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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同班同学

时间:2022-01-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山西大学历史系六五级,只有一个班,三十二人。我的特殊在于,三十几个同学里,就我和乔象鋐两个出身不好,他家地主,我家富农。他对我的好,是一个同学对一个同学的好,一种真正的好,相互尊重,绝无歧视。销毁证据,铁证如山。二○一三年秋天,我去大同,见了老同学赵文生和王健秋,健秋是我们班的美女,如今已是六十多岁的妇人,仍不失当年的风姿。我们系还有一个美女叫施雅芝,两人相比,可说各有千秋。

景运则

毕业四十多年了,一直保持联系的同学,少而又少,景运则是其中的一个。

究其原委,一半是我为人不怎么好,一半也是逢上那么个特殊年代,而我又是个较为特殊的学生。

山西大学历史系六五级,只有一个班,三十二人。一九六五年入学,一九七○年毕业,五年里头,有四年多,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的,一节课都没上过。这期间,还有两个时段不在太原。一个时段是一九六六年春夏间,在岚县农村搞半农半读;一个时段是一九七○年前半年,战备疏散到了昔阳县农村,就在那儿毕业的。这可以说是年代的特殊。

我的特殊在于,三十几个同学里,就我和乔象鋐两个出身不好,他家地主,我家富农。富农只是个名分,实际上我爷爷是镇上百货公司的业务主管,我父亲是山东德州监狱的管理干部,部队转业去的。那个年代,不说这个,只说你出身是好还是不好。好了,怎么都可以;不好,怎么都不可以。

为什么要说我为人不怎么好呢?这主要是因为,到了昔阳后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我住了学习班,上了批判会,差点被打成反动学生。中国人有个固定的推理方式,就是——既然这样整你,总是你有过错,要不怎么不整别人呢?由此可见,你平日的为人一定不怎么好。说得多了,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代,就是这样一个不怎么样的自己,运则对我,却是一以贯之的好。

我说的好,不是什么“解衣衣人,推食食人”,真要那样,我也受不了。

他对我的好,是一个同学对一个同学的好,一种真正的好,相互尊重,绝无歧视。有人或许会说,太容易了,同学与同学之间不就应当这样吗?真要有人这么说,我要说,你还是太可爱了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一直住一个宿舍,就是老校门南边那个楼的第二层。楼呈曲尺形,就两层,我们的窗户朝西。说一直也许有点不准,至少也是好长时间没有变过。同宿舍五人,除了运则和我,还有三个同学,相处都不错。

一九六六年后半年,“出身论”甚嚣尘上,出身不好的人,都有一种危在旦夕的感觉,保不准哪天会被拖出去暴打一顿。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就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件事,让我终生难忘。一天,外宿舍一个同学来我们宿舍,跟一个同学互相打闹,我们宿舍这个同学,将蘸了墨汁的毛笔一挥,墨汁洒在外宿舍同学的脸上,一下子眼睛睁不开了,顺手在床架子上扯下条毛巾往脸上一抹。我正在床上躺着,一看是我的毛巾,喊道:“这是我的!”抹了之后,那同学眼睛睁开了,一看是我,不光不道歉,反而恶狠狠地说:“是你的要咋样?你个狗崽子!”

听了这句话,吃惊的不光是我,还有同宿舍的人,连隔壁宿舍的乔象鋐听见这边的斥骂声,也跑了过来。在众人的怒目相视中,那个骂了我的同学恼悻悻地走了。

心境不好,学校一没事,就回了老家。我是临猗县人,老家在临晋镇上,一个叫韩家场的村子。

第二年夏天吧,一天中午,景运则和高永祥两位同学来到韩家场。永祥跟我同县,家在县东,相距几十里。我还以为学校有什么事,打发他俩叫我回去,交谈后方知,是永祥要回老家,运则跟上到了临猗,专程来看我。永祥下午就回去了。

