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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本鸡计划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四年前,我嫁给了美国狼菲里普。菲里普说,这个女孩做得对,大部分美国人并不这样,她碰到的是rogue。接下来,我的美国狼人离开狼道,飞到中国来看我。这个美国来的狼人,有狼心,根本没有狼胆啊。在我决定嫁给菲里普后,很多亲友劝我,他们说:林儿,你有那么好的工作,那么好的收入,住在那么美丽的地方,还有那么多疼你的人,留下吧,不要离开我们。我的爱人很快飞来中国,我们举行

>第一辑——美国家

嫁给美国狼

四年前,我嫁给了美国狼菲里普。叫他“美国狼”,因为他住在休斯敦郊外的野林中,他家门口那条道就叫“Wolf road(狼道)”。据菲里普的说法,这一带以前叫“Wolf woods(狼林)”,野狼出没,在德州很有名。我说那你不成了“狼人”了?他说,我要不是狼人,能把你从中国抢来吗?

嫁到美国后,凡有朋友要来看我,问地址时我会仔细地告知:“我住在沃顿镇狼道。狼,就是野狼的狼。”对方会戏言一句:“狼道啊,要带枪吗?中午是不是请我们吃狼肉啊?”

国内有朋友给我寄东西,电话里问地址,也是一声惊呼:“什么!你住在狼道?你嫁了狼人?”我说:“放心,我嫁的是温柔野狼。”对方便在电话里怪声怪气唱一句——狼爱上羊呀爱得疯狂!

狼爱上羊,羊爱上狼,没错,就是这样的故事。

认识这匹温柔野狼时,羊正在报社22层的高楼上班,每天对着电脑看字、写字、编报纸。

认识这匹温柔野狼,是因为老姐敏儿交给我一个网址,她说:“林儿,不小了,快找个男人嫁了吧。”一把将我推进纵横交错、熙熙攘攘的网络。

相亲。看照片。看无数的照片,比翻书还快,直到看到这匹野狼时,我停住了。他正站在家门口的狼道上,他的笑容傻傻的。身边是摩托车和一只猫。那只猫有一对绿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背景是白色的木屋和野树林。这树林就叫狼林。

在我盯着这张照片看时,这匹狼同时也在看一个女人:她素面朝天,梳着两条辫子,土里土气地站在山中的瀑布边。他看了成千上万张中国女人的照片,全部美艳如仙,却长得一样,分不出谁是谁。就这个不一样,一眼能记住那土样,那傻样。

这是他后来对我的评价。我说我不会化妆,也没有好看的照片。那张还是单位出去春游拍的,身上让瀑布淋湿了,正冷得发抖呢,你要是走近我,能听见牙齿在咯咯咯地响。

喜欢他的傻样,他喜欢我的傻样,我们开始写信。

我说我正坐在22层高的楼上,看字写字,看下面来来往往的车、来来往往的人,还有远处交错在一起的高楼。

他说他正坐在露台上抽烟斗,看落日,看野鹿从狼道上穿过,听远处野狗的叫声,还能闻到野花的香气。

他说,听说中国人吃有头有眼的鱼,吃有脚的鸡,还吃会走路的螃蟹,会跳的虾。我说是的啊,我们吃的每一种动物都是现杀的,你敢吃吗?他说:敢!不过——我可以不吃鸡的脚吗?

那时我英语很差,他的信我要猜,我的信他也要猜。猜对了笑,猜错了更笑。比如有一次我想表达我是个不喜欢噪音的人,竟表达成我是个听不见声音的人。他懂了,却很幽默地回:我希望你的耳朵依然能够工作。

就这样你来我往,写啊写啊,写不完也写不够。信箱里的信堆成了山,后来打印出来,数了数,两年时间我收到他1200封信。

知情的朋友很急,问我,你就没有问过感情的事?婚姻的事?你们还没有谈恋爱?没有。真的没有。很长时间,我们只是笔友,聊天。我是这样想的:感情不是问出来的,婚姻更不是。当你一开始就想恋爱,其实你并没有真正恋爱;当你淡淡如水,顺流而下,看了很多风景后,你会发现,其实你已经恋爱了。平淡是真,保持自己,顺其自然,这是交友之道吧,我的体会。

恋人也好,夫妻也好,首先要做普通朋友,普遍朋友的境界就是淡泊、放松、无功利心、无求无为、能分能合,来去自由。就像背包族,快乐走一程,在下一个路口,也许分道扬镳,也许继续前行,全看缘分。

我和菲里普就是这样。我们聊天聊地、聊吃聊喝,聊了快一年时,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他要去西班牙了,参加摩托车手聚会,一个月的时间。临走前他说:“林,我的杭州笔友,希望你不会忘记我。走了。”

一年的交流我们成了好朋友,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除了写信,没有QQ过,没有视频过,没有电话过,更没有说过一个“爱”字。他能够轻松离去,我也能够轻松度日,继续哼小曲吃食堂,继续看永远看不光的稿子,继续做没心没肺的单身女。

但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我的感觉很奇怪,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脑,看信箱。信箱是空的,我的心仿佛也空了。这一个月很慢,很长,很难熬。

其实他的感觉一样。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他的信,他说:林,这一个月你好吗?我很不好!我很想你!我每天在摩托车上想你!

我回他:我也很不好!我也很想你!

他说:离开你的第一天我就发现,我再也离不开你了,做我女朋友吧,林!

我说:你离开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想你,等你回来!

窗户纸就这样被捅破了:原来我们早已经相恋。

接下去的事,就是所有恋人们都要做的事。一早他打电话把我叫醒,我奔向电脑打开QQ,视频,他给我看他的猫,我给他看我做的菜。他专为我剃了个中国平头,傻傻的。我总是为他梳两条长辫子,也是傻傻的。

我们什么都聊:家庭,过去,有过的笑,有过的泪,有过的故事。

我们也聊性。爱先行,性相随,真爱之中性爱才会水到渠成,我们的想法很一样。我有朋友对我说,她遇到的美国男人,一见面就要做,她只好选择逃跑。菲里普说,这个女孩做得对,大部分美国人并不这样,她碰到的是rogue。rogue就是无赖。

我和菲里普能够一路走下来,正是因为境界上的惊人一致。我们不同的是文化,相同的是境界。我性格中有美国人的随和感性,他性格中有中国人的保守理智。双璧合成,因果得一,印证了一个字:缘。

接下来,我的美国狼人离开狼道,飞到中国来看我。记得那天我去浦东机场接他,他从一群蓝眼睛中走出来,高高瘦瘦,一脸憨憨的笑容。看见我,脸很红,说了声“Hi”,凑过来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后来我问他,你天天喊着要抱我吻我,见了面怎么没这样做?他竟说:“我想啊!可我不敢啊!”

这个美国来的狼人,有狼心,根本没有狼胆啊。几天后一个下午,我们正在黄龙洞玩,天下起了雨,我撑开了伞。他突然贴近我,红着脸问:“林,我可以抱你一下吗?”我笑笑。他抱住了我。又问:“我可以吻你吗?”我笑笑。他便吻住了我。这是他给我的第一个吻,站在大树边,躲在雨伞下。这个吻从此让两个孤独的人,心跳在了一起。

后来说起这件事,他很得意:“那天要感谢下雨,感谢那把伞!你拿伞的样子非常美,没有男人能忍得住的!而且你拿着伞无法拒绝我!这时候不吻你我就是天下第一傻男人!”我说原来这样,看你傻乎乎的还会乘人之危啊,我一定要写文章告诉女孩们,撑伞时要小心,爱你的男人一定会吻你的!

就这样,从网上下来的“网人”,成了西湖边的“雨人”,因为那几天每天在下雨。我们每天撑着伞,躲在下面接吻。天下恋爱的人都是一样傻,恋爱的故事都是一样美,不区别什么年纪、什么国度、什么人种。

接下去,我申请去美国看菲里普,但在美国大使馆遭到拒签,说有移民倾向。记得那天我在上海一个小旅馆里,拨通了菲里普的电话,他就听见我在哭。我哭的时候他也哭,哭得比我还伤心,竟忘记了他是应该安慰我的人。

过了没几天,他突然在电话里说:“林,嫁给我,嫁给我好吗?”

我说好的,我嫁给你。

在我决定嫁给菲里普后,很多亲友劝我,他们说:林儿,你有那么好的工作,那么好的收入,住在那么美丽的地方,还有那么多疼你的人,留下吧,不要离开我们。你就不能在中国找个好男人吗?

我说:我是有一切,但却没有一个爱我的男人。中国有很多好男人,但没有真正爱我的。现在有一个男人很爱很爱我,我也很爱很爱他。天涯海角,我都跟他去!

我的爱人很快飞来中国,我们举行了婚礼。新婚之夜,他见我穿了一件红肚兜儿,说这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神奇的衣服。我说,这是中国女人专为丈夫穿的衣服。他一下子闪出了泪光,说:“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就这样,羊嫁给了美国狼。

狼说亲爱的

谢谢你嫁给了我

不管未来有多少风雨

我都为你去扛

羊说不要客气

谁让我爱上了你

就这样,他把我带来了美国,带进了狼道。我们的家,就在狼道深处的狼林里,掩映在一片深绿之中,非常宁静,四季开放着各种颜色的野花。我的狼人为我开了荒,让我种菜;为我造了鸡院,让我喂鸡;为我挂了好几只风铃,风吹来时,坐在秋千上,我能听到四周叮叮当当的风铃声。

有一天,他带我骑摩托回来,我们站在狼道上,拍了一张合影,放到电脑上,看了一眼,我就惊呆了。因为我想起在网上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和这张是一样的地点,一模一样的背景,一模一样的摩托车,连他的姿势、服装和笑容,也是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只猫换成了我。

如果有先知卦算,一定会对我说:那只猫其实就是你。

我离开中国后,日夜思念我的妈妈。她在给我的信上写过一句话,她说:有一天,一个西方圣人把你送给了我,这一天是12月25日(我生日),我得到了最心爱的小宝贝。这位圣人也太吝啬,送别人的礼物又拿了回去。这不,我的宝贝离开了我,又回到了西方。

我知道妈妈很难过,离开妈妈,我也很难过。这是我最难过的事。但我和妈妈都无法抗拒这个结果。宿命地说——不管我生在哪,活在哪,我的命中注定有狼道,注定有菲里普这个人,这个人一定会踏遍万水千山,找到我,把我带进狼道,带进狼林,带回我命中该去的地方。

所以,那只猫就是我,一定是我。那只猫叫露西,是菲里普最疼爱的猫,我来后没多久,它就走了。我和菲里普哭得很伤心,把它埋在了狼林里。但我相信露西还活着,活在狼林的空气里,活在草木的绿茵间。仔细想想,这真是一件非常神异的事。

转眼间,我已在狼林里住了四年多,和身边的狼人一起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吃野菜、摘野果、钓野鱼,养野鸡、野鸭,虽然毛发皮肤还是文明人,依然直立行走,也没穿上树皮,但一颗心全让狼人带出了野性。谁要是再把我关回22层的高楼,罚我每天看字写字,我一定会露出一副獠牙,一声长啸!

然后呢?话好像没说完哦,然后啊,谁的喉管被咬了,报社房顶被穿破了,女狼人跑了,故事完了。

中国女巫

见了几次狼人的亲戚后,他们和我熟了,吵着要我做中国菜给他们吃。因为菲里普老是吹牛说:中国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林是世界上最好的厨娘。

不过,自打我第一次烧中国菜给我的美国亲戚们吃,我这个爱穿旗袍、梳着长辫的中国淑女,就变成了“中国女巫”。

这天,我的美国亲戚及三个德国客人如约而至。他们一下车,就被我的“中国阵”震住了:门口是两只大红灯笼,门边燃着两支藏香,屋子里萦绕着二胡曲《二泉映月》,又古又悠深。

他们有点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张西望,惊奇万状。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我捧上了一杯热茶,漂着枸杞、菊花、绿叶,他们好奇得要命,喊:“哇,看哪,长植物的茶啊!下面有没有青蛙啊?”我说放心,没青蛙,就几个小蝌蚪!他们又乱哄哄问:“林啊,怎么才能喝到水呢?”我说吹一下,喝一口,再吹一下,再喝一口,快喝完了,也可以把植物嚼嚼吞下去,都是中药,还补呢。

于是他们吹一下,喝一口,但技术不到家,不是烫了嘴巴就是吞下了花叶,一片惊惊乍乍的叫声。很快,大部分人放弃了,冲向水龙头喝自来水。只有我公公鲍伯,捧着茶,吹一下喝一口,最后把花叶吞了个精光,杯子底朝天给我看,表示对我的中国茶的严重声援和尊重。

我带他们看厨房,他们立刻被大大小小的盘子吸引住了,在这些盘子里,放着党参当归、黄芪、茴香、桂皮、花椒香菇、红枣、黑木耳、白木耳、莲子、笋干,其中一小盅冬虫夏草把他们吓住了,叫:“Worm!”没脚的虫叫worm。我说这虫子长在高原上,冬天是虫,夏天是草,所以叫冬虫夏草,是上等中药材,抗癌。可贵了,3000多美元一磅呢!今天一人一条,想多吃也没的!”

