。宣判者必亲自行刑,这是古老的传统。奈德如此教育着儿子,最后还不忘加上那句耳熟能详的、带有强烈警示意味的“凛冬将至”。短短几个镜头展示了北境的大致情况:冰冷、贫瘠,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无法承担君临城的奢侈华丽和轻歌曼舞,因为他们要时刻与自然以及严寒抗争。这片土地与它的守护者一样,如同牛津大学英文文学系的卡洛琳·拉灵顿教授在《凛冬将至:<权力的游戏>中的中世纪世界》(Winter Is Coming: The Medieval World of Game of Thrones)中所说:“严酷,从不宽容,充满雄性力量和野性。”

3.奥索里的狼人,选自《爱尔兰地貌》,作者威尔士的杰拉德(Gerald of Wales)是活跃在十二世纪后期和十三世纪初英格兰的会吏长及历史学家。图片来自Royal MS 13 B VIII, ff. 17v-18,现存于英国大英图书馆。

在返回临冬城的路上,奈德一行人遇到了与一头雄鹿同归于尽的冰原狼。这次相遇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雄鹿是拜拉席恩家族的标志,两只野兽的冲突无疑预示了未来两大家族的交锋以及劳勃·拜拉席恩和奈德的死亡——最有意思的是,当一行人初遇死去的雄鹿时,席恩·葛雷乔伊猜测拜雄鹿是被山狮猎杀的,虽然这个猜测立刻被奈德否定了,但山狮的提及让人想到另一个家族——兰尼斯特,而他们正是拜拉席恩和史塔克家族覆灭真正的幕后黑手。随后,就在奈德和席恩打算杀掉丧母的狼崽时,琼恩制止了他:“史塔克大人”(注意,这里他使用了敬称,明显将自己与史塔克家族的人区别开来)“一共5只小狼,刚好给史塔克孩子每人一只。冰原狼是您的家族徽章,遇到它们是宿命。”奈德让步了,但前提是孩子们必须“亲自训练、亲自喂养,如果它们死了,亲自埋葬。”紧接着,琼恩发现了离群的“白灵”(Ghost),这是整个群体中最安静、最先睁眼的一只,它在奈德一行人到来之前就离开群体,独自藏了起来,仿佛一个孤独的旁观者,直到被落在最后的琼恩发现。被他发现?不,其实更像是“白灵”希望自己被琼恩发现,所以才会在他落单时发出声音,它与其他狼崽和母狼的距离与琼恩的私生子身份相互照应,遇到它也是琼恩的宿命。

随着剧情的进展,史塔克孩子与各自冰原狼之间的联系也变得明显起来,而狼的性格和命运也带着主人走向不同的方向。在6只狼里,珊莎的“淑女”(Lady)和艾莉亚的“娜梅莉亚”(Nymeria)是最早离开我们的。从对名字的选择里,两位史塔克女儿的性格可见一斑:珊莎天真烂漫,对游吟诗人口中那些骑士与少女的故事深信不疑,她迫不及待地想前往君临城,成为乔佛里的王后。艾莉亚则和姐姐截然相反,她是一个活脱脱的假小子,厌恶女红和宫廷礼仪,只一心向往着骑射,没到君临城多久就吵闹着让父亲给她找来一位剑术老师。“娜梅莉亚”(一位诺依那的战士女王的名字)对她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在前往君临城的途中,“娜梅莉亚”咬伤了乔佛里,为了保护它,艾莉亚将它赶走,却不料瑟曦强迫奈德杀死“淑女”为之顶罪。“淑女”的夭折预示着珊莎即将遭遇的危险和在红堡中孤立无援的处境,她就像一只幼狼,还未成年就被人去掉了利爪和牙齿,被生生送入虎穴。她的狼灵能力尚未觉醒,就被残忍地扼杀了。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失去了冰原狼和狼灵能力反而使珊莎变得更适合融入中坚社会。与始终游走在荒野与文明之间的艾莉亚、琼恩和布兰不同,早早地失去了与超自然界纽带的珊莎不得不将全部精力放在人类世界的勾心斗角里,她在小指头的言传身教下逐渐成长,一点点学习这场权力游戏的规则,为自己和史塔克家族日后在维斯特洛政治中的崛起做好了准备。