大学同学来看我,全家都很高兴,记得我还带上运则,到我姥姥家去了一趟。

在昔阳,我让办学习班那次真够悬的。经过那个时期的人,该会记得,“一打三反”运动的那个“一打”,就是“打击现行反革命”。先是抄家,再是办学习班。所谓抄家,就是半夜来了几个人,要我交出自己的日记本,说是有人反映,我记有“反动日记”。交出去了,共十三本。偏偏我在这个晚上,又做了件蠢事,就是将掉下的几页日记,要塞进炉子里烧掉。不知人家早做了布置,一个同学光着身子,一下子从被窝里扑了过来,一把从火里将那几页日记抓了出来。销毁证据,铁证如山。于是第二天,就在红土沟村的小学教室里,开了我的批判会。

那个抓了我现行的同学,可着嗓子喊口号,脖子憋得青筋都暴了起来。我坐在前排,看得清清楚楚。过了一天,去灶房吃饭的路上,运则跟我走在一起,低声说:你呀,烧个什么,就装在兜里,洗衣服一揉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在那个年代,能有人跟你说这么一句话,真让人想哭。我从多少个人的眼里,看到的是,你小子这回可完了。

几乎各系都有揪出的老师和学生。快毕业了,学校领导不愿将事情闹大,过了两个多月,我这个学习班也就草草结束。我差不多三个月没理发,头发往下一甩,能遮了眉眼。对此,我自诩“蓄发明志”,实际心里怕得要死,生怕打发回了老家。

毕业后,我去了吕梁山里一个村子教书,运则去了晋东南地区生产资料公司。知道我喜爱古文,曾寄我一册木版印刷的《论语》。生产资料公司管废品收购站,是他从废品堆里捡出的。九十年代吧,他已到了壶关县,我也到了省作家协会,一次作协组织活动,带客人去外地,从一个景点出来,竟遇上了运则,多年不见,那个高兴啊!

二○一三年秋天,我去大同,见了老同学赵文生和王健秋,健秋是我们班的美女,如今已是六十多岁的妇人,仍不失当年的风姿。我们一起照了相,过后健秋将照片发给运则,运则回了两首诗,健秋又将之转给了我。其一是《追往事赠同窗》:

岚县并州红土沟,青春记忆在心头。

吾侪就学如流水,留下几多思与忧。

其二是《题健秋、安远、文生三人照》:

半头白发赵文生,安远依然黑发浓。

最是令人惊艳处,健秋仍旧绽姣容。

诗中的“安远”是我的本名。

看了他夸健秋的这首诗,又想起一件趣事。停课了,也不搞批斗了,年轻人闲得发慌,像我这样的,只能说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运则就不然了,他是个爱说爱笑爱活动的人,时不时地去女生宿舍转上一圈。每次回来,都显得格外兴奋,让我们这些傻帽儿很是羡慕,忍不住就问,去了说什么呀。不问还好,一问他就拿捏起来了,说能说个啥,你们猜去吧。我们当然是猜他如何甜言蜜语,讨女同学喜欢,到了最后,越说越不像话了,运则便大声呵斥:

“那是你们的心愿,不是咱老景的品行!”

不管怎样,我们都承认,在这上头运则就是比我们强。记得是我吧,曾送他一个外号,叫“驻美大使”,意思是,他是我们宿舍派到女生宿舍的代表。

不是当年时常“驻美”,怎会在快七十岁的时候,他还能品味出健秋的姣容。

王健秋

健秋是我们班的美女。

这话需要诠释,要不然会有歧义。

第一得看这个班多大,女同学多少;第二还要看非美女同学的颜值(借用当下最时髦的一个词儿),才能判断出这个美女是真美还是假美。美女本无定则,全是比较出来的。

这一来问题可就复杂了。我们班只有三十二个同学,女同学五个,其他四个谈不上美,也谈不上丑,可说是平平常常吧。——看看看,漏底了吧。且慢,虽说没有实物参照,我仍要说,就是在全系,就是在全校,健秋仍可说是美女。我们系还有一个美女叫施雅芝,两人相比,可说各有千秋。施高挑,王也不矮,只是不那么挺拔,反有一种柔和之美。论脸型,施的也算是瓜子脸,只是不那么标准,两腮略张开些;健秋则是标准的瓜子脸,用透视法将一个瓜子投射到她的脸上,准定分毫不差。

这一段说得太多了,看下面,就知道不是跑了题,也不是走了调。

二○一三年去大同那次,当地政府的一位朋友请客,将作家王祥夫请了来。祥夫是个口无遮拦的人,喝点酒更甚,记得刚开局没多一会儿,祥夫就指着健秋对我说,老韩,这是你的初恋情人吧。我笑笑没作声。

那次北去,同行的还有谢泳。后来健秋也在场,我跟谢泳说,以当年的形势,健秋绝不会想到我,我也绝不会想到健秋。说罢问健秋,是不是这样,健秋颔首称是。

毕竟在一起上了五年的学,开会会坐在一起,走路会碰个照面,真的就形同路人吗?