他们听了大吃一惊,说:“这虫子?3000多美元一磅?那能吃多少汉堡啊!中国人真有钱!”说完,很多人又纷纷表态:“亲爱的林,这么好的东西,我那条让给你吃吧,你辛苦了,我要对你好点。”

我把花椒、干辣椒、生姜丝放进锅里翻炒,空气中很快弥漫着浓烈的气味,客人们开始剧烈地打喷嚏。特别是我的婆婆大人安妮,她有过敏症,打喷嚏像打自动步枪一样,响个不停。

然后扔香菇丝、鸡丝、笋丝、姜丝,炒出满屋香气。最后,下高汤,下芡粉,搅动,一个玉女穿梭,晶莹剔透的开胃羹就变出来了。客人们张着嘴看呆了,在他们眼里我完全是个中国女巫了。

女巫一个白鹤亮翅,宣布:开饭!菲里普的妹夫切里担心地摸着大肚子问:“中午就吃这个糊糊?”我听到所有人肚子在咕咕咕地叫,脸上都是饿狼的表情。

女巫一个野马分鬃,打开大锅盖,亮出了女巫宝盒:五香猪蹄、椒盐鸡爪、红烧鱼头、酱烤鸭舌、清蒸黄鳝、酸辣仙人掌、老醋拌皮蛋。

每拿出一样,观众都惊呼一声:“哇!这是什么?”看到皮蛋时,一起大叫:“哇!千年蛋!”美国人认为皮蛋是最臭的东西,称之为“千年蛋”。

女巫倒骑扫帚,搬拦捶、闪通臂、高探马,呼呼啦啦摆满一桌,收势,完成全套太极上菜功。

在座的美国鬼子和德国鬼子,早已眼花缭乱,五体投地,一边叫着“My God!”一边纷纷拿出照相机、手机拍照。当然不是拍香汗淋淋、艳如罂粟的女巫,是拍鱼眼睛、鸭舌。

这时,中国女巫取来一只盒子,大家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不知道还会跑出什么怪物。女巫嫣然一笑,发给每人一双筷子,大家只喝开胃羹,不敢碰别的盘子。菲里普和我家小帅添做示范,把鸡爪和鸭舌咬得咯吱咯吱响。添还美滋滋地吃了一只鱼眼睛,引起一片尖叫。

客人们观赏着充满魔法的中国菜,坚决不吃,不管我如何诱导,他们都是一句话“No!No!No!谢谢你!”这时德国客人Jack对他18岁的儿子Kevin说:“你敢吃鱼眼球,我给你10美元。”长得人高马大的Kevin,在10美元的激励下,接了一杯冰水,叉起鱼眼球,表情悲壮地一仰脖子,吞下了鱼眼球。大家为英雄鼓掌欢呼。

客人们饥肠辘辘,却不敢吃菜,光喝羹,吞白饭,一碗一碗,喝光了一大锅开胃羹,抢光了一大锅白米饭。他们很喜欢羹里的笋干,说中国的竹子,好吃!饿急了,竹子当然好吃。

甜食是他们的最爱,女巫上了甜食:红枣白木耳莲子汤。鲍伯拿着勺子很小心地在汤里找着什么,他问我:“那虫子,是不是在这里面?”话音一落,大家吓得不敢动弹了,眼睛齐刷刷地朝我看。我知道他们惦记着冬虫夏草,说:“放心,这里面没虫子。”等大家欢欢喜喜地喝完甜汤,我补了一句:“那虫子放在开胃羹里。”

“啊!”众人惨叫,因为他们早就把虫子吞了下去,“My God!太可怕了!”是怕虫子,还是怕艳如罂粟的中国女巫?再可怕也早已吞到肚子里拿不出来了啊。

请客战役,本女巫大获全胜。从此,他们再不敢提要女巫请客的事,逢年过节、生日派对,总是女巫吃他们的,他们不敢吃女巫的。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不过听说他们背着我,一个个都在外面吹牛皮。说自己在菲里普家里,受到中国林的热情招待,喝了漂着叶子的茶,吃了用树根树皮煮的菜;在餐桌上,还看见了真的鱼眼睛,真的鸡脚,真的鸭舌,最最了不起的是,吃了一条真的中国“worm”!3000美元一磅呢!

番茄和龙卷风

做菜、请客,是难不倒我的,有点难倒我的是说话。所以来到美国,第一件要学的事就是学美国话。

说惯了家乡话,听惯了家乡音,突然投身到蓝眼睛大鼻子的人群中,不会说话,只能当哑巴;会说一点点,当结巴;能说会道的,当喇叭。我处在中间,哑巴呢不至于,喇叭呢还有十万八千里,只好老老实实当结巴。

小时候喜欢学结巴说话,这个游戏是我大姐秋的创意,很好玩,但被老妈听到,会训斥:“再学!再学真的变结巴!”

就是小时候跟大姐学坏了,到了美国,罚我做结巴。学英语时,老师说,一个单词绝对不可以说两遍,宁可不说。可我犯结巴,一个单词有时会连说三遍五遍,歪着脖子非说出来不可,精神可嘉。听我说话的美国亲友,也歪着脖子,感动得无法呼吸,然后问我一句:“亲,你在说什么?”

听了半天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有点打击我信心。还好我不是知难而退的人,面对美国人面无惧色,心里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嘴上结结巴巴和他们胡搅蛮缠。我的美国亲友们,只好睁着蔚蓝的眼睛,很礼貌、很困惑、很无奈,深入研究了一番,还是不懂。比如有一次,他们问什么是我在美国最想做的事?我说骑马。这时,菲里普的小外甥山姆大声问他爹:“Dad,林说要骑马还是骑房子?”马是horse,房是house,他们研究讨论了一番,一致认为是骑房子,马谁没骑过啊?骑房子才有创意!

那天,在我婆婆的花园里被蚊子咬得直跳,于是逃回屋子。公公鲍伯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想说蚊子(mosquito)咬了我,没想到却说成了“鳄鱼(alligator)咬了我!”话音刚落,就把我善良的公公惊得一杯咖啡倒翻在手上,冲进屋子去拿枪。菲里普能听懂我在说什么,连忙向老爸澄清事实。鲍伯笑着说,蚊子啊,没错没错,它们也会吃人的!

有一次我恭维婆婆:“你脖子上的袜子(socks)真好看!”我把围巾(scarf)说成袜子了!我还指着婆婆家门口的美国旗、德州旗,说:“我发现这里每家都挂旗,美国旗和德州旗!”婆婆听了笑容有点难看,因为我生生把旗(flag),说成了青蛙(frog)。

菲里普妹妹一家很有兴趣到中国去玩,就是担心我房子太小住不下。我说,不用担心,我送你们去住最大的宾馆。他们听了先是发呆,然后笑。妹夫切里着急地说:“林,住哪都行啊,就是别送我们去医院。”我的天!原来我把宾馆(hotel)说成了医院(hospital)。

菲里普连忙打圆场:“林对你们算好的,请你们住医院,她请我吃‘肺炎’呢!”众人一听都“啊”了一声。事情是这样的,在杭州时,朋友请我们吃饭,上了一盘肺片,他很喜欢,问我这是什么好东西。我说不出,朋友们都瞪着我等我做翻译,我急中生智,便蹦出了唯一一个和肺有关的单词——pneumonia,就是肺炎。我说:“亲爱的,这是pneumonia。”

请他吃“肺炎”当然很不对,但我能记住这个高难度单词,我老师知道了一定会表扬我,并送我一朵小红花,虽然用错了地方。

美国人的名字很难记,但我发现,他们非常重视名字,如果见面你叫出他们的名字,他们会非常开心。菲里普女儿的男朋友叫艾伦(Aaron),她儿子叫泰勒(Taylor),她的狗叫奥里(Ollie)。虽然我已练习多遍,但当他们一起进门时,我依然会对着她儿子叫“艾伦”,对着狗叫“泰勒”,然后冲着她男朋友艾伦大叫“奥里!你好吗?”于是就把现场弄得很尴尬,他们不知怎么应答,全体傻笑。还好美国人爱狗,要是在中国这样乱叫,我死定了。

我老是分不清八爪鱼(squid)、松鼠(squirrel)、菜瓜(squash),它们长得完全相反,听上去却太相像了。当我看到一只大松鼠在吃我辛辛苦苦种大的菜瓜,气急败坏地跑去向菲里普告状,我想说一只巨大的松鼠在菜园里吃菜瓜,但实际上我说成了“一只巨大的八爪鱼在菜园里吃松鼠!”他正在装烟斗,听了我的话,手一抖,烟丝撒了一地。反应过来后,他说:“别担心,我们派菜瓜把八爪鱼吃掉!”

还有个著名的笑话——番茄(tomato)和龙卷风(tornado)。那天龙卷风光临前,我正在静静地看书,电话响了,传来菲里普女儿伊丽莎白急切的声音。她讲得很快,我只听懂了一句:“林,你千万不要出门,番茄很危险!”其实她是说龙卷风很危险,但我听成了番茄。我纳闷了,她很少回家,怎么知道我上午刚种下几棵番茄?再说,如果番茄有危险,我应该去抢救啊?这时外面已是狂风大作,老树在“刷刷”地摇,可我依然勇敢地一次次冲出去看番茄。事后很后怕,因为龙卷风卷倒了一大排树。我要知道是龙卷风来了,早躲进厕所,打死我也不出来了。我这点分量,龙卷风不用卷,吹一下就吹没了。

这些笑话至今还在亲友中流传,大家吃番茄时,就会说“吃龙卷风啦!”吃点心时他们会喊:“吃蛇啦!”因为我还有把吃点心(snack)说成吃蛇(snake)的案底。

亲友聚会,和我们中国人一样,大家一起聊孩子。有人问我和菲里普:“你家添,准备学什么专业啊?”我骄傲地抢着回答:“Spy!”大家“啊”了一声,菲里普便笑着说:“林是开玩笑呢,添学的是space。”大家嘿嘿笑了。spy是什么?间谍。

最窘的一次,是到教堂参加圣诞派对,要点燃四支圣诞蜡烛,每一支有不同含义,其中一支是“Love”,牧师特别选我和菲里普点燃这支蜡烛,因为我们新婚。菲里普挽着我的手,在神圣音乐中点燃了神圣的爱的蜡烛,我心怀神圣之情,对教主说:“谢谢给我机会点亮爱的蜡烛。”牧师听了,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原来,我居然把蜡烛(candle)说成了糖果(candy),爱的蜡烛变成了爱的糖果!如此神圣时刻就让我的“糖果”给搅了。

最糟糕的事也发生在教堂,有一次一个朋友受洗礼,菲里普带我去看。他一直希望我入教,并向我灌输过不少基督教知识,所以这时趁机考考我,他问:“林,你知道她在干吗?”我大声说:“洗澡!”他笑笑说:“差不多,再想想。”我其实知道她是在接受洗礼,只是这个词一时想不起来,用力想了想,迟疑地说了一个词:“Bury?”我话音还没落,大家都回头恨恨地看着我。

因为我把洗礼(baptism)说成了葬礼(bury),还好那个朋友没听到,不然我要被责怪了。

为了提高我的口语能力,菲老公常把接电话的机会让给我,家里电话一响,我就高高兴兴地接,高高兴兴地聊。放下电话,他问我谁打来的,有什么事,我便回答他一句话:“不知道啊。”

不过我和菲里普之间,可能是太亲近了、太了解了,说话没什么困难。当然我们也有发生混乱的时候,最常见情况是在回答“Yes和No”的时候。是和不是,这应该是最简单的话吧,但偏偏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到今天还没解决。

那天,我们的车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刮破了。

他说:“亲爱的,你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我说是啊。

他便问我:“那你说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啊。

他奇怪地说:“可你说是啊,就是说你知道。”我说我是说是啊,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说:“哦,你说是啊,我以为你知道怎么回事其实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说是啊。

他晕了:“你又说是啊,你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我也晕了:“我说是啊,就是说我和你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乱了,越说越乱了,变绕口令了。

其实碰到这样的问题,回答很简单——

问:亲爱的,你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答:No。

就这么简单。但下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我们还是照样打混仗:

我说:“亲爱的,还有半只热狗你不要吃了吧?”

他回答得很清楚:“Yes!”

我便把半条热狗扔给狗吃了。菲里普扑上来抢,来不及了。其实他回答“Yes”是要吃的,回答“No”才是不要。

瞧瞧,这美国话叫什么话呢!