另一位自始至终都没有显示出狼灵能力的人是奈德的长子、“北境之王”罗柏。自从北境举兵反抗之时起,他就一直忙于战事,所以他的冰原狼“灰风”(Grey Wind)也是唯一一只反映了狼和战争的联系的。在整个电视剧第1、2季和小说原著前两本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初显军事才能的罗柏,尽管没有任何狼灵的迹象,他与“灰风”之间的默契却在战场上变得越来越强,直到他迎娶了简妮·威斯特灵(原著情节)。简妮是一个无辜善良的女孩,但被家族利用,成为疏远罗柏和“灰风”以及佛雷家族的工具。就在红色婚礼之前不久,当看到灰风没有陪在罗柏左右时,他的母亲凯特琳·徒利表达了自己的顾虑,并警告罗柏不要信任任何灰风表示出反感的人,遗憾的是,沉浸在爱情中的罗柏并不听劝,最终导致了自己、灰风和整个北境军队的覆灭。讽刺的是,事后瓦德·佛雷还倒打一耙,称罗柏才是红色婚礼的元凶,因为罗柏和他的追随者在婚礼现场变成了狼形怪兽。佛雷的版本虽然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但它忠实地反映了中世纪狼人文学的传统和其中人类角色对狼人所表达的恐惧。在14世纪后期的古冰岛语长诗《沃尔夫海姆韵律诗》(Úlfhams rímur)中(此处的Úlfhamr与《斯基尔敦格萨迦》中那位国王并不是一个人),哥特兰国王和他的军队受到诅咒,每年冬天都被迫离开国土,变成狼在森林中奔跑、狩猎,王后希尔达厌倦了这种生活,最终背叛了丈夫,趁他熟睡之际将其斩杀。

4. 埃尔弗里齐的《圣埃德蒙殉难记》。埃尔弗里奇,又称恩舍姆的埃尔弗里奇(Ælfric of Eynsham),活跃于公元10世纪中期到11世纪初,盎格鲁-撒克逊僧侣、修道院长和作家,曾将圣经翻译成古英语。图片来自MS M. 736 fol. 16r和16v,现存于美国摩根图书馆。

奈德与罗柏相继死去、珊莎被扣留在红堡当中、临冬城陷落,这一系列的变故使其他史塔克孩子被迫背井离乡,过上了颠沛流离、隐姓埋名的生活,与古北欧文学作品中的流亡英雄如出一辙。从他们身上,我们开始逐渐见识到狼灵的真正力量,而这也将我们引向前面提及的狼人文学另一重要方面:狼与流亡。在这里,我将重点放在艾莉亚、琼恩和布兰身上,瑞肯将暂时被搁置一旁(因为在第6季第8集里他已经被拉姆斯·波顿杀死,他的冰原狼毛毛狗(Shaggy dog)也已遇害,而且在原著中我们还未看到瑞肯的故事线,他和毛毛狗的后期发展还有待观望)。所谓“流亡的人”,就是被剥夺了家园和一切权利的人。就像琼恩的守夜人弟兄一样,他们有时是因罪不可赦,有时则是出于自愿。由于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作为人的权利,他们就变成可以与野狼相提并论的野兽,接近人类社会自然也就变成了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格雷提尔萨迦》和《吉斯里萨迦》都是很好的例子,两位主角均遭到附近居民的追杀,最终丧命)。除了家园,被流放的人还失去了过去的身份——这个身份不仅指的是阶级地位,也指中坚社会对他的定位和标准。早在史塔克家族没落之前,艾莉亚、琼恩和布兰已经表现出“身份问题”,他们3人都属于与中坚社会的期许多少有些脱节的人:艾莉亚根本无意做一个符合史塔克公爵之女身份的淑女,她的母亲曾无奈地评价:“不得不承认,艾莉亚是个棘手的孩子,一半是男孩,一半是小狼。”身为私生子的琼恩不能继承任何地位或财产,在临冬城里并没有一席之地,所以才加入守夜人——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叔叔班扬·史塔克就自愿加入守夜人,虽然具体原因不详(也许他受到了“三眼乌鸦”的召唤?),但加入守夜人对身为幼子、无权继承临冬城的他来说似乎也不算是一个坏的归宿。拉灵顿在《凛冬将至》(Winter Is Coming)中也讨论了维斯特洛的长子继承制度(多恩除外),并提到很多幼子选择加入十字军或者进入教会,随后她又将因东征而生的骑士组织与守夜人作了比较;如果将这个对比放到《权力的游戏》当中,班扬和琼恩的选择似乎也合情合理。至于布兰,他的“事故”不仅注定他不能像他原先梦想的那样成为一个骑士和能够领导史塔克军队的人,更注定他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结婚、生育。换而言之,早在故事的开头,艾莉亚、琼恩和布兰3人与中坚社会的隔阂就产生了。