当然不是。现在能想起的情形,多半是坐在一起了,也会说两句话,路上碰见了,彼此会淡淡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只有一次,无意间我竟推了健秋一把,过后很是自责,也很是庆幸了一番。

一九六六年九月间,西安的学生运动进入一个高潮,又是静坐示威,又是发表宣言,说陕西省委和西北局党委如何迫害他们,呼吁全国各地的大学生给以声援。我们系有几个同学很会抓住时机,当晚便组织几十个同学,跑到山西省委,要求去西安声援,省委居然就批了,拨下现款和粮票。当晚就出发。去省委前,楼道里喧哗,我出去看,正好遇见健秋,问她去不去,好像她说要回去(女生楼)准备一下,说着转身走开,兴奋中我从背后使劲推了她一把,说:快去吧!过后才意识到,自己也太轻狂了。夏天还没有过去,隔着薄薄的衫子,能感到她肌肤的弹力。

照这么说,班上有个美女,跟没个美女,也没什么不同。

话可不能这么说。

我倒是认为,班上有这么个美女,跟没有这么个美女,有很多的不同。

先说一件小事。记得是战备疏散到了昔阳,去一个什么地方参观吧,在村外干河沟里站着等候消息,三个一堆,五个一伙,闲聊打闹,消磨时光。我们这一堆里,不知谁提议的,指着一块大石头说,看谁能搬得动。没什么人响应。健秋也在,惊叫说,这么大,谁能搬得动呀。这话一说,情形可就不一样了,竟有虎贲之士,使足了劲去搬。这个搬不动,那个又上去,试的人总有七八个。记得我也上去试了下,自然是纹丝不动。最后好像是王保善同学,还真的搬动了。连平日自恃老成的王玺堂,也拉开架势去搬,石头动了没动,记不清了。于此可知,跟前有个美女,跟没有美女是不一样的。

我们班总的说来,是一派;细究起来,是两派。我在的这一派,可说是造反派;健秋是另一派的,她不是头目,也不是积极分子,只能说,他们晋北的几个,都在这一派。我们这一派,有原来的团支书和班长,他们那一派,没什么干部。这并不是说,他们那边没有人才,有那么两三个,什么时候看去,都是“自有谋略在心头”的样子。

到昔阳后,“一打三反”运动中,办我的学习班,要把我整成个什么分子的,就是健秋那一派的几个人。健秋也是办班人员之一。不是专门挑的她,是他们那几个原本就是一个组,让这个组给我办班,自然就有她了。

开过批判会,过了一个星期吧,让我做检查,同时宣布他们写的批判稿,说得具体点,就是从我日记里摘录出的反动言论。

记得是在一个农家院里,房里一盘炕,铺着木板,有的坐在炕上,有的坐在被摞上。主其事者,手持厚厚一沓稿纸,念起来抑扬顿挫,神气十足。另一个在一旁帮腔,间或补充点什么。健秋也在炕上,大概不善于盘腿而坐,就那么双腿一并斜戳着。若在平日,该是一副慵懒的样子,这会儿自然不能这么说。她的身子靠里,一组人围个大致的圆圈,我是受批评者,只能是身子背着门,坐在靠外一点的地方,这样,我与她就是个斜对面的格局。

古时西方的海伦小姐,引起了一场多少年的战争。不是现在,也不是当时,总在事情过去十多年之后吧,我忽然想到,那几个同学那样狠心地整我,或许就是为了显示他们的威武,讨得健秋的一点欢心吧。只怕他们的显示,健秋未必有欣赏的雅兴。

批判会上,那个领头喊口号的同学,喊“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类的口号时,我跟着喊,喊“韩安远必须老实交代”时,我不喊也不举手。在小组的检讨会上,更是肆口狡辩,绝不承认自己的所谓“罪行”,弄得那几个同学,一点办法也没有。

现在想来,那些整我的同学,或许有给班上的“海伦”看的意思,就是我,又何尝没有不能在美女面前露怯的念头?