吻你!吻你!我吻你!

我学英文,洋相百出。但如果问一句,英文难还是中文难?说公道话,中文难;再说句公道话,美国佬学中文实在是更难。

菲里普同学学中文有点年头了。

几年前,和菲里普网恋,隔了万水千山,但他热情高涨,缠着我要学中国话。我说先学什么呢?他说:“学‘我爱你’‘我吻你’‘我抱你’。”他一点没弄错,这三句很实用。

我在电话里教,他铆着劲学,很快学会了。

没多久,他又进一步提要求,问我“丈夫”和“妻子”怎么说,我教他老公是丈夫,老婆是妻子。他竟学得飞快,从此打电话开口就是:“老婆,我吻你。”

后来他到中国,亲友请吃饭,菲里普很用功地学了“好吃”“好看”“好喝”,看到女士就说“你好看”;吃到美食,就一个劲说“好吃,好喝”,一副馋相。

有一次,他在我家小区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他冲着她说:“你好看!”那姑娘一惊,“你——好——看——”菲里普用力说着。那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开了。菲里普发愣,我忙对他说,你不可以对陌生姑娘说这样的话,她会以为你是花痴。“为什么?她真的好看啊!”他认真地说。我也瞪了他一眼,凶凶地说:“比我好看?啊?”

从此他再不敢冲着姑娘说“你好看”,因为他知道,在中国那是花痴的行为,而且老公瞧好看的姑娘,身边的老婆会很生气!

嫁给了他,他欢欢喜喜把我接到美国。每天在一起了,我很想让他多学点中文,让他下次回国时,能和亲友们简单交流,不再听中国话像听鸟叫。

但到了美国,他再没提学中文的事。

我问他:“想学中文吗?”他爽快地回答:“想!明天吧,亲爱的。”到了明天,我又问,他摸摸脑袋说:“草长高了,我得割草。明天吧,亲爱的。”再到了明天,我说:“今天开始?”他一跺脚,说:“嘿,我忘了,今天得修车!”

终于有一天,我逮住他不放,让他坐下。我说:“亲爱的菲里普同学,开学了!”刚要上课,我的“学生”举手问:“老婆,我可以上洗手间吗?”我说:“叫老师!”他去了洗手间,结果一去不回了。楼上楼下,菜地花园找个遍,最后在他的劳动车间找到了他,他正在满头大汗地修摩托车。

我很生气,说这是逃课行为,得开除处理!他一听忙说:“我被开除了?不学了?”我知道让他钻了空子,便将了他一军:“好,你把我娶到手了,就不想学中文了,那我现在开始也不学英文了!”于是我大声用中文说:“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饭,专吃菲里普!”他只听懂“菲里普”三个字,问我说的什么。我说你不想学,我回中国算了!他一听,吓得扔掉工具,说:“别别别,我学!”

开课了,我拿出中国带来的启蒙版的“宝宝早教书”,先教他拼音。我说:“张大嘴,阿——说,阿姨——在中国,年轻的叫年长的叫阿姨。姓王,叫王——阿姨,姓张,叫张——阿姨。”

我的学生很聪明:“那你就是盛——阿姨?”“对!”我夸奖他,“你真能干!”学“e”音时,他遇到了困难,学了半天还是念成“阿”。我想了想,说,英语里的“早”第一个发音就是“e”音。他一下子学会了。

菲里普年轻时是赛车手,所以电视赛车频道是他的命根子,晚饭后必看。我利用他这一软肋,身体挡在电视机前面,教半小时中文。他的神情很痛苦,我也只能狠心以对了。

学拼音进行得还顺利,但教四声时,有麻烦了。

我对他说,中国话发音有四个音,我示范给他听。他眼睛瞪得像铜铃,问:“什么声音?怎么像乌鸦叫?”我说:“这是中文的四声,你必须学会。”于是他啊啊啊地学,每一遍都是一个平声,到了后来,平声也没了,听上去像是牙痛的呻吟。

我说不对不对。我拿了支笔,边画边解释:“平声,就像你骑着摩托车,在平路上;遇到了高坡,你得上去;突然出现一个大坑,你得下去又上来;接着是一个陡坡,你得飞快冲下去。这就是四声,明白了吗,我的摩托车手?”他眼睛瞪得更大了,说:“那不是很危险吗?为什么不修路?”

“菲里普同学,严肃!”我严厉地说道。

但我很快发现,他的学习态度越来越不端正了,一只眼瞟电视机,一只眼看着书,或者借口做这做那,让我这教书先生跟在他屁股后面,追到东追到西。终于有一天,他指着他的脑袋说:“林,我这里很笨,我的记忆只有10分钟。我能不学上坡下坡吗?”

事实上,学了那么多天,他也只能运用一句话。下班回来,一看到我就叫:“盛——阿姨,饿!”

我决定改变教学思路,先学拼音不是好办法,应该先学口语,会说了,再学拼音,就有感性知识了。于是我对他说:“这样吧,我每天给你一个中国名字,你记住它就行,就一个。”一听每天只学一个词,他很高兴,满口答应。

我说:“今天你的中国名字是花。记住了吗?”于是,我不叫他菲里普,叫他花。“花,吃饭了!”“花,散步去!”“花,帮我拿杯水!”他屁颠屁颠地听我指挥,觉得这样很好玩。

那天,他女儿伊丽莎白带着三岁的儿子泰勒来玩,我正在给他上课,他们俩很有兴趣,也想参加。我想,也好,大家一起学,兴趣更大。于是,我说:“学习一定要认真。”他们连连说:“OK!”

我开始分配名字:“菲里普,你今天的名字是土豆;伊丽莎白,你的名字是洋葱;小泰勒,你的名字是蛋。你们之间只能叫中国名字,谁犯规,罚谁去扫院子!”他们高高兴兴领了自己的名字,嘴里一遍遍地练。这时我听见菲里普在叫:“蛋、洋葱,快来和土豆一起看电视!”于是蛋和洋葱拥到土豆身边,一起看电视。

我很有成就感,这不,快乐教学,他们一下子学会了三个词,一天三个,10天就是30个,100天300个啊。我正乐滋滋地盘算着教学成果,慢慢感觉不对了,发现屋子里鸦雀无声,过去一看,他们三个不说话了,在打手势!原来看了一会儿电视,他们把名字全忘记了!但谁也不敢先坏了规则去扫院子,只好互相打哑语。

菲里普看见我,张张嘴,没说出话,憋了一会儿,跑出去了。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只蛋一只洋葱,他晃晃洋葱,说:“要带,”他再晃晃蛋,“回家了。”天啊,菲里普同学竟想出这个办法来逃避处罚!

一段时间后,我给他进行单元考试,从头到尾就对了一个“e”。我说你学了半天就知道饿!懒得理他了。他见我不高兴,便拿出一张音乐光盘,殷勤地说:“林,这是我为你买来的。”他开始放音乐,屋子里响起熟悉的旋律。原来是邓丽君,他真拍对了马屁,我一下子陶醉在其中了。

突然菲里普喊道:“听!听!”我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他把歌倒回去,重新放,邓丽君在唱《丝丝小雨》:“问你,问你,再问你,何时回到我的怀里——”菲里普激动得脸都红了,他说:“她在唱吻你,吻你,我吻你!我听懂了!我听懂了!”

我憋不住,大笑起来。他见我笑,也一起傻乐。

看着他灿烂的笑容,我立刻做了个决定:从此不再逼他学中文,有我这个中国制造的老婆在身边,只要他快快乐乐,学什么中文啊!

春节回杭州,老爸对我很生气,他说:“你怎么搞的,嫁给菲里普一年了,怎么他还不会说中国话?”

我把原话转给菲里普听,他连忙检讨:“不是林的错,是我笨,是我懒。”

但我老爸还是不依不饶,说:“一年了,还是个哑巴,说不过去了吧?”老干部打起了官腔。

我妈见了打圆场,她说:“老头子,中文这么难学,哪有一年就学会的?你学过几年英语,会说几个?”

我爸一听,立马说:“我会说的比菲里普的中文多得多!”

菲里普很自卑,当下对老爸做保证:“明年来,一定说很多中国话给你!”老爸说:“好,我们比一比,你说一句中文,我说一句英文,我不会输给你的。”

回美国后,菲里普还是老样子,不再提学中文的事。

但有一天,菲里普同学突然很主动提出,要学中文!很认真地学!让我这坐冷板凳的老师大吃一惊,问,请问这位同学,你为什么突然又要学了呢?

他大声说:“我要读你的博客!”

我在电脑上写字,他篇篇都看,越看越急,一字不识。他说,看样子你在写我的事,没骂我吧?不行,我要学中文!

我说,好吧,我们马上开学!从哪学起?他想了想说,吃最重要,还是从吃学起吧。

“饿不饿?”我用中文问。

“饿!”他响亮地回答。

完蛋,还没学就饿了。

他做着美梦读我的文章,我只是在想,快要回家了,怎么向老爸交代!

泰勒成长中

前面提到孙子泰勒,这个孩子的故事我很想写一写。

泰勒是菲里普大女儿伊丽莎白的儿子,因为这个,我一到美国,辈分升了。因为我们住在狼道边的狼林里,所以我叫菲里普狼外公,后来不叫了,他是狼外公,那我不成了狼外婆啦。

伊丽莎白是个单身妈妈,她20岁时生了泰勒。不少女孩在这个年纪,还在妈妈面前撒娇吧,而她早已独当一面,一边打工一边管小孩了。

自从女儿生了小孩,菲里普就对她减少了经济支持。菲里普和大部分美国家长想法一样:既然你有能力生小孩,也就表明你独立了,父母不再插手你的生活。伊丽莎白骨头也很硬,再苦再难,没有向父母要过一分钱,这点很让我佩服。最让我佩服的,是她对泰勒的教育方法,值得很多中国妈妈学习。

第一次见到泰勒时,他刚过完三岁生日,躲在妈妈身后,蔚蓝的眼睛不停地向我眨,嘴里喊:“中国女孩!”我说:“叫我外婆。”他好奇地问:“什么是外婆?”我说外婆就是grandma。他听了大叫:“不对!你是林!我叫你林!”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让人头大的小孩,很难管的。

后来,伊丽莎白装修房子,带着儿子回来借住了一个月。泰勒慢慢和我亲热了起来,我们口语水平差不多,聊天时,他听不懂我的中国式英语,我听不懂他的美国儿语,互相纠正,越纠越乱,笑成一团。我常带他到狼道上去看孔雀,到狼林里采野葱,所以他很喜欢和我黏在一起。

渐渐发现,他不单是个顽皮小子,很多方面,他还很能干很懂事。

早上,伊丽莎白在忙,泰勒醒了。她在碗里倒上牛奶,泡上麦片,外加一杯果汁,往餐桌上一放,就自己忙去了。泰勒会自己爬上凳子去吃,吃完了自己穿衣打扮,准备上幼儿园。有时看他裤子穿反,我会帮他换,但如果伊丽莎白看见了,会向我打手势制止,她只是告诉泰勒裤子穿反了,让他自己来做。

有时泰勒不想吃早餐,妈妈就会说,你不吃,没有别的东西,你会饿一上午。泰勒坚决不吃,于是他真的会饿一上午,妈妈什么也不给他吃,哭也没用。我看他饿得可怜,想给他饼干,但伊丽莎白会悄悄向我摆手。

他们搬回去后,我总担心泰勒会饿肚子,伊丽莎白的规矩也太严厉了点。

那天刚吃过晚饭,伊丽莎白带着泰勒回来看我们。好久没看到泰勒了,我和菲里普都很开心,一起逗他玩。

过了一会儿,泰勒和我说,林,我饿了,想吃中国面。他很喜欢我做的酱油拌面。我没想到他还没吃晚饭,便说,好,你等着,我马上做。

10分钟后,面好了,我拌好调料,泰勒欢天喜地地坐下,正准备开吃,他妈妈走过来,拿走了面碗,对泰勒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今天你不可以吃晚饭!”泰勒哭着喊:“我饿!我要吃中国面!”我问伊丽莎白怎么了,她说:“他刚才吃晚饭时发脾气,把碗打翻,把食物弄到地上,我就和他说好了,今天什么东西也不能吃。”

桌上有一盒吃了一半的蛋糕,泰勒轻声问我:“林,我可以吃点蛋糕屑屑吗?就吃一点点。”我还没回答,他娘发话了:“No!不吃正餐,就没有甜食!”