5. 布立吞叙事诗是一种盛行于中世纪中后期的法兰西和英格兰的韵律诗,内容与骑士文学(romance)类似,但篇幅要短很多。图片来自Arsenal MS. 3142 fol. 256,现存于法国国家图书馆,左上角人物被普遍认为是法兰西的玛丽(Marie de France),《比斯克拉弗雷》和其他11首叙事诗的作者。她的作品是现存最早同时也是最负盛名的,并于13世纪中期被翻译成古挪威语并引入挪威宫廷,进而进入冰岛。《梅里昂》作于12世纪末或13世纪初,作者不详,但从故事情节上来说受到了《比斯克拉弗雷》的影响。

艾莉亚她是3人中狼灵能力最差的,同时也是距离中坚社会最近的一个。自从娜梅莉亚进入荒野之后,艾莉亚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变,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她丢失了自己的身份:被尤伦救下后,尤伦削下她的长发,让她假装成男孩,自称“阿利”,不过这个身份她也没维持多久,因为在赫伦堡她又变成了“鼬”——这一次连人类的身份都被象征性地剥夺了。在原著中,乔治·R·R·马丁让我们第一次看到了“鼬”和“临冬城的艾莉亚·史塔克”这两个身份的碰撞,尽管电视剧中并没有表现出这个方面,这一点却在艾莉亚进入“千面之神”的殿堂后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贾昆·赫加尔一直教导她放弃过去的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无面者。在布拉佛斯接受训练时,她又一度变成了“运河边的猫儿”,与艾莉亚在原著中无意使用狼灵能力进入猫的身体相互吻合。当然,她也没少做过狼梦,虽然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并不是普通的梦境:与娜梅莉亚分别后,她经常在睡梦中进入它的身体,和它一起在三叉戟河附近带领着狼群狩猎、袭击人类的居住地,还将母亲凯特琳的尸体拖上河岸,使她的复活和石心夫人的故事线成为可能。艾莉亚和娜梅莉亚的故事与布立吞叙事诗《梅里昂》有很多相近之处:遭自己的妻子、一位爱尔兰公主背叛之后,亚瑟王的骑士梅里昂被困在狼的形态当中,为了报复,他渡海来到爱尔兰,成为当地狼群的首领,带领它们袭击岳父和妻子的国土。遗憾的是,电视剧里并没有体现艾莉亚的狼灵能力,就连娜梅莉亚和石心夫人的故事线也没出现。第6季第8集结尾处,我们已经看到在布拉佛斯挣扎了两季的艾莉亚终于在两个身份之中做出了选择:“女孩是临冬城的艾莉亚·史塔克,我要回家。”(“A girl is Arya Stark of Winterfell, and I'm going home.”)后半句中她使用的这个“我”与前面的“女孩”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强调了艾莉亚的抉择和对自己的最终定位。第6季最终集里,艾莉亚已经返回维斯特洛,正如经历了磨难的梅里昂、比斯克拉弗雷和戈拉贡一样,准备慢慢夺回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可她还会跟消失了几乎整整6季的娜梅莉亚重聚吗?以电视剧目前的发展来看,在下一季中加入艾莉亚的狼灵能力并不实际,那么艾莉亚与“娜梅莉亚”的分别是否和珊莎失去“淑女”属于同等性质?如果那样的话,这也许这意味着她即将变得和珊莎一样,能够重新融入中坚社会并成为改变维斯特洛局势的一个重要因素。