这些都是揣测。

最实在,也最让我感动的,还是前年的一件事。

受过批判,又发配到偏远山区,离校后,我很少主动跟班上哪个同学联系,更不要说跟整过我的那几个同学了。这是从我这边说的,从同学们那边说,也没有谁主动跟我联系过。这些我都能理解。想不到的是,健秋会是三十多年后,第一个主动跟我联系的同班同学。

二○一三年春天,我们一家去太原的龙潭公园游玩,在一处坡地上晒太阳,忽然手机响了,接通后,那边一个女人的声音:“是韩安远吧,我是健秋。”

“是王健秋吗?”我大为感动,当即说,“你是毕业这么多年来,同学里头一个主动跟我联系的。”

到了八月,我找到机会,跟谢泳、张继红两人去了趟大同。说是考察大同的边堡,一个主要的目的,是去看看健秋。见了面,她说,先前就听人说,韩安远成了作家,没当回事,春天在《杂文报》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的事情就是韩安远的,这才辗转托人弄到我的手机号码,给我打了那么个电话。还说,她丈夫从网上找到我的照片,她看了说,嘴唇厚厚的,没错,就是安远。这末尾一句话,最是让我感动。

去年秋天,健秋来过一次太原。听说她来了,班上好多同学都赶来一聚。我在太原这么多年,同学聚会,这是来人最多的一次。陪她一起来的,还有大同的赵文生同学。

现在时不时地,我们还会通个电话。

乔象鋐

前面说了,历史系六五级只有两个出身不好的,一个是我,一个是乔象鋐。

这个起初没怎么在意。以为大学招生,按分数录取,要三十个,就从前往后数上三十个,这三十个里头,有两个出身不好的,就录了两个,若有三个呢,自然就是三个了。后来才知道,这全是我的想当然。

我们入学的时候,系主任是许预甲先生。一次闲谈,许先生知道我是临晋镇韩家场村人,说他也是临晋镇人,老家在许家庄。这个村子我去过,离镇子二里地,我们村在镇子东边,相距也就一里地的样子。许先生问我,韩家场有个叫韩儒兴的,是我的什么人,我说不知道,只知道带儒字的,该是我爷爷那一辈的。寒假回去问爷爷,说此人是他的亲哥哥,十八九岁上得伤寒去世了,跟许家庄的许预甲是小学时的同学。

这个,我也没有怎么在意,觉得大学正好录取了我,许先生正好在这所大学教书,巧合而已。

“文革”中开会批斗许先生,他最大的罪名是,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投奔阎锡山,抗战期间任战史室主任,少将军衔。次一等的罪名好几个,其中一个是,每年招收学生,有专人负责,而最后录取,他都一一过目定夺,对出身不好的学生尤其认真,总要挑选他所谓的好人家的孩子。这个好人家,在批判者那里,自然是打了引号的。

这话让我暗暗吃惊。

不光想到了我,也想到了同班的乔象鋐。

以身世而论,他可真正是个好人家的孩子。

这几年在山西,无人不知姚奠中其人。章太炎的学生,推论之下,就是鲁迅的师兄弟,山西大学教授,书法巨擘。看过姚先生的传记,方知当年奖掖资助姚先生的,正是乔象鋐的父亲乔鹤仙先生。乔先生当年在山西,可说是一位文化名人,在山西大学、省教育学院等高校任教,解放初期是省文史馆的馆员。子女多有成才者,有个女儿,就是中国社科院的唐代文学专家乔象锺女士。

再后来看书多了,也就知道了为什么三十二个学生里,有两个出身不好的。

中国的大学招生,在对出身不好的学生的政策上,曾有过几次反复。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某一年,凡出身不好的,一律不得上大学,结果是那一年够资格的全录取了,还招不够,只好临时抽调在职干部进入大学学习。后来教育界有“调干生”之说,那个“调”字就是这么来的。到了六十年代前期,政策相对成熟,经过相当的政审程序,可以招收出身不好的学生了,比例是百分之五。历史系一个班三十二个人,按比例是一个半,人没有半个,只能是两个。中文系一个班五十人,三个班,只能是有的进成三个,有的舍成两个。统筹下来,仍是百分之五。

这一年只能招两个出身不好的,怎能不让许先生挑来挑去,费尽心机?