泰勒盯着面碗和蛋糕,不敢出手,轻声抽泣,很伤心的样子。我看到菲里普眼圈也红了,但他摊摊手对泰勒说:“我很抱歉,我帮不了你。”我也只好不再作声。

泰勒哭了很久,见没人理他,只好继续玩,不再提吃饭的事。

临走时,我把面打了包让他带走,他很珍惜地捧着面,闻了又闻,轻轻问妈妈:“回到家我可以吃吗?”“No!”妈妈很坚决。他只好退让:“明天我可以吃吗?”“可以。”他笑了。我相信,他下一次想发脾气掀饭碗时,一定会想起今天的事。

因此,大部分时候,泰勒像我们中国农村的孩子,吃饭很积极的,一边吃还一边恭维妈妈:“妈妈,你真好,你做的饭真好吃!”他不想因为“罢餐”而错过食物,饿一天肚子。

有一次伊丽莎白在和我们说话时,泰勒有事找她,她很严厉地训他:“你看见了吗?我和大人在说话!你不能插嘴!”泰勒站在一边等,等妈妈说完了,才用哭腔说:“妈咪,大便拉在裤子上了。”

犯了这个错,伊丽莎白却没责备他,领着他到浴室,让他自己洗澡。泰勒把肥皂弄得满天飞,边洗边唱歌,洗了一小时才把自己洗干净,这中间,没有人进去帮忙。

那天,他在客厅故意打翻一盆水踩着玩,水溢了一地。我连忙找拖把,伊丽莎白从我手上抢过拖把交给泰勒,对他说:“把地拖干,湿衣服脱下自己洗掉,然后进房间坐好,想想做错什么了。”

泰勒不干,哭着在地上打滚。伊丽莎白便把他抱进房间,我以为是哄他去了,菲里普却说:“要罚他了。”听到泰勒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菲里普脸色却很平静,我坐不住了,想进去抱泰勒,他拦住我,说:“这是伊丽莎白的事。”

过了一会儿,泰勒从房间走出来,还挂着泪水,扶起比他高一倍的拖把,抹地;然后脱下裤子,拎在手上,光着屁股进洗手间,稀里哗啦地洗衣服,弄得卫生间水漫金山。最后走进自己房间“反省”。

这时,伊丽莎白悄悄把卫生间收拾干净,再把儿子的衣服重新洗了一遍。

菲里普的态度令我吃惊,他啥也不管,啥事都不想,像在看动画片,不像我总想悄悄援救泰勒。

复活节时在我婆婆院子里开派对,泰勒和两个小女孩兴奋地在吊床上玩。突然,只见泰勒下了吊床,用力把吊床翻了个底朝天,上面两个小女孩便摔到草地上,一起哇哇大哭,泰勒在一边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伊丽莎白脸色很难看,一声不吭走向泰勒,我们都以为她要打泰勒了,女孩的家长说:“没关系,没关系。”但出乎我们意料,伊丽莎白没有打泰勒,只是把泰勒抱上吊床,然后一下子把吊床翻了过来,结果泰勒摔到草地上,摸着屁股大哭。

伊丽莎白问泰勒:“痛吗?”“痛!”他已哭得满脸是鼻涕。“要不要再来一下?”泰勒听了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向她们道歉吧。”妈妈说完,儿子马上执行了。这事就这样解决了。

说起来伊丽莎白对泰勒这么严格,泰勒并不记恨,对妈妈非常体贴。他常跑到草地上采各种小花,表情温柔地送给妈妈,我们讨一枝也不给的。有了好吃的东西,包括饮料,他只吃一半,另一半收好,说:“这是省给我妈妈的。”坐下吃饭时,他会拖开比他高半个头的椅子,很绅士地对妈妈说:“请坐,妈妈。”不管我们在吃什么东西,要是他没看见妈妈,就会说一句:“你们吃慢点,请留点给我妈妈。”

我无法不佩服伊丽莎白。不管她的生活遭遇多少坎坷或失败,在教育儿子这件事上,她是成功的。

一晃泰勒五岁了,我们好久没见泰勒了,菲里普给女儿伊丽莎白打电话,说林想泰勒了,能把泰勒接来住一夜吗?星期天还给你。伊丽莎白当然高兴,她快要结婚了,忙着筹备婚礼,说带着泰勒没时间购物,这样周六晚上她正好出去购物。

周六傍晚,我正在做饭,听到外面有追鸡捉鸭的声音,就知道泰勒驾到了。别看他才五岁,每次来,都像是一支海盗军团杀到。

泰勒看到我,给我一大塑料袋美国核桃,说:“林,我家核桃树下捡的,送给你吃!”说完,倒退三步,一个加速度冲上来,给我一个“big hug”,我差点让这小海盗撞翻。

我说:“核桃,我最喜欢的,吃了会长漂亮!谢谢你啊!不过,你叫错了,你得叫我外婆。”他眨着蓝眼睛说:“你的名字是林,不是外婆。”我说:“我还有个名字叫外婆,快叫,外——婆。”这小家伙记性好得很,大声说:“不对,你教过我,外婆是grandma,你不是我的grandma,你是我的林!”美国小孩有礼貌,就这点事不好,没大没小,管谁都叫名字!

我刚来时,泰勒才三岁,现在个头长很高了,我说,泰勒,你长高了。他马上认真地说:“对,林。我是大男人了。”

这大男人,倒是蛮有大男人的样子了,虽然顽皮得屁股坐不住,却是开口一个“请问——”闭口一个“谢谢”,打个嗝放个屁也会大声说“对不起啊,请原谅我”。

我说我很喜欢你的企鹅抱枕,他马上纠正我“企鹅”的发音,还说,我不希望别人听不懂你的话,笑话你,因为我喜欢你。说完补了一句:“林,今年圣诞节提醒我,我让我妈送你一个。女孩应该得到个粉红的。”我说非常感谢,他马上接口:“不客气,你是个好女孩。”

好久没来外公家了,这个也好玩,那个也好吃,泰勒不断请求:请问,我可以玩这个吗?请问,我可以吃这个吗?如果回答是否定,他会说:“没关系,我只是摸摸。”

他看到一件叫空竹的玩具,是我从中国带来的,喜欢得要命,玩了一会儿,问:“请问,我可以借回家玩几天吗?”我说:“泰勒,你喜欢就送给你,外公家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话音刚落,外公说话了:“外公家的东西当然不是泰勒的东西,你可以借去玩,但一定要记住还,好吗?”泰勒连声说谢谢,小心地把玩具放进了小包包。

菲外公小气吧?但我已见怪不怪了。小女儿米雪儿难得回趟家,什么东西只要多看几眼,我会说:你喜欢,拿去!聊天聊到她需要什么东西,我会说:家里有,你拿去!菲里普却马上把“拿去”纠正成“借去”,让我很没面子。借去后,女儿会马上还回来,要是迟了点,菲里普就会抱怨,说:“唉,是我没教育好,怎么能借东西不还?”米雪儿18岁开始一边打工一边上学,除了学费和房租,吃喝用全部自己解决,有时钱实在不够用,会向爸爸借几十块,几天后马上还回来。我说女儿借这点钱,不要还了,又打工又读书,多可怜。菲里普会反问:“她需要什么,我们送什么,她什么时候变得强大?”

菲里普对自己也会严格要求,借了父母什么东西,不早点还,晚上睡不着觉的。弄得我也紧张兮兮,有时借婆婆一本杂志看,也会心急如焚地还回去。按咱中国人习惯,一家人,一点点小东西,干吗分得这么清?可美国佬就是分得这么清,这是他们从小的家教。

开饭前,泰勒饿了,提出能不能喝一杯热巧克力或吃一块甜饼,半块也行。但菲里普拒绝了,说:“吃完饭,你能喝一杯热巧克力,至于甜饼,没有现成的,所以你得自己烤,当然,我很乐意帮你一起烤。”

开饭了,我摆上炒鸡蛋、炒雪豆,还有一锅鸡肉炖豆腐。泰勒喜欢我做的酱油拌面,所以特意为他做了份。泰勒一边吃面,一边唠叨:“吃完面,我就可以喝热巧克力,然后烤一甜饼吃,那是我最喜欢的甜食。”其实他并不想吃饭,想直接吃甜食,但不吃饭就没有甜食,这规矩不能破坏。

吃饭的时候,菲里普和泰勒发生了争论。菲里普问泰勒,为什么不吃林做的炒鸡蛋。泰勒回答:“因为鸡蛋是真的鸡生的。”意思是,是我养的鸡生的,不是从超市买的。

“超市买来的蛋,也是真的鸡生的啊。”菲外公说。

“不对,那不是真的鸡生的,是鸡工厂生的!”

“自己的鸡生的蛋,和鸡工厂生的蛋一样,都是蛋。自己的鸡生的蛋味道好,营养更好。”

“对不起,我不吃真鸡生的蛋!”

“你喜欢吃牛排吗?”

“喜欢。”

“牛排、鸡排、猪排,都是真的动物啊。”外公认为说到了点子上,很得意地摸摸胡子辫。

泰勒大声说:“不对!不是真的!真的动物不能吃!所以我不吃真鸡生的蛋!”

“为什么?”我们同时问。

泰勒很认真地给我们上课:“因为,真鸡生的蛋是会生出小宝宝的,我们不能把小宝宝吃掉!”此言一出,我们傻了。别看他小,脑瓜子在想传宗接代的大问题了。

我说:“好好,泰勒,不吃真鸡生的蛋,那你吃点鸡肉,我保证,这不是真的鸡,是超市买的,假的鸡。”晕,我也说不清了。现在我知道,美国佬为什么都那么傻那么固执,怕吃活食,恨吃活食,因为是从这么小就被“规则”了。

饭后,泰勒和外公一起捏甜饼,烤甜饼,然后一家人吃着泰勒烤的甜饼聊天。

我说:“泰勒,我很想带你去中国玩玩。”

泰勒一听,摇头,说:“中国有坏人,我不敢去。”

“坏人到处都有,中国有,美国也有。”

泰勒听了,想了想说:“这是事实,安伦就是逮坏人的!”安伦是警察,伊丽莎白的男朋友,他们就要结婚了。

“是啊,我敢到美国来住,你也应该敢到中国去玩。”

他还是摇头:“中国人吃东西很疯狂。”

这小美国鬼子,和很多大美国鬼子一样,说到中国,最怕的是吃东西。

我笑着说:“你不是喜欢吃中国面吗?”

他眯眼一笑,这是他最迷人的表情,今后凭这个笑容骗女孩子一定没问题。他说:“是啊,我还喜欢喝中国茶!”

这时菲外公说:“你不是学了好多中文吗?我们去中国时,你当我的翻译吧。”

泰勒点点头,说:“好吧,林,要不要跟你去中国,让我考虑一下,过几天再回答你,这不伤害你的感情吧?”

该睡觉了,问题来了。

我说,我们三个睡一起吧。泰勒摇头:“我是大男人了,不能和你睡一起的!”

“那好,我带你睡客房,你一间我一间。”我说。泰勒同意,但菲里普反对:“不行,我不能让你拐走我的妻子,你一个人睡客房!”

让泰勒一个人睡客房,我不放心,不同意。

那怎么睡?菲里普说:“这样,泰勒睡我们房间的地板吧。”说着扔给泰勒一个露营的睡袋。我一看,叫起来:“这睡袋多少年没用了?上面还沾着猫毛狗毛,臭烘烘的,怎么睡人?”我拿来一条新被子,但泰勒抱住睡袋不肯放。菲里普笑着说:“林,你输了!他选睡袋!”

泰勒拿出了睡衣,我过去帮他脱衣服,没想到他说:“不,谢谢。请你们出去一下,好吗?”我和菲里普连忙回避。

一晚上泰勒就没老实过,开始是不肯睡,要和我说话。我说:“泰勒,你知道吗?外公家的树林叫狼林,你要是不好好睡觉,狼就会跑出来吃你,先啃大拇指,再啃小拇指。”

“你是傻女孩,狼是好朋友,吃玉米,不吃人的。”泰勒嘻嘻地笑着说。

中国小孩都是让狼外婆的故事吓大的,却吓不住美国小鬼子。

狼外婆只好住嘴,装睡觉。但一晚上这小子不是跑到睡袋外面,就是滚到我们床底下,我忙着把他往睡袋里拖,累得顶不住了,只好踢菲里普,说:“轮到你了!”他竟然说:“亲爱的,让他在床底下趴着吧,小孩睡觉就这样,别管他。”

既然美国佬都这样管小孩,我也不管了,蒙头大睡。

早上,泰勒尖叫着把我叫醒:“早晨好!林!我要换衣服,你能出去一下吗?”我说我还要睡,保证不看你!但他却固执地站着不动。我只好出门。过了好一会儿,听到泰勒又在尖叫:“林——我需要帮助!”