6. 《格雷提尔萨迦》、《埃伊尔萨迦》和《吉斯里萨迦》均属于冰岛人萨迦,其中《格雷提尔萨迦》、《吉斯里萨迦》和《霍尔德萨迦》又并称“流亡者萨迦”,因为三部作品的主角均为被正式流放。尽管冰岛人萨迦的主人公均为公元10世纪时期的历史人物,萨迦中的他们已被浪漫主义化,成为经历了种种超现实冒险的传奇英雄。图片来自AM 426 fol.,现存于冰岛Árni Magnússon研究所。

珊莎和淑女

琼恩和艾莉亚情况类似。他的狼灵能力原本要更明显一些,但非但没在电视剧中得以采用,就连“白灵”的戏份也越来越少了。不过,即使如此,琼恩也是3人当中唯一有着明确流放者身份的人:作为守夜人的一员,他不但要与罪犯和流放者为伍,还要宣誓放弃之前的一切:“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将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将不戴宝冠,不争荣宠。我将尽忠职守,生死于斯。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皆然。”直到死亡,守夜人的守望才能结束。在北境漫长孤寂的黑夜里,琼恩慢慢意识到自己与白灵之间的联系,甚至在《冰雨的风暴》中试着理解和尝试这种力量,不过当白灵在守夜人叛变前夕试着警告他时,他将狼的躁动归咎于其他原因。到《魔龙的乱舞》为止,琼恩还命运未卜,但电视剧中的琼恩已经在第6季复活,而且被证实为雷加·塔格利安和莱安娜·史塔克的儿子,所以他一定会在《凛冬的寒风》中再次回来。他会进一步发展自己的狼灵能力吗?或许这会成为他与其他史塔克孩子团聚的契机。

血色婚礼,弗雷等人把灰风的头缝在罗柏脖子上。

最后,我们来看布兰,这篇文章始于他,自然也要终于他,毕竟不论电视剧还是原著,他都是狼灵能力得到最大开发的人。对于布兰来说,冰原狼只是一个开始,带领他进入绿色视野和森林之子的世界,最终接受训练成为三眼乌鸦的继任人。在第1季第1集,我们看到布兰被詹姆推下城墙,在昏迷中他开始频频见到三眼乌鸦。电视剧只让观众看到三眼乌鸦引领布兰来到临冬城的地下墓穴,但原著中的布兰梦到自己跟随三眼乌鸦学会飞翔、品尝到自由的味道。这与玖健·黎德的梦相互呼应,被赋予绿色视野的他曾梦到一只被束缚的狼,并将解放它视为己任。被束缚的狼显然指的就是布兰,但他为什么被束缚呢?他的残疾肯定是其中一个解释,因为那次事故,布兰要么卧在床上或雪橇里,要么就被阿多背着,而他的人生选择也被降到了最低值——奈德曾考虑将他送到学城成为学士,那是布兰能在这个世界上获得一席之地的唯一方式,尽管那并不是他想要的。所幸的是,那也不是布兰注定要成为的;梦中的三眼乌鸦告诉布兰,他是一只“长翅膀的狼”。鉴于三眼乌鸦召唤布兰来到长城以北并教导他如何看到过去和未来,那么他口中的“束缚”指的更可能是没有魔法、不相信魔法的临冬城和人类社会;只有在与世隔离的地方,布兰才有可能解放自己的视野和灵魂。在这一点上,看似无用的席恩其实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烧死了两个农场男孩,假称他们是布兰和瑞肯,让布兰变成一个比艾莉亚还无名的人——艾莉亚好歹还在两个身份之间挣扎,布兰·史塔克在这世上已经死了。席恩的善举或许只是一时心软,但无意中为布兰成为三眼乌鸦(一个不再是人类的生物)作了铺垫。作为回报,原著中的布兰也曾不止一次通过心树与席恩交谈,他不单倾听并原谅了席恩,可以说,席恩能够寻回自我,其实多亏了布兰的帮助。