弄清了这一点,我心里大为感动。不能不承认,许先生这样做,多少是有点私心的。然而,这又是怎样高尚的一种私心!

有了这层关系,有人或许会说,你们两个在班上,定然是过从甚密的好朋友吧。

你还是不更世事。请想想,在那个年代,两个出身不好的,怎么会过从甚密,授人以柄呢。

但我们确实是好朋友,只是过从不密罢了。这“不密”不是不理不睬,而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有事了,说说话,没事的时候,绝不会腻在一起叽叽咕咕。就这样不密不疏,不即不离,彼此心里都认同着对方,更多的是象鋐对我的关照。就像前面说过的,有个同学在这边宿舍骂我是狗崽子,象鋐在隔壁宿舍听见了,马上冲了进来。后来跟我说,一进来,他什么都明白了,只看那个骂我的同学下一步做什么,要是再不收敛,他会帮我一把的。事实上,有同宿舍里的两三个同学,再加上象鋐过来,一起怒目而视,那个同学也自知理屈,只能是恼悻悻地离去。

只有一次,避过人,象鋐对我说:“安远,你是怎么啦?人家都瞄住你了,你还故意挑逗人家,别那么爱说话嘛。”

这是我的一个大毛病。对人从不动什么心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糊里糊涂,天地不醒似的。有人以为我对人多么刻薄,实则我心里从来没有对人怎么样这个念头。总觉得同学就是同学,同事就是同事,以诚相待,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毕业分配的时候,最亏的要数象鋐。

几十年后仍得承认,不管局势怎样混乱,主持分配的机构还是公道的,配备的名额做到各回各地,还有富余。但是到了系里班里,就不一样了。享受特权的,是那些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出身好的,还可以争一争,事实上也没人敢歧视;出身不好的,只能是垫底了。我家在运城,分到汾西县,还不能说多坏;象鋐家在太原,太原有足够的名额,没他的份儿,那就回老家吧,他老家在河津,运城地区的名额并不少,轮不到我,也轮不到他,结果是去了有大骨节病的安泽县。他一待就是七八年,费尽周折,才调回太原。

我是在吕梁山里待了十五个年头才调回太原的。一到太原,就打听象鋐,知道他在太钢中学教书,抽空儿就去了。有同学来太原,只要说想去看象鋐,我总是热情带路。有一年景运则来太原,说要去看象鋐,就是我陪他去的。

前几年,他的夫人包了附近农村一亩菜地,秋天,他邀我一家去采摘,中午饭是在他家吃的,嫂夫人为我们做了河津有名的“菇蕾”,拌有厚厚的酱渍的肉片子,吃起来嘴里流油,却一点也不肥腻。

他的两个孩子结婚,我都去了,同去的还有王昌智同学。

去年秋天,王健秋和赵文生来太原,我最先告诉的就是象鋐,请他务必来。看健秋是一个原因,再一个原因是,我俩也有一年多没见面,趁此机会聊聊天,以慰相思。

王昌智

大学那几年,我不愿意跟某一个同学格外地好。原因很简单,一是自己出身不好,不愿意连累了别人,再就是,也不愿意让人说自己怕孤独,有意讨好什么人。然而,人的思想感情像电波似的,总能在寥廓的天宇里,找到相同的频率暗中相通。

王昌智,什么时候我都认为,他是同情我,跟我心灵相通的。

亲切地交谈过吗?没有。

遇上什么事,共过患难吗?也没有。

可就这么怪,五年里,我总是这么顽固地相信着。

男同学里,昌智是最英俊的一个。个儿高高的,脸儿白白的,这都不必说了,最惹人的,是眉清目秀,鼻梁笔直。去年王健秋来了聚会,昌智也来了,快七十岁的人,仍那么神清气爽,玉树临风。

我有一本老影集,里面同学的照片不多,有一张上面有昌智,不是昌智一个人的,是我、昌智和高俊三个人的。我在中间,昌智和高俊在两边。时间是一九七○年六月,地址是昔阳县照相馆。

何以会有这样一张照片,且是这样的格局?