进去一看,原来他边玩边换衣服,短裤被他扔到了吊扇上,正光着屁股等待帮助。

泰勒离开前,收拾自己的行装。我问:“需要帮忙吗?”他回答:“不,谢谢!”我站在一边看。只见他把抱枕和衣裤扭成一团,胡乱地塞进小包包,挂到脖子上,一手拎鞋子,一手拎玩具熊,那样子有点像逃兵。

泰勒和每个人告别,一个个地谢:“谢谢外公接我来住,谢谢林做的面条,谢谢添陪我玩。”并叮嘱我,“林,你没睡够,我走了,再睡一下吧。”

“等等!”我把他叫住,向他脚上指了指,他的鞋穿反了。

泰勒哈哈哈笑起来,一边跳一边喊:“我是个傻男孩!我是个傻男孩!”

我不由地想,这小鬼头,下次来会有什么新变化呢?他像春笋一样,成长得太快了!

杭州乒乓球队

一周前,在《世界日报·德州版》,看到一条赛事消息:休斯敦华人家庭乒乓球赛将在美国劳动节期间,也就是9月5日举行,地点是中国人活动中心,两人以上直系亲属可报名。

我和菲里普一说,他很激动,说:“报名啊!你和添去参加,我当拉拉队员!”他照着报纸上留下的号码,拎起电话就打,他“Hello”了一声,问:“是中国人活动中心吗?我妻子和儿子要报名乒乓赛。”但对方说的是中文,菲里普表情困惑,脸憋得通红,竟蹦出一句:“你,饭吃了吗?”对方把电话挂了。

他惊讶地说:“我说英语他不懂,我说中文他也不懂呢!”我奇怪地看着他说,你怎么问人家吃饭了吗。他说:“盛老师,你不是说中国人见面,第一句就是问饭吃了吗?”

哈哈,我说:“这是报名热线,忙得很,人家才懒得理你呢!”

我亲自打电话,我说我们想报个名玩玩。对方听上去是个老先生,问我在哪打球,我说没地方打球,在家里对着墙打。对方还是一追到底,“以前在哪个俱乐部打球?”我随口说:“在中国啊。”老先生显然耳朵不灵,一听,竟“啊哟”了一声,大声问:“中国队打球?”我知道坏了,我吓着人家了,连忙解释,但一急中国话也说不顺了:“不是不是,我是在中国打过球,不是在中国队打过球,我在杭州上班时打过球。”电话那头又“啊哟”一声,问:“杭州队的?”

完了,现在成杭州队了。早知道当杭州队,不如当中国队更威风些。

我们报名参加乒乓球比赛的消息,美国亲戚全知道了,公公特意打来电话,关照菲里普:“咱家有赛车冠军、烧烤冠军、种花冠军、缝纫冠军、做蛋糕冠军,就差个乒乓球冠军,多多拍照,奖杯抱回来挂到墙上!”我公公家有一面墙,专门用来挂儿孙奖杯奖章的。

最激动的是菲里普的妹夫切里,他是我见过美国佬中少有的乒乓球爱好者,有机会就要和我较量。每次赢球,会高兴得像世界冠军一样乱蹦乱跳;输球了,会说:“林,等着,下次赢你!”不过他和添打球,只输不赢,他会生气地对我说:“林,你得教会他对我客气点!”

听说有真正的比赛,切里要求加入到我和添的队伍,我说:“我都不敢去了呢。”他说:“你不是王楠吗?你也怕打球?”

我怎么成王楠了?这得怪菲里普,我们刚到美国时,他到处吹我打乒乓打得多好。“就像王楠一样。”他说。要命的是,美国佬对中国啥也不知道,却偏偏知道王楠!

有一次,教堂里举办家庭乒乓球赛,我和添很久没玩乒乓球了,兴冲冲赶去参加。看到十来个美国佬,个个膀大腰圆,很认真地站成一排,等着要和“王楠”过招。

没打几下,我和添就逃命了,他们玩乒乓就像玩棒球,球不打在桌上,而是往我们身上、脑袋上打。菲里普看不下去,心疼了,一边帮我挡,一边叫:“No!No!No!王楠不是这样打球的!”妹夫切里站在一边,越看越开心。他说:“林,别介意,这是美国乒乓,要赢他们,你得先练棒球!”

离比赛还有四天了,还没地方练球,我急了。本来是闲着没事去玩玩的,现在人家美国佬把我当王楠,中国同胞把我当杭州队的,公公等着抱冠军奖杯,压力很大呀!

菲里普见我整天拿着乒乓球拍往墙上砸球,还逼着添一起砸,差点把他心爱的猫吓成痴呆,也急了,带着我们,冲到他的工作房。他的工作房,也就是“shop”,几百平方米大,堆满了垃圾级“古董”,其中有一张乒乓球桌,常年埋在废墟之中。

菲里普狠着心肠,向门外扔他的宝贝,有旧桌子、旧板凳、旧衣柜、旧玩具。还有七台游戏机,占了很大空间,他却死活不肯扔,说是祖父传给他的,有空了,要修好它们给我玩。那些旧帐篷、野外炊具、睡袋,也不能扔,出去时要用的。还有大大小小的自行车、鸟笼、鱼缸、狗房子猫房子,当然不能扔,以后添的儿子,添的儿子的儿子都能玩。

至于和他的汽车有关的破烂,那更动不得,像那只轮胎,他说是向他的偶像、24号赛车手Jeff Gordon买下的,上面有他的签名。他说,有空了,用这个轮胎做张桌子,专门用来喝茶。

乒乓球桌从废墟中扒出来了,摇摇晃晃的。另外,想好好打球并不容易,简单地说,到垃圾中找球的时间比打球的时间更多。但好歹,我们有了一张真正的乒乓球桌。

很快到了比赛这天。休斯敦华人中心,在中国城百利大道旁边,中文学校、华人服务中心、中国人活动中心都在一个区域。我还看到了《世界日报》大楼。对《世界日报》有特殊感情,因为我到美国后,《世界日报》发了我很多小散文。

我们一家走进中国人活动中心,全体中国同胞朝我们看。我小声对菲里普说,他们都看你呢,这儿就你一个外国人。“什么?”他说,“我在美国成了外国人啦!”我说,这是咱中国人的地盘,你就是外国人!

比赛开始了,看他们打球,从小孩到老头老太太,皆是武林高手,身轻如燕,翻飞自如,笑里藏刀,杀气重重。菲里普看呆了,指着那个八十几岁的老头子说,哇!看,刚才我还以为他是懒骨头,没事进来找冷气吹的,没想到他打得这么好,快得跟赛车一样!

被菲里普看成是“懒骨头”的老头姓汪,今天带了55岁的儿子、15岁的孙子来参赛。看汪老头的样子,牙齿掉了一半,走路都不太稳当,貌似随时有倒地的可能;但一开打,快狠准,那球仿佛是小李飞刀,嗖嗖嗖,刀刀封喉。杀出兴来,他脚下“尸横遍地”。

最小的选手才九岁,胖胖的,球却很凶。每打一个球,都向他爸爸看一眼,他爸爸始终板着脸,没笑容,对他很凶,打坏一个球,就喝一声。有一次球掉到我面前,我帮他捡了,他向我笑笑。我问他学球几年啦,他说了声“四年了”,连忙跑去打球。那就是说他五岁就学球了。

我们第一个对手,是一对小姐妹,姐姐13岁,妹妹11岁,长得极为瘦小,全是横板,也是由爸爸带来的。我说,你两个女儿都打球啊。他说,是啊,她们打职业比赛。我说,哇,厉害!他告诉我,两个女儿除了打球,还跳舞、弹钢琴、学中文。学中文是为了让她们全面发展,竞争中多点机会。

看来华人父母的思维,不管在哪里,还真是很相像的。

看人家厮杀,杭州队的种子选手添,不停在说:“惨剧!肯定是惨剧!”菲里普也看出了问题:我这个“王楠”是打不过他们的。悄悄说:“林,打不过,给他们一个斗鸡眼!”说着他做了个给我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应该说,添的表现还是出色的,打球手不软,样子很专业,哪怕自杀的球也是气势磅礴,双打时好几次差点把我撞翻。我也很卖力,球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起板就抽,可惜准星差了一点点,人家就是不让我得分,没办法,只好输。

这些人的发球,让我头晕,让菲里普眼花。他说,这魔术一样的发球,换了美国人,早就因为旋转过度摔成重度骨折了。看来美国人只能玩橄榄球、棒球,靠蛮力!

最后拿到冠军的,就是那汪老汉一家。亚军是一对成年父子,是今天夺冠呼声最高的队,所以并不高兴,表情黯然。那九岁的小孩全输在双打上,最后父子拿了第三名,小孩在地上打滚,不肯去领奖,大哭着说:“我要得冠军的!”他爸训他说:“有本事明年来拿!”那对姐妹只得了第四名,没等到发奖,就含着眼泪离开了。

菲里普看了这一幕幕,很奇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高兴。他觉得他们应该狂欢才对。我告诉他,我们中国人都一样,争强好胜,永不服输。

他连忙看我的眼睛,看我有没有哭,因为我们“杭州队”输得有点惨。还好,我脸上全是汗,有泪也看不见。他安慰我:“林,别难过,中国人打不过,打美国人!咱回去找切里打球!”

我说我才不难过,很多朋友的孩子要到美国留学了,都是乒乓球高手!明年把他们叫来,组一个真正的杭州队,打遍天下无敌手!

是啊,杭州队还活着!杭州队后继有人!杭州队前程光明!给我们一点时间,杭州队会崛起,冠军不是梦!

嘿嘿,口号喊完,回家睡觉了。

旅美画家“出炉”记

嫁来美国前,朋友们都敦促我,应该带点中国文化到美国传播。想来想去,我会点中国象棋,会点中国月琴,会点中国太极拳,就不会书画。好吧,那就学点中国画,说不定能当个旅美大画家,哗哗哗地赚美元呢!

我这年纪,想找个地方学画真不容易,混进老年大学,让人家赶了出来;混进少儿绘画班,也被人家婉言谢绝。找来找去,还是在自己住的小区找到了老师。老师姓王,三十来岁,温和善良,教小孩子画画和书法。

菲里普去中国接我时,我正跟着王老师混在一群小孩子中学画画,脸上、衣服上染满了油彩,菲里普看着我醉心地说:“亲爱的,你是漂亮的艺术家!”

学了几天画,基础还没摸清楚,马上进入了实战。这和我当王楠一样,还得怪菲里普,他逢人就说,林会画中国画,是大画家。结果所有亲戚都向我讨画,我手脚并用都来不及,画一张送一张,送的都是墨荷。因为我发现画墨荷最快最爽气,唰唰就是一张大荷叶,哗一大笔就是荷枝,噌噌噌几个点,就是荷花。最后撒上一把盐,让荷叶布满亮晶晶的水珠,15分钟后,一张画就出炉了。

于是我的美国亲戚家中,都挂上了我的墨荷,巨大的墨块惊心动魄。送他们画时,我告诉他们,中国画,也叫水墨画,无墨不成画。于是,他们拿着画互相吵,比谁的墨块大。

菲里普从中看到了巨大的商机,他决定卖我的画。

当初我求王老师教画,就是抱着卖画、当大画家的远大理想。但通过学画,长了见识,思想成熟了,我认为我的理想基本上是空想,或是痴心妄想。我的王老师画了十来年画,画什么都漂亮,特别是山水,但他也直叹画卖不出去。卖画这事,轮得到我?我认为菲里普犯的病,和我当初的病一模一样——狂想症。

所以听到菲里普豪气冲天说要卖画,我表情惊讶。见我毫无底气,菲里普用力打气:“林,用水在水稻纸上(注:美国人称宣纸为“rice paper”)画画,别说美国人不会,镇上所有中国人,谁会?就你会啊!”

我听了耸耸肩,我知道,镇上一共就两家中国人。不过他的思想闪烁出哲理的光辉——就是中国人说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问题是,我连猴子也排不上,最多是只松鼠——身上的一只跳蚤。

他继续动员,向我描绘了一幅诱人的图画:“林,你画,我卖,总有一天,我家院子会站满求画的人!你就是著名艺术家了!我们家的钱放都放不下,哗哗哗,滚进来,滚出去,一直滚到草地上!”

未来的艺术家听了这番话,感觉飘飘然,并纠正他对钱的描述:“钱只能滚进来不能滚出去的,没地方堆,挖个洞,埋起来!”我家小帅添也及时补了一句:“对对,别忘写上——此地无什么!”

