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的靴子

这些是什么呀？我惊异地睁大眼睛。

黑压压一大片军用皮靴，一双双整整齐齐排列在芝加哥格兰公园的草地上。草地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靴子黑压压的，少说也有数千双。这准是一个行为艺术，这些年，看多了五花八门的现代派艺术，有的匪夷所思，这里，又是一个什么新的花样呢？

草地边缘竖着一块白色的牌子，上面用英文写着：

这里代表着在伊拉克阵亡的3445个美国军人。

心中一紧，脸色凝重起来。

我弯下腰，仔仔细细察看这些黑色的军靴，这些如军人队列般排列着的军靴，每一双鞋口都拴着根带子，每一根带子上挂着张白色的卡片，上面写着阵亡军人的姓名、年龄、军衔和籍贯：约翰·麦克翰尼、马克·布瑞诺……3445个原本鲜活的生命啊，如今成为一个个愤懑的幽魂。他们，曾是母亲心中可爱的儿子、妻子眼里体贴的丈夫、孩子想要偎依的慈爱父亲，他们都有一个温暖的家，曾经过着那样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却突然被应征入伍，然后，永远地倒了下去，倒在异国的土地上。

他们为什么而死？

他们家里有什么人？

他们曾经做过什么工作？

没有回音。一双双黑色的靴子，像一双双黑色的眼睛，仰望着天空。

这个展览是“美国友人服务委员会”三年前发起举办的。2004年1月，伊拉克阵亡美军突破500人。24日那天，芝加哥联邦广场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500多双军靴，场地中央一个特别的纪念区，另外摆放着3000双民用鞋，代表伊拉克战争中死亡的65万5千名伊拉克平民。那一天，许多人来到联邦广场，驻足默哀，有的为靴子敬献鲜花。这项展览的创始人麦克·麦康奈尔向人们述说展览背后一个个感人的故事。一些伊战阵亡士兵的家人相继发言，表达他们对战争亡灵的悼念和反战的心声。退伍军人格里芬说，911事件后，他心怀报国之心，被派驻伊拉克，但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并没有找到，战争却爆发了。有一天，他在巴格达郊区执行任务时，所住的拖车被炸毁，因自己不在车内，侥幸躲过一劫，但是，他的六名朝夕相处的战友死了。退伍回国后，他立即投入“伊战退伍军人反战组织”，奔走呼吁，希望人民行动起来，停止这场战争。

三年多来，这个名为“睁眼看：伊战生命的代价”的巡展走遍了美国100多个城市，上百万人前往参观。这一路上，许多靴子上增添了新的内容：阵亡士兵们的照片、报纸剪报、花束、国旗、玩具熊，人们为靴子主人曾经鲜花般的生命而惋惜，寄托了对他们无限的哀思。的确，全世界不喜欢萨达姆的人很多，全世界痛恨萨达姆的人更多，但是，这场战争是否值得，能否解决问题，美国人民一直在反思。

经过三年多的巡展，这些军靴最终摆放到芝加哥格兰公园的草坪上。军靴的数字上升到3445双，是三年前的7倍。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8月22日，在“伊拉克战争联合伤亡网站”上，美军在伊拉克死亡人数已经达到3722人。

短短两个多月，格兰公园的军靴又多了277双！

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死人的事是常常发生的。一个人的死，可以重于泰山，也可以轻如鸿毛。贪官的死，轻如鸿毛，英雄的死，重于泰山。每一个伊战士兵，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记住他们，就是记住这段历史。

多年前，我参观过胡佛水坝，建这座巨大的水坝共死了112位建造者，他们绝大多数是民工，也有工程技术人员。他们的死因各不相同，有中暑，有隧道一氧化碳中毒，有爆炸岩石的意外，还有溺水身亡……水坝建成后，指挥这支建筑大军的美国最杰出的建筑工程师克劳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造一座纪念碑，纪念在施工中死去的这112名建筑者。

数年后，我参观上海这座城市将要建成的一座宏伟大桥，我问大桥总指挥，听说死了几个工人，他说是。我说我们能不能给这几个死去的工人立一个小小的碑，刻上他们的名字，让大家记住这些年轻的生命。总指挥一听，忙说，不不，他们是事故死的。

我无语。在我们这里，同样是鲜活的生命，事故死的人，是渺小的，他妨碍官员的政绩。死人的数量，涉及事故的等级，更让领导忌讳。只有那些为抢救他人英勇献身者的生命，才值得大书特书。

想到这些无声无息的死，我的心就隐隐地痛。更不用说，在更远的地方，那些遇难的矿工，那些甚至没有名字没有来历被虐致死的黑砖窑工……

此刻，窗外，高楼林立，灯光闪烁。远处的打钻声不断，一条新的地铁正在建造中。

我多么希望，有一座纪念碑，刻上改革开放以来，这座城市建造者中牺牲者的名字，不管他们死于事故还是工伤，像战争纪念碑刻着阵亡将士的名字那样，让人们永远记住，在和平的日子里，也有牺牲，哪怕是无谓的牺牲。

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天，也有一个巡展，树立一种特殊的墓碑，为中国遇难矿工，为死去的黑砖窑工以及建筑工地上事故的牺牲者，将他们头上的矿灯和安全帽，将他们破烂的鞋子和工作服，一一展示出来，写上他们的名字。让人们永远记住，在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的日子里，有他们生命的代价；让人民永远记住，渎职和贪欲造成的种种恶果……

写到这里，我的眼眶湿了。

200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