前面说过,这年年初,学校战备疏散到昔阳,随即开展“一打三反”,我叫抓了典型,上了批判会,住了学习班。这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出事前就该理发了,出了事,明明怕得要死,还自己给自己鼓气,就是不理发,做个蓄发明志的英雄。两个多月下来,真够长的,脑袋稍微往下一垂,头发耷拉下来能遮住眼睛。快毕业了,学习班结束,昌智和高俊邀我去昔阳城里逛逛,顺便理了发。理发前,先去照了相。因为是安慰我,照相时自然让我居了中。

说到住学习班,想起一件事。在昔阳,我们系所在的红土沟村没有煤窑,烧煤要去县东几十里的一个煤窑上拉。平板车,一人驾辕,一人拉套,还有一个跟着,上坡了推推,下坡了拽拽。通常派人,一个是捻军史专家江地先生,一个是正在住学习班的韩安远,再配上一个普通学生,看起来还公道。实际上,最大的不公道是,江地先生五十多岁了,还要做这样的苦役。我们一起出去,论理应当是上坡了,三人协力,平路上我驾辕,他两个跟上就行了。轮到昌智去,他非要驾辕,让我和江地先生跟着。若在平日,这不算什么,谁驾辕都一样,可是人在难中,那份情义就不能不让人热满衷肠了。

昌智是阳泉人,毕业分配时,正好阳泉有一个名额,他又是干部家庭出身,谁也不会挤了他,自然就留在了阳泉。记得我们离开红土沟,是乘的一辆大卡车,拉到阳泉火车站。车票事先已发到手。火车来还有一段时间,昌智邀了两三个同学到他家,他家就在火车站后面的街上。在那里,我们见到了伯母,一个富态的老太太。好像他的父亲早就不在世了,家里就他跟母亲两个人。

我调回太原,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见了昌智,正好那几年,他住的地方离我们单位不远。我曾去过他家,见过他年轻的媳妇。这是他的第二任夫人,比他要小十一二岁。他调回太原,比我要早得多,一直在省工商局上班。我们班的另一个老大哥同学阎进中,也在工商局工作。进中的妻子李西梅,也是我们班的。这样,凡有聚会,只要给昌智一说,三个人就全来了。健秋来的那次,就是先通知他,他又通知了进中和西梅。

那次聚会,是多年来同学聚会中最热烈的一次,人多,气氛也好。在校时都是二十上下的人,转眼一个个都成了老翁老妪。喝了点酒,难免有些感慨。不知怎么说起了我,无非是成了作家云云,昌智接上说:

“咱们班也就怪了,有那么几个人,明明上的大学历史系,不能好好念书了,也没说不让你好好做人呀,把山西大学当成黄埔军校了,净想着怎么整人。”

他说着瞥了我一眼,又接着说下去:

“就说安远吧,人就是直了些,见了看不惯的东西,忍不住说上两句。这是多大的过错,非要整上一顿不可,有什么意思呢!”

多聪明,怎么就想到了黄埔军校。

我笑着制止了他,说,过去的事了,不必说了。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是,有昌智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这么说上一下,我受的那些罪,也就不算什么了。

今年过年,我在外地看孙子,没有回太原,特意给昌智去了个电话。

他配得上我的一份特殊的敬重。

高俊

我们班里,真正的干部子弟不多,也就三两个。本来我也应当算一个的,一则我家的成分是富农,再则我父亲的干部级别低,也就不能作为我的出身成分。现在说起来有点荒唐,当年可是有板有眼,谁也不敢不遵从的。

不多的几个里,高俊是真正的干部子弟,也最像个干部子弟。

平素的衣服,档次明显要高许多,那时我们还不知风衣为何物,高俊就有一件,米黄色的,不是正经穿着,就那么随意披着,显得特别有风度。再就是,我们这些人,上衣是蓝布的,裤子也是蓝布的;高俊不然,上衣记不得了,有条裤子是驼色的(后来知道那是毛料),裤线笔直。同宿舍的人说,高俊每天晚上睡前脱下,总要将裤缝捋了再捋,叠好搭在椅背上。说这话的人,很是不屑,我相信好多人听了,是当作生活经验记下准备践行的。