玩笑开过了,没想到我的经纪人——当然是我老公菲里普,真的行动起来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腾出一间房,刷上柠檬色,摆上大桌子,于是我有了一间阳光灿烂的画室;他做的第二件事,是买来大大小小的镜框,把我的画夹进去,挂满了墙。于是我的画室就变成了画廊;他做的第三件事,到镇上艺术店租了面墙,75块一个月,贩卖我的大作。

给逼到这份儿上,我不当画家也不行了。我最拿手的,是涂墨荷,便每天生命不息涂荷不止,同时简化了生活,用餐从四菜一汤简化到一只砂锅,清理房间从每天一次简化到三天一次。很快,墨荷挂满了墙,也摊满了地。所有人,包括三只猫,走路必须屏住气并踮起脚尖。

我的经纪人发现了问题,他说:“亲爱的,你应该画不同的画,别光画黑炭。”他竟把墨荷称作黑炭!我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真正的国画大师,一生只画一种就能名闻天下,腰缠万贯,比如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但面对经纪人挑剔的眼神,我开始画花鸟鱼虫飞禽走兽。

经纪人又看出了问题,他说:“亲爱的,你为什么不画中国美女?”听了这句话,我差点晕倒,因为我没忘记王老师的临别赠言,他说:“爱生啊,画什么都别画人!你把水仙画得像洋葱、把大象画得像老鼠,都没事,它们不会来看画,但人是会来看画的。”王老师是疼我,怕我被人骂。

但面对经纪人信任的眼神,我决定画美女,美国人从来没见过中国古代美女,画对画错谁知道?

于是,我把生宣换成熟宣,对着电脑视频现学现画,终于画了两个大美女。左看右看很得意。小帅添看了竟说:“妈呀,聂小倩啊!”聂小倩是聊斋里面的女鬼,真不知道他怎么有这样的联想!他还说:“你画聂小倩没错,拿出去吓人就不对了。特别是不应该吓美国朋友。”

菲里普却对我的美女无比爱慕,特别是那个站在花树下的聂小倩,他每看一次都两眼放光,几乎让我吃醋。他说:“哇,看这妞,长长的头发随风飘,长长的衣衫没手脚,白脸黑眼向你笑,美!”我觉得经他一描述,倒真的成聂小倩了。

见他这么喜欢,我又照样画了一张,他美滋滋拿到核电公司去,挂在办公室。他的单位保密工作很严,我根本进不去,却让聂小倩进去了,闹出点鬼事可不能怪我哈。

经纪人又看出了问题,他说:“亲爱的,为什么你的画没有中国字呢?”他还真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根本就不会书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每张画都是大印一盖了事。对了,我得庄重地提一句,我的画纸上,画是“假冒伪劣”的,但这颗印章却是货真价实的,是我的好朋友流生大哥,请西泠印社的篆刻家沈立新刻好,送我的礼物。

写字的事,非常为难我。但既然我的经纪人提出这个严重的问题,我得解决它。

于是,打电话给报社的项冰如老师,他是作家、书法家,人品特别好,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我进报社时才20岁,跟他学写文章。项老师看着我长大,特别疼我,一定会教我秘招的。

电话通了,问:老师,学什么书法最快?师曰:每一种书法只要你静心用功,每天写30张,两三年就学会了。听此言,吓出了一身冷汗。但还是开始练字,从早上练到晚上,从正楷练到狂草,发现每一种都得至少练两三年,才能保证背不抽筋手不哆嗦。正郁闷,突然想到三个字:“篆如画。”

于是灵感突现:我能画荷,为什么不能画字?找到篆书字帖,照样画字。拿去给添看,他看了疑惑不解:“什么东东?不懂!”拿去给菲里普看,他神情崇拜:“哇!弯弯曲曲,像虫子。中国字,神!”行,就它了!让中国人看不懂,让美国佬看成虫。

于是,每幅画上,我都画上了“篆虫”。

我的经纪人终于没了任何问题,奔往艺术店,交出75块租金,挂上我的画、我的照片和小传。照片上的我,蓝色的旗袍,乌黑的长发,手拿一支大毛笔。不得了,还真有旅美画家的风采!

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没有动静。我开始唉声叹气,可惜那75块的租金。突然却传来惊天消息:卖出了两张!我们一家人冲锋一样冲到艺术店,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卖掉的竟是那两张“聂小倩”!每张卖150美元,共赚300美元!300美元换成人民币,得舔着口水数多久啊!

美国佬的钱是骗到手了,但还是稀里糊涂,不知道人家为什么花钱买,为什么喜欢聂小倩。也许真的是瞎猫碰到啥了?但从此有了明确的目标:停止画荷,停止画鱼!只画聂小倩!

卖画成功,菲里普马上扩大再生产,不但把我的聂小倩挂满艺术店,还挂到咖啡店、理发店、中国餐厅、古董店。

我说:“亲爱的,挂到咖啡店还说得过去,为什么挂到古董店?”

他气势磅礴地说:“古董店的东西算什么古董?你画的中国美女,才是真正的古董!”

我听了恍然大悟,是啊,我画的聂小倩们,是古人,古人就是古董!菲里普卖的也不是一般的东西,卖的是古董!就是说,我不但传播了中国文化,而且传播的是中国古文化!

地毯风波

我成为旅美画家后,杭州朋友中,最为我高兴的就是王越。王越是我朋友,也是我前同事,出国前给我的离别赠言就是:“等待我们的旅美画家回来举办盛大画展!”所以,我在美国卖画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她说要趁来美国看儿子的机会,亲自来我家祝贺。

很快,就接到了王越的电话,她说已到纽约。

王越是我嫁到美国后,第一个来看我的中国人,事情重大,意义深远。为了迎接她,我和菲里普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但唯一让我揪心的事,是客房地毯还没到!

地毯的事,得从头说起。

我家的客房是菲里普用露天车库改造的,有两室一厅一卫,多年没人住了。据菲里普说,这里曾经住过三个小孩,一起住的还有一只美丽的大狗、一只美丽的巨蜥、一条美丽的长蛇,所以,地毯非常“美丽”,到处是可乐渍和口香糖,还有宠物先生、小姐们出恭后画下的“地图”。

因此,换地毯是当务之急,我们一边重新装修客房,一边早早去LOWE'S选地毯,LOWE'S是很大的装修材料专卖超市。我们选中的是柔软、暖色的地毯,这样的地毯看不出脏,价格中等,三块钱一英尺。选定后,就等专业人员上门量尺寸了。

这天,菲里普上班去了,量尺寸的人来了,是个六十多岁又高又胖的男人,笑眯眯的,量得快,却听不懂我的话。

我问他,什么时候地毯送来安装。他歪歪耳朵,说:“少来?”意思是对不起没听懂。我说什么时候来铺地毯?我朋友一个月后要来,我们很急。他瞪瞪眼睛,说:“什么?”意思是没听懂再说一遍。我改了句子,我说你量出来是多少英尺?他好奇地看着我,又说:“少来?”

我彻底没了信心,在他离开前,我说:“你听不懂我说的英语?”没想到这句他听懂了,说女士,你会学好英语的,别担心。说完,像英语教授一样腆着大肚子走了。

晚上菲里普回来,我说,今天很郁闷呢,来美国这么久了,最简单的英语人家也听不懂。菲里普听我把事情一说,也奇怪了:“你说得很好啊,怎么会听不懂?他是墨西哥人?”我说是白人。菲里普说,不是你说不好,是他没学好英语!

这事本来也过去了。没想到事情却没那么简单。第二天,商场打来电话,说钱算出来了,每英尺三块钱,一共是400英尺,1200块钱,什么时候付钱,什么时候到工厂订贷。放下电话,菲里普一脸疑惑,说:“我量出来是292英尺啊!”再量,量了三遍,还是292。“我听错了?”他嘀咕着。

我们去了LOWE'S。营业员正在听音乐,边听边摇摆屁股。见了我们,找出一叠单子,单子上明明写着400英尺。菲里普说,这尺寸好像不对啊。营业员就把专家,也就是那位“少来”先生,量的尺寸原件拿出来,上面也明明写着400英尺。

菲里普把他量的图也拿出来,菲里普是工程师,画的图很规范,和“少来”先生的一样,只是结果不同。

营业员这张看看,那张看看,也不懂了,说你们先付钱,如果真算错了,会退钱。菲里普一听就要掏钱包。我连忙压住他的钱包,说:“不行,事情没搞清楚,怎么能先付钱。付了还拿得回啊?”

菲里普说:“我相信他们。”

我说:“我不相信!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那个人听不懂我的话,他是故意的。他不想回答我的话。他想多诈100英尺的钱。”

菲里普说:“钱是给商场的,不是给他的啊,他没钱可诈。”

我说:“那他想贪100英尺的地毯!”

菲里普还是摇头说:“他只管量,不管铺,再说,他要这点地毯什么用?又不能做三明治吃。”

菲里普真是又老实又善良。地毯是不能吃,但地毯可以铺地啊,他们这里诈一百,那里诈一百,就能铺一大间房了。没房子铺,拿去卖不是更好?这年头,骗钱的是疯子,不想骗钱的也是疯子。

这时,营业员打开了电脑,说:“咦,奇怪,电脑上显示,量出来尺寸是400英尺,只要付300英尺的钱。”于是我们停止争论,眼睛全盯在电脑上。我数学差,脑子没转过弯。菲里普问:“付300英尺的钱拿400英尺的地毯?”营业员耸耸肩膀,说:“电脑是这样显示的,你就按这付吧。”

这时我算出来了,结果是我们能白拿100英尺的地毯,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菲里普还在发呆,我赶紧说:“付吧付吧,电脑比人脑聪明!”菲里普付了钱,我拉着他就走,生怕有人叫住我们。

路上,菲里普还是没搞懂,说:“不对吧,他们多给我们100英尺地毯。”

我决定当一回福尔摩斯,分析案情真相,说:“亲爱的,这件事,本来是一个阴谋,他们想贪我们100英尺地毯,疑点有四:第一,量尺寸时,那老头故意装听不懂我的话,这样就避免了当场告诉我结果;第二,果然,他骗你说是400英尺,所以他造了两张价格表,一张是400英尺付1200块,一张是400英尺付900块;第三,如果他们运气好,碰到大傻瓜,不会量尺寸,或者碰到大佬,不在乎钱,付了第一张的价格,他们就多赚100英尺地毯钱;第四,但不幸偏偏碰到你,不但会量,又不是大佬,那就拿出准备好的第二张价格表。”

菲里普听“福尔摩斯”分析完,摸摸下巴,依然疑惑,说:“那第二张的价格应该是900块付300英尺,现在他们反而多付出,做亏本生意?”

我像智多星那样哈哈一笑,说:“他既然在第一张价格里写了是400英尺,当然不好改口,只好一错到底,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菲里普朝我瞪了瞪眼睛,没听懂,为什么要用石头砸自己脚。他说:“林,你总是不相信别人。”

我说不是我不相信别人,是现在世界上贪婪的人太多,中国有,美国就没有?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最后一句我英语说不出来,有点难,说成了有钱能让鬼背大石头。

菲里普想了想,也快乐起来。他说,这100英尺地毯,是他们硬要送我们的,当然是好事,你的画室,地毯太旧,可以换新的了。我说画室就算了,洗衣房应该换了。多下来的,给鸡笼铺上也不错。

畅想未来,我们高高兴兴地等着地毯光临。

但事情却依然没这么简单。两星期后,地毯来了,还来了三个工人,呼呼啦啦地铺地毯,铺到一半,所有人傻眼了:地毯不够了。

还有这样的事?就像做衣服,做到一半,布不够了!

工人给商场打电话,商场给工厂打电话,工厂再给工人打电话,折腾了快一个小时,给我们一个回音:再等两周,把不够的地毯送来。

我一听急了,抱怨道:还要等两周?两周后王越都来了!还不如让王越自己从杭州扯块地毯带来更快些!

菲里普说,急也没用啊,地毯说不定真是从中国运来的,如今啥东西不是中国制造啊!是啊,连他老婆也是中国制造的。这一想,我更急了。

工人们走了,面对客房残缺的地毯,我突然明白了,这不明摆着嘛,他们本来是想贪100英尺地毯,后来弄巧成拙了。当然不想做亏本生意,就想出“货不够”这一招,到时,把剩下没铺的给你铺满,没赚也不亏了,那100英尺当没这回事了。

菲里普说:“不会吧?肯定是算错了,美国人数学差着呢。”

我说:“那你等着,两周后,是不是白送你100英尺!”

他说:“林,你总是不相信别人。这100英尺不会少的。”

我说:“我们打赌!”

他说:“好!你输我吻你,我输你吻我!”每次打赌他都是这么一句没正经的话。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对100英尺地毯已没了兴趣,谁拿去都行。主要问题是,地毯如果两周后送到,那正是王越到的日子,这结果并不太坏,至少王越不会睡在一半地毯的房间里,顶多让王越见识一下,我们临阵磨枪的狼狈样。但如果中间出点什么事,运地毯的车翻了,或突然发生枪战了,那可怎么好?不是我良心坏,诅咒人,明天的事谁能预料到?

这样一想,我嘴角的两门“炮”马上变成了三门。我说我要告他们,他们为了贪100英尺地毯,竟让我朋友睡在露天里!

