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万钧地撒个娇

是不说话。要是年轻上六十岁，这会儿他应该把嘴巴一嘟，再拴上一头叫驴。

还有一个中年女病人，模样挺好看的，病也不是特别严重，就是需要花点钱做移植。她挺爱夸自家老公，夸他会挣钱，会照顾家，家里早早就住上了别墅，开好车。但是又常常痛哭流涕说自己害了老公，移植就要花上小二十万，“我这命哪儿值这么多钱”。病友和护士们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她的老公不是很常来，照顾她的是她妹妹。不过，这个男人偶尔来一次，马上就会成为全病区的中心。他长得不错，戴副眼镜儿，知识渊博，奥巴马普京都是他家亲戚，到处自来熟地和病友聊天，谈论国际大事，声音高亢，可以直接去演讲。她远远地听着就一脸骄傲，上厕所的时候都不舍得打搅他的谈兴，自己蹒跚地举着输液瓶子去。他看见了也像没看见一样，照旧谈论着“安倍这次丢人是丢大发了”。病友们虽然觉得命运茫茫，这个地球前途如何和自己似乎已经关系不大，但有个人不停聒噪着，也能感受点人间的烟火气，所以大多也愿意诺诺附和。中午他出去买了两个盒饭，她笑嘻嘻地把自己那份四喜丸子给他，他也就低着头大口吃了。吃完饭他躺在病床上睡得鼾声震天，她坐在陪护椅上打点滴，还是笑嘻嘻的。护士来换药，看不下去要叫醒他，她赶紧说：“他睡习惯了，不午睡不行。我反正天天躺着。”晚上她的妹妹家里有事，不能来接班，他在电话里抱怨了半天，不过总算是有点数，没霸占病床，拉开陪护椅准备睡觉。她实在是过意不去，打了一盆热水，蹲在那里给他洗脚，洗了一会儿又问：“我再给你加点热水？”他翻着报纸不看她，点点头。

第二天她妹妹还是来不了，他白天出去了半天，留病人一个人输液，晚上板着脸回来了，她还是蹲着给他洗脚。同病房侍候生病女儿的一个中年男人大概忍很久了，这会儿嗷的一嗓子：“眼镜子，你不是东西！”

说起来是大家的共识，两口子里面，男人生了病，女人侍候起来是全心全意；女人生了病，男人侍候的不多——即使有侍候的，也不一定那么仔细周到。尤其是老两口。如果老头生了病，老太太不管自家身体好不好，都得在病房里坐镇才放心；如果是老太太生了病，老头一般都留守家里，病房里侍候的都是孩子。有一次，隔壁床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床前孝子孝孙甚多，常常花团锦簇地围着五六个人，端水倒茶的，陪聊陪笑的。老太太也像贾母一样慈爱乐天，可是吃过晚饭就开始掉泪了，说：“我要给你爸爸打电话。”

因为老先生从没露过面，我还以为老太太这个年纪，说不定老伴儿早就不在了呢，原来是在的。老太太给老伴儿打电话，叮嘱了半天，从吃饭穿衣到睡觉，还有出门遛弯儿的时间都啰嗦了一遍，光是出门穿不穿马甲、穿哪个马甲的事儿都叮嘱了十分钟——就是一句话不提自己的病，大概对方也没问。闺女不耐烦了，夺过电话说：“俺爸比你年轻，身体丁点毛病都没有，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三个孙女一个孙子照看着，恁有啥不放心的？”老太太不听还好，听了索性呜呜地哭起来了。

人们对男性和女性以及两性关系的刻板印象，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上面的这些人物，都是男女刻板印象的忠实维护者。大家都说，中国的女性地位是过分地高了！到病房里看一看吧，你就知道远远不是那么回事。这些女人都不怎么把自己当回事。要知道，正常的人性是特别把自己当回事的——如果不是只把自己当回事的话。这得是下了多少猛药，才给洗脑成这个样子的啊。

当然，在千奇百怪的世界中，什么都有例外。讲一个女人爱听的例子。有一次，我们遇到这么一对儿，病人是一个高大的老太太，侍候她的是也很高大的丈夫。但身形高大一点儿也不妨碍老太太撒娇——你懂的，北方女人，又到了老年，撒起娇来那真是雷霆万钧，寒风凛凛，一般人承受不了的。中午吃过饭后，老太太看老头脸色很疲倦，建议他上床午休一会儿，老头不敢。老太太就说了：“我看你就是想死在我前头，好撂挑子不侍候我！”老头一看被扣了高帽，赶紧乖乖爬上床睡觉。谁知道呆萌呆萌的老头真的睡着了，还打起了小呼噜……半个小时过去，老太太不乐意了，长吁短叹；一个小时过去了，老太太开始使劲儿咳嗽，拍桌子打板凳。老头惊醒了，口水都来不及擦，赶紧爬起来扶老太太上床，老太太这边厢已经哭诉起来：“我看你是不想让我病好了！我都直挺挺坐了一个小时了！看，看！我的腿都肿了！”老头一边忙忙拉起老太太的裤脚观摩腿，一边口中嘟嘟囔囔。

要是我，肯定嘟囔：“我前辈子和你什么仇什么冤……”但老头显然比我思想境界高得多，人家嘟囔的是：“怎么就真睡着了哩？怎么就真睡着了哩？”

因为病床紧张，这次住院分给我的是走廊上的加床。对面就是护士站，听护士们在工作之余谈笑聊天，常常让我想起自己已经远离的职场。

病区负责打扫卫生的大叔是个大嗓门的热心人。热心人都是大嗓门。他一来上班，整个病区就热闹起来。他认得所有的病人，并和他们中的大部分建立起了亲密的聊天关系。

比如他会和一个病人有这样的对话。

“今天出院对吧？”

“出院。”

“瞎说，刚住进来出哪门子的院？”

“你都说让出院啦，我还敢不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