前面已经提到过,布兰的冰原狼夏天死于第6季第5集结尾。布兰擅自进入绿色梦境,不想却被夜王发现并留下了记号,夜王带领异鬼大军进攻三眼乌鸦在心树下的洞穴。“时日已至,”三眼乌鸦对布兰说。“什么时日?”“你成为我的时日。”说完,三眼乌鸦最后一次将布兰带入梦中,“时日已至,离我而去吧。”夏天几乎和三眼乌鸦同时死亡,它不顾梅拉的高呼,毅然决定留在后面阻挡涌进洞穴的异鬼。虽然这段情节完全偏离了原著(到《魔龙的狂舞》为止夏天还没有死,只是腿有点瘸了),却符合冰原狼在原著中的象征意义。夏天的死宣告布兰的历练的终结:布兰不再需要狼的指引才能进入狼梦,他已经取得了随意进入其他生物/植物体内的能力,能看到过去和未来。夏天的死与淑女的夭折、灰风的遇害存在本质的区别;只有夏天的死亡宣告了一段完整旅程的终结。此时的布兰就像那些褪去狼形或结束流放的英雄,在经历磨难后升华为比昨日的自己更高更强的存在:他从一个偶尔做狼梦的普通少年变成三眼乌鸦,从一个注定无法在维斯特洛的世界里挥剑战斗的残废男孩变成人类与异鬼之间最大的希望。

“对自我身份的定位”是《权力的游戏》与中世纪狼人文学最大的交集。在文章的最后,让我们重温圣奥古斯丁“内在之人”和“外在之人”的理论,并将它与流亡者文学联系起来:圣奥古斯丁认为,唯有寻到“内在之人”,我们才能找到最本真的自我,而寻找自我恰好也是流亡者文学的一个重要主题。在《乌有乡中的归属与无归属》(Home and Homeless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一文中,密歇根大学法律和文学教授威廉 · 伊安· 米勒运用圣奥古斯丁的系统着重分析了《格雷提尔萨迦》和《吉斯里萨迦》:“属于心智的内在领域填补了因属于社会的‘内在空间’(innangarðs)被剥夺而留下的空白。‘放逐至外在空间’(utangarðs)成就了心智的内在空间……流亡者注定拥有绝对的自由,因为他已被禁止与外界建立任何羁绊。他是自己的主宰,深知自己是一个纯粹且与世决绝的存在。”

被困在狼形内的人亦是如此,人类的心智注定他们无法与狼建立任何羁绊(梅里昂和戈拉贡是唯一的例外,但狼群只是他们复仇的工具,在故事中短暂地出现后便销声匿迹了),同时狼的外貌和声音注定他们无法被人类理解。他们成为一个个被孤立在野兽身体内的孤独个体,但在经历痛苦和折磨的同时也被赋予了寻找“内在之人”的独特机会。这个古老的主题在史塔克孩子们身上得到了延续和体现,尽管并不是所有人的命运都和中世纪传说里的狼人相似,他们与狼或紧密或疏远的关系指引他们走上各不相同的道路,慢慢蜕变为一个个性格迥异的复杂角色。同样,作为读者和观众的我们也随他们一起经历了变化和成长,我们对每个史塔克孩子(或者对每个文学角色)的喜爱、遗憾、厌恶和怜悯实际上都揭示了我们内心的某些东西,只要我们仔细聆听、观察、思考,我们都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内在之人”,或者“内在之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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