菲里普说,林,你急糊涂了,怎么睡在露天里?我说,这客房以前不是用车库改的吗?车库不是露天的吗?没地毯,不等于睡在露天里?

菲里普听听也有点道理,叫我不要担心,地毯从做好到切割好到上路再到我家,整个过程,就是两周。就算地毯不能按时送到,我们让王越睡帐篷,好吗?还说我急糊涂了,我看他才是,睡帐篷也是睡在露天里。

就这样,到了今天,王越已到纽约,明天到休斯敦,后天就到我家了,她的地毯还在天上飞,说不定是和她一架飞机的。

正懊恼中,电话来了,说地毯一小时内送到。

我和菲里普没这么高兴过,欢呼雀跃,好像地毯是白送的圣诞礼物。

来的工人和上次来的是同样三个人,很麻利地把另一半地毯铺好。我忍不住,问其中一个工人:“地毯的事,到底是谁出了错?”他说:“可能是技术员,可能是商店,可能是工厂,可能是运输工,不知道。”他耸耸肩,补了一句,“这是常有的事,我们习惯了。”

他们走后,看着漂亮的客房,我正在陶醉,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和菲里普打赌的那100英尺呢?

跑出屋子,看到院子地上,静静躺着一大张地毯,菲里普上前量了量,有103英尺。他点点我的鼻子,说:“你输了。”

我倒了两杯红酒,两人看着天上掉下来的地毯,一边接吻,一边美滋滋地喝酒。

地毯的事,我承认我多疑了。美国人还是讲诚信的。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多给我们100英尺?

走在软软的地毯上,真是享受。我向全家人宣布一条纪律:进客房,必须脱鞋!这条纪律,对中国人民没什么,对美国人民影响就大了,他们没有进房间脱鞋的习惯。菲里普好几次都是进了客房,被我一声断喝,才想起要脱鞋,连忙退了出来。后来我看他索性一进房子就赤脚,这里走走那里走走,脚底走得墨黑,然后走进客房,于是我又对他断喝一声:“嗨!亲爱的,你不能这样走进去!”

他委屈地说:“亲爱的,我不是脱了吗?连袜子也脱了!你是不是要我全脱啊?”

赤脚医生之江湖医术

离开中国时,我带着六只大包,只只超重,只只罚50美元,罚得菲里普心很痛。

到了美国新家,我倒出了六只大包里的宝贝,菲里普的心更痛了。因为他明白了包超重的原因,是塞进了大量药品:西药、中药,外科、内科,骨科、牙科、耳鼻科、痔疮科,全齐了。

菲里普哭笑不得地说:“亲爱的,你准备开药店吗?”

我说:“药店是不开的,我这赤脚医生是当定了。”赤脚医生是早就“过世”的语言,中国的小孩不知道,美国佬更不知道赤脚医生是什么东东,中药是什么东东,我得给人家上上启蒙课。我说赤脚医生呢曾经是最酷的医生,赤着脚看病,赤脚呢只能在家里走,或者院子里走,脚上就会带上泥,所以赤脚医生的意思呢,就是家庭医生。

听到这,菲同学插嘴说:“院子里千万不能光脚的,蚂蚁、蛇,都会咬你的。”我说赤脚医生只是个比喻,不是真的光脚。

继续上课。这些草药呢,叫灵芝草、人参、何首乌、当归、红花——是我老妈费尽心思积攒下来的,一并送给了远嫁美国的女儿,她希望心爱的小女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和心爱的女婿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菲同学听了,眼泪都快下来了。课当然还没上完,继续传授人参补心,六味地黄丸补肾,灵芝治百病等道理,听得他一愣一愣的。然后我宣布:“有病不一定找医生,今后本妻子就是赤脚的——医生了。”

菲同学举手发言:“亲爱的光脚妻子,我记得你的专业是文学,不是医学。”

我说:“我母亲的爸爸的爸爸是民间老中医,我没得真传,总也得了点遗传吧?”他转着眼珠在算,我母亲的爸爸的爸爸,这位老中医,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我打开一只花布包,里面是一副刮子,我妈妈——我家第一大赤脚医生——送给我的。刮子长得像一只大手,我举起来向菲同学晃晃。他以为我要用它打人,抱住了头。我用刮子拍拍他肩膀:“这叫‘刮子’,刮痧,治百病,刮背刮肚刮手刮脖子,哪都能刮。妈咪说的,每天刮一刮,忙要刮,不忙更要刮;没病要刮,有病更要刮——刮一刮,病走光。”

菲同学表情崇拜,连忙说好话:“这巴掌厉害,厉害!我以前只听说过,中国医生使一种钻头,往人身上钻洞……”我一听,找出另一个小布包,说:“对啦,你真聪明,不过这不叫钻头,叫银针,针灸用的,我给你看。”还没等我打开布包,菲同学跳了起来,叫了一声“你还真有啊”,夺路出逃。

看来普及中医文化任重道远,我得给他点感性知识。某日有空,拉着他到狼林里,告诉他:“我表妹一云——你认识的,就那个高个子漂亮的表妹,她的爸,也就是我妈的哥,我叫舅舅,是个很有名的赤脚医生……”话没说完,菲同学眨巴眨巴蓝眼睛说:“亲爱的,你的家族,出光脚的名医啊。”

我说是啊,我舅舅,教我认草药,有止血的,有消炎的,有镇痛的,有止咳的,有补血的,有补气的,有接骨的。我指着车前草说:“这叫车——前面的草——也叫青蛙草,能接骨。我小时候试过,把青蛙腿掰断,敷上青蛙草,没多久青蛙又能跳了。”菲里普听了身上起了鸡皮疙瘩,瞧着温文尔雅的妻子,问:“你真这样——接骨?你把青蛙谋杀了啊?”

我争辩说:“这是科学实验,不是谋杀!不信,你试试,很灵的。”说着,我举起石块要砸他的脚。菲同学一边喊着“Help!”一边向他的修车铺跑。就这样,伟大严肃的中医课,在打情骂俏中结束。

不管怎么教育,菲里普表面上对赤脚医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但骨子里充满敌视。一天,他喊鼻子痛、嗓子痛,我说你上火了,于是拿出“珍黄丸”,说:“这是用珍珠、牛黄、三七、黄芩、冰片、猪胆汁和薄荷油做的药,专治咽喉痛。”可能是我的英语太差,没讲清楚,就见他在倒退。“亲爱的,草啊牛啊猪啊混在一起的药,应该是治动物的吧?”我把水和药送到他嘴边,他昂首坚决不从,宁死不屈。

赤脚医生只好放弃,说:“算了,你怕成这样子,咱不治了,给你泡菊花枸杞茶喝。”他一听高兴了,头点得跟鸡啄米一样。

喝了几大杯菊花枸杞茶,第二天他嗓子鼻子不痛了,拼命恭维我:“林,你的茶真的治病,以后我生病只喝茶!只喝茶!”我板着脸说:“亲爱的病人,听医生的还是听你的?”

菲里普爱干活,每天下班,这里捣捣那里捣捣,也常因此受伤,有次摔痛了小腿,我就拿出麝香镇痛膏,要他贴上。我说这药是好东西,主要成分是麝香。他问什么是麝香,我说好像是一种动物的分泌物吧。“大便吗?”他捂起了鼻子。到底是什么,他没来得及去考证,因为赤脚医生已给他贴上了。

美国佬身上毛多,撕下来时,他哇哇大叫。以后再受伤,看见我拿出麝香镇痛膏,他边跑边说:“No!No!No!谢谢你!”从此怕了中国膏药,不知道是怕拔毛还是怕那什么的分泌物。

那天菲里普下班回来,说眼睛疼,我一看,果然,又红又肿。我拿出金霉素眼药膏,他拿着放大镜对着中文说明书,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总算找到了英文药名,放心了。临睡前,很乖地让我上药。我还从院子里找来破铜钱草,因为长得就像一枚古代的破铜钱,因此得名。我将它捣烂后,要往他眼睛上压。他一把捉住我的手,问:“车前面的草吗?我没断骨啊!”

这病人记性倒不错,我向他解释,这叫破的——硬币草,我记得大赤脚医生——我妈,用这草治鼻炎。听我把他的丈母娘抬出来,他嘴里嘀咕着“中国草的名字真奇怪”,不作声了。

第二天一早,他起床上班,我也一骨碌坐起来,问:“眼睛好了吧?”他居然大叫:“林,我失明了,看不见你了!你那破的硬币草,没毒吧?”吓得我差点掉下床。他揉揉眼,又说:“看见了,很模糊,可能因为刚睡醒。”我出了一口大气,要是第一次用草药就把他给治成盲人了,我该当何罪啊!

我把金霉素眼药膏交给他,说:“中午休息时,再上一次药。”

下午五点半,他下班回家,我见他双眼不红也不肿了,正为自己的医术得意,他却可怜巴巴地说:“林,左眼看你,有两个妻子;右眼看你,有三个妻子。”这还成啊,问题严重了!

我镇静了一下问:“你坚持上药了吗?”

“上啦,一天三次!”他态度认真,眼角还粘着药膏,不像有作弊行为。

我说没事没事,才用了两天药,至少三天起效。他睡下后,我给他上好眼药膏,眼皮上压上破铜钱草,并宽慰他说:“放心,这破的硬币草,灵着呢。”

第二天一早,我第一件事就是提问:“现在看我,有几个啦?”他睁着眼,痛苦地说:“左眼三个,右眼两个。”

我不相信了,哪有这种事呢,明明不红也不肿了,也不疼了,却看出五个老婆来了!

他突然问我:“妈妈用这破的硬币草,把鼻炎治好了吗?”我想了想,说:“后来动了手术,就治好了。”他一听,可怜巴巴地捂着眼睛,说:“天啊,还是要动手术啊!”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他:“这两天,洗眼了吗?”他说怕感染,这两天都没洗眼。

我拖着他到卫生间,让他用清水冲洗眼睛。洗好后,再问:“现在几个?”他看着我,天真地笑了,说:“一个!当然一个!”

天啊,原来是药膏糊住了他的眼,糊出了五个老婆。我们俩捧着肚子,在卫生间笑了半天。还好还好,我这赤脚医生的英名,没让他给“糊”掉。

赤脚医生之养生大法

我的高超医术并没有消除他内心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往往发生在我和妈咪通电话之后。

我前面提到,我妈咪才是我家第一大赤脚医生,我是小巫,她是大巫。每次小巫给大巫打电话,大巫总会电授养生大法,吃啥吃啥的。我说添爱长痘,菲里普爱便秘,于是大巫开出清炒苦瓜的方子。小巫就在阵阵抗议声中,逼俩男人吃苦瓜,吃得他们叫苦连天。小巫说:“叫苦就对了,不苦还叫苦瓜?我妈说的,苦口婆心利于行,苦口良药利于病!”这话很哲学,但用英语很难说清楚,有点影响我的教学质量。

还有“凉性”和“热性”我也讲不清:我说苦瓜、绿豆、冬瓜是凉性的,上火时多吃;鸡汤、红枣、生姜是热性的,体寒者多吃。中医讲究温凉调和。菲同学就和我打嘴仗:“亲爱的光脚医生,你说的都太复杂,其实,东西煮一煮不就变热性啦?放冰箱不就变凉性啦?一起吃到肚里就温凉调和了,对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遇到美国佬,更说不清。

后来,我妈传授我做醋泡蛋。这醋泡蛋我早就听说过,似乎全民都在“疯行”吃醋。接了这个最高指示,我便买来白醋泡上蛋,五天后请全家人吃。菲里普指着添说:“添是中国来的,他先吃!”添腿脚快,一下逃得没踪没影了。

菲里普没逃掉,吞了一口醋泡蛋,抱着肚子冲向厕所,出来后呼天抢地:“俺娘从小教育俺别吃生鸡蛋的呀!”我惊讶地问:“什么情况?你到底是拉掉了还是吐掉了啊?”他打了一个响指,说:“这和臭蛋一样,是个秘密。”

他竟把我的醋泡蛋称作臭蛋!我拿起醋泡蛋,准备做个好榜样,一饮而尽。但一闻,还真是臭的,仔细一看,不知哪道工艺出了问题,醋液里有黑乎乎的东西,也就喝不下去了。

醋泡蛋事件刚过去,妈咪、大赤脚医生指示又到了。“女儿啊,我从《杭州日报》上看到:要想身体好,松针少不了!”我妈啥报都不信,就信《杭州日报》。

其实吃松针的事,我早就听我的朋友鱼头说起过。去年回国时,我和朋友婴音、金荪华、金志强、金旸和鱼头吃饭,鱼头就大力推崇吃松针,说不管什么人、什么病,吃了松针后,都有好的转变。

我对鱼头的话将信将疑,鱼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做事果敢,帅气十足,聪明机智,对人坦诚——是有很多很多优点,但我相信都不是吃松针吃出来的。吃松针的事,我也就没上心。现在听我妈咪提到松针,接受醋泡蛋的教训,先上网查,这才发现醋泡蛋落了伍,全民早就疯吃松针了!