也不全是佩服,有件事,当时确是作为笑话说的。

说是高俊有一支竹笛,自个吹过,若短时间内不吹了,多半会勾起食指,像鸡啄米似的,在笛膜之上隔开一点距离,轻轻地啄上几下,最后一下,噗的一声,啄在笛膜正中,将之啄破。说的人说得活灵活现,我当年听了也是觉得好笑,现在不这么看了,笛子既是心爱之物,若不啄破笛膜,放在一边,这个拿起吹两下,那个拿起吹两下,多不卫生。

跟高俊的关系,也有点像跟昌智一样,心里有某种的相通。他是晋南人,又重乡情,来往就稍多些。记得刚去岚县半农半读,正是“文革”前夕的大批判阶段,班上让自主结合批判小组,我和高俊,还有曹三明结合为一个小组,写下批判文章,署名为“高远山”,高是高俊、远是韩安远、山是曹三明的那个三字的假借。文章也有寄出去的,自然不会发表。

光我俩在一起,高俊会说些出格的话。我们这一届学生,是“文革”前最后一批,政审之严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有那么几个同学,可说全是靠了出身好进来的,素质之差出人意表。有一次高俊跟我说,像某某某,怎么会成了大学生,跟这样的人同学,让人恶心。这样的话,我是不敢说的,他说了,我心里赞同,嘴上也不好说什么。

半农半读下去三四个月了,一节课也不上,有一次去大田劳动的路上,高俊说,这叫干什么?整天下地劳动,还用得着上大学吗?

当年八月回到学校,运动就正式开始了,此后直到毕业,没上过一天的课。最热闹的那段时间,高俊背地里仍有好些不满意的话。只有一次,我跟他说了句不该说的话。那也是实在忍不住了才说的。原话记不清了,意思是(“文革”中)一个人的革命热情,跟他的智商基本上是成反比的。他没说什么,直夸我聪明,吓得我再也不敢跟别人说了。

对我的学问,还有写作的能力,高俊一直是信服的。有多少依据,我说不上来,他也说不上来,就是个信且服。在这点上,他是真诚的。有的同学恰恰相反,也是没有多少证据,总是顽强地认定,一个出身不好的学生,思想不好,学业好不到哪里去,文章也好不到哪里去。

高俊的家在太原,父亲是省里某部门的领导,母亲是市五金公司的领导。去了昔阳那一年春节,我回过一次老家,从阳泉到运城,中间要在太原倒车,高俊让我去他家过夜,我去了,伯母将我安置在高俊的房间,当晚吃了顿好饭,临走又是好饭,让我很是过意不去。

毕业后,我分配到汾西县教书,高俊说,他父亲是解放后汾西县的第一任县委书记。我去了汾西,有一次跟县委宣传部的王部长说起,王部长是位老同志,听了马上说,是的,高书记是个有文化的人,不像后来的书记,多是工农干部。还说,他见过高俊,当时不过四五岁,满院子跑,可淘气啦。

毕业时,高俊分在太原,过后又调回运城,先在组织部工作,后来下到县里当领导,又回到某个局当局长。他父亲恢复工作后,当过地区计委的主任,没几年就得病去世了。我每次去他家见到伯母,就想起当年她招呼我吃饭的情景。老人慈祥开朗,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他的夫人,俊俏干练,记得叫俊芳,人如其名,是我们那儿说的俏媳妇。

每次去了高俊家,他总惋惜我学习那么好,分配到山里教书实在是可惜。临走时,总要送我个什么,有一次竟将他父亲留下的一套石印的《东周列国志》两函十六册送给我,说在他手里没用,在我手里或许用得着。我后来写《李健吾传》,其中说李父送健吾一套《东周列国志》,跟高俊送我的这套差不多同时出版,便以之作了配图。

前些日子,人民文学出版社要重版《李健吾传》,修订时看到书中《东周列国志》的书影,不由得就想起了高俊同学。愿他一家安好,愿老伯母健康长寿。

二〇一五年四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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