于是激动万分,拉上菲里普一起看专家文章。他一字不识,却看懂了图片,说这个万能的好东西,咱们狼林里有啊!我们一起跑到林子里找。难怪松针金贵,我家林子几千棵树,也就两棵松树!专家说,松树最好长在高山,五年以上生,五米以上高。我家的松树,虽长相一般,不够英俊,但却有25年生、20多米高、长在野林的优秀简历。

我便挥着长竹竿,想打下点松针,又蹦又跳的,够不着;站在凳子上,也够不着;再加把凳子,还是够不着。我忙得毫无进展,菲里普却站着看风景,一边帮我扶凳子,一边喊加油,还说他看上去像女超人,要不要拍照,放博客上。

我说:“松针的事,是大事,是全家的大事,人人有责,你得出点力啊!”

这个上房顶眼睛都不眨的家伙,竟说:“树这么高,摔下来屁股痛的。”我说:“痛我负责!你只管上!”他瞪着眼睛说:“你负责?用车前面的草帮我接骨?”

在我的威逼利诱下,他装模作样搬来梯子、钳子、剪刀、绳子等一大堆工具,却出工不出力。天冷喊冷,天热喊热,磨了好几个月洋工,我一根松针也没吃到。

其实他的心病我知道,生怕弄下了松针,我逼着他吃。玩游戏得讲点方法,我说,亲爱的,你放心帮我摘松针!想想啊,杭州想弄到这么金贵的松针,得上深山老林找!摘下来了,我还不舍得让你吃呢,我一个人吃!

没想到他一听就说了实话:“我也不让你吃!吃出事怎么办?”我说:“行,我不吃,寄给妈咪吃!”

他摇头:“我更不舍得让她吃!”

我说:“那好,寄给鱼头吃,就是那个吃饭时不断倒酒给你喝的帅哥。”

他一听声音更响了:“把他吃坏了,谁倒酒给我喝啊?”

他明明是在抵抗、耍赖。见我生气,他补了一句:“亲爱的,能吃的是中国松,不是美国松,说不定美国松有毒呢!”

他心是好的,但他忘记了一件事,这林子里,那么多松鼠,就是吃松果长大的,不都油光闪亮的?

看来松针是吃不到了,我就去拣松球,一大篮放在画室当装饰,每天闻闻它的香味,说不定出了奇迹,会变得雪白粉嫩的。

上星期妈咪在电话里提到吃本鸡本鸭。她说,王越说的,你们养着本鸡本鸭不吃,当宠物抱,这多笨啊!我在报纸上看到,美国纽约人人想办法养鸡鸭吃!药补不如食补啊!你哥你姐说了,要到你家来吃鸡鸭!

中国人早流行吃本鸡了,没想到这风头也传到了纽约,问题是让我妈咪这位资深赤脚医生知道了,我捧着最新指示去找菲里普。他正抱着他的宠物鸡在散步。我上前说:“嗨,亲爱的,我妈咪说,我哥我姐要到咱家来……”怕吓坏他,先把“吃鸡鸭”三个字搁一下。

菲里普说:“好极了,我早盼着他们来!”

“吃鸡鸭。”我终于把话说完。等着看他的表情。

菲里普很镇静,问了一句:“他们,敢杀?会杀?”我耸耸肩,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没想到他仰天大笑:“哈哈哈!我忍了两年了,总算有鲜鸭肉吃了!”我没听错,他是说鲜鸭肉。

我得交代一句,鸡是他的宠物,鸭是我的宠物,没想到他很高兴吃我的宠物!

吃鸡还是吃鸭,等我家人来到再说吧,也许,他们看到满天的野鸟野鸭,满地的野鹿野猪,改吃野味了。

果然,上周我的文章《捡核桃》在报上发表后,亲友们激动了,有的计划美国核桃之旅,有的计划跨国核桃贸易。好友婴音说,你回国时,一定要给我带些新鲜核桃来,万一海关查出来,就把责任推我身上!我来对付!

婴音虽然长得俊俏,说话却大气,做事更大气,是我的铁哥们儿,铁哥们儿的话我相信,把她惹火了,海关人员要倒霉了。

核桃热迅速升温,我妈在电话里再次传授养生大法:“核桃补脑补心补血,大补!多捡点,你每天记得吃!你哥你姐说了,等今年核桃从树上掉下来了,他们过来和你一起捡!专捡野生的!”

这不,计划不如变化,风向转了——全民改吃德州野生核桃了!

吃本鸡计划

一、十条军规

打野猪也好,捡核桃也好,都不如养本鸡方便。吃虫吃草,林中奔跑,这样长大的鸡,蛋鲜肉美营养一等,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不做?妈咪不断在电话里教育我。想想她的话很有理,想想本鸡真的很好吃,越想口水越多,我就下定了吃本鸡的决心!

心要狠,就是狠不起来,就是这两年我们没吃到本鸡的根本原因。鸡一窝一窝养,却下不了杀手,不是让鹰吃就是让蛇吞,要不就是养得太胖,油包心脏胖死。胖死的那只“网上名鸡”田桂花,足足有21磅重!

田桂花的故事和照片一次次上我的博客,它成了名,也让我和菲里普成了名。它不幸胖死后,网友们都一起沉痛悼念。我和菲里普伤心了一阵,把它埋了。菲里普称公鸡boy,称母鸡girl,他说田桂花真是个sweet girl,带给我们太多快乐。本来我对鸡没有那么多仁慈心的,都是让菲里普教的。他认为鸡就是鸟,是地上走的鸟,天上的鸟看着人类,地上的鸟亲近人类,做人的朋友。这代表大部分美国佬的想法,所以美国佬只吃超市里的鸡,不吃自家养的鸡。前者是餐桌肉肴,后者是家庭成员,是小朋友。

受了这番教育,我能不进步吗?哪里狠得下心吃家庭成员,吃小朋友?就算狠得下心,也狠不下心看菲里普伤心的眼睛。

所以吃本鸡的事,首先要过菲里普这一关,我便对他进行动员,让他相信:美国有那么多胖子,就是吃超市的激素鸡吃的;美国有那么多癌症,肯定是吃激素鸡吃的;美国人没中国人聪明,当然是吃激素鸡吃的;美国人寿命短,绝对是吃激素鸡吃的!激素吃多了是有毒的,吃东西没营养、味道差不要紧,服毒就不对了,积极服毒更不对,那是谋杀自己的行为!亲爱的,服毒对吗?!谋杀对吗?!鸡是自然物,人也是自然物,人吃鸡,那是求得自然物间的平衡,食物链!所以,我们应该勇敢地、问心无愧地——吃本鸡。

这番话其实是从我妈咪那搬过来的,很管用,很有哲学光辉。果真提高了菲里普的思想觉悟,他严重同意这样的推理——美国所有问题,包括苛捐杂税,负债累累,频频出兵,爱管闲事,股市波动,房市低迷,枪支泛滥,就是吃激素鸡吃的。人生苦短,要想健康,要想快乐,要想聪明,要想长寿,唯一的光明路是——吃本鸡!

中国有个词叫茅塞顿开,这一顿开,我们的思想就统一了,准备去买小鸡。

买小鸡之前,我们一起立下十条军规:

第一条,这些鸡不是宠物,是鸡肉,得和宠物鸡分开睡、分开吃、分开玩。

第二条,因为不是宠物,采取三不政策:不和它们说话,不给它们取名字,不培养感情。

第三条,为了实现第一、第二条,修建新鸡舍。东宫睡宠物,西宫睡“鸡肉”。

第四条,新房子从木料到人工费约1000块。为了节省开支,从工程师到工人均由菲里普亲自担任。

第五条,为了让宠物鸭们感到公平,同时为它们修建带音乐的游泳池。

第六条,宠物鸡供应营养玉米,“鸡肉们”只供应空气、草地和树林,培养它们野外生存能力,培养鲜美肌肉而不是肥肉。

第七条,鸡长大后先吃掉公鸡,留母鸡生蛋,孵小鸡,再生蛋,再孵小鸡。

第八条,鸡的斩杀任务由菲里普执行。

第九条,鸡斩杀后的烹调任务由本妻执行。

第十条,买24只鸡,半个月吃一只。如有中国客人,本鸡伺候;如有大鼻子客人,照顾他们的宠物情结,防止吓出人命,一律超市激素鸡伺候。

妈咪听了我的计划,怕我雷声大雨点小,说:有决心还得有行动!我大姨听了我的计划,疑虑重重地叮嘱我:说话算数,一定要舍得杀鸡吃哦!除了我妈,我大姨是我第二个妈,和我妈一起疼我疼得要命,恨不得亲自跑过来帮我养鸡、杀鸡、炖鸡,把鸡肉喂到我嘴里才放心。

立下十条军规,还拿去和好友静儿共赏,以示吃鸡决心。静儿鼻子一哼,挑剔道:“第六条不对,公鸡都杀光了哪来下一代?第十条不好,美国佬更要本鸡伺候,杀鸡给他们看,亮亮中国女侠的威风,咱鸡都敢杀,还怕杀人吗?”

我和菲里普冲向宠物店买小鸡。那天正好搞促销,每只3.5块,买一打送一打。人们闻讯赶来,争抢小鸡。他们买鸡是当宠物,不像我和菲里普,带着杀气。

付了12只的钱,捧回了24只,但到家后一算,没赚到便宜,去年小鸡是5毛一只,现在3.5块一只,就是白送两打,也亏了。

此时菲工程师的新鸡房还没交付,这24只小鸡,不,应该说这一大堆“鸡肉”,先住进了简易棚。四月份菲里普在单位天天加班,天不亮就上班,天黑了才下班,一到家饭都顾不上吃,穿上破衣服,点起灯就做木工,造鸡房。

那时春意正浓,鸡院周围全是黄花。我就想到了杭州,和菲里普说,每年春天,杭州郊外油菜花开了,黄灿灿一片。不过,黄花开时,很多有神经病的人要发病。

我说这话绝对是因为思念杭州,没有影射。菲里普听了,握着锯子发呆,说:“我有很多事要做,两辆车等着修,院子的草等着割,爸爸病重应该天天去看,可我一下班就往鸡院里跑,给鸡造房子,而且正巧,我最喜欢黄花,那我是不是也……”也神经病了,他想说。

二、战争与和平

小鸡一天天长大,菲里普很认真地执行着十条军规,特别是“三不”军规。

我却做不到,自从24只小鸡入了院,我就光荣地做了它们的贴身保镖,和抢鸡肉吃的敌人打仗。敌人海陆空都有——野猫、毒蛇、老鹰、猫头鹰。它们白天黑夜分批上班,加班加点,兢兢业业。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英雄也是怎样炼成的。那天一条大蛇向小鸡进攻,我别无选择,单枪匹马,奋勇出击。平生第一次杀死一条大蛇,我是闭着眼睛把铁铲砸下去的,生怕它不死,足足砸了两分钟。睁开眼睛,蛇头找不到了,估计是让我给砸到土里去了。菲里普下班,我带他去看现场,他说:“我真为你骄傲!中国妈妈知道了,一定也为你骄傲!”

不一定,妈咪要是知道为了吃本鸡我得和毒蛇打架,宁愿我没鸡吃。

野猫一个个鬼一样,我一闭眼,它们就到了;我一睁眼,它们就没了,连同小鸡一起没了。想想没别的办法,就把我家猫咪的粮食分点出来,放在树林里,一日三餐,好生招待,这才平息点事态。

最可恶的是猫头鹰,它们上的是夜班。午夜时,听到像疯人一样的哈哈哈阴笑声,就知道猫头鹰驾到了,肯定是一对,一起找夜宵吃,把全院的鸡鸭都吓得神经错乱,也把我们一家整得神经错乱。半夜三更冲出去,添老弟总是穿条花短裤持把尖刀,菲老公总是光着膀子手握钢枪,而本神仙披头散发跟在后头。菲里普比画来比画去,就是不扣扳机,他说猫头鹰是保护动物,不能打,只能吓。

猫头鹰不怕吓,天天半夜来闹鬼,哈哈一笑,全院疯掉。那几天菲里普睡不好,走路都跌跌撞撞,早上四点半还得骑摩托车上班,让我担心得要命。我也惨,本来睡觉就不好,这下失了调,白天眼皮得用牙签撑,晚上双眼却滚圆贼亮。

这样下去不行,想了个办法,到了晚上,把小鸡装在大纸盒里,搬到家里来,住进我的画室。于是整个房子飘逸着鸡粪香,人却睡踏实了。

觉是睡足了,美丽的早晨,鸟语花香,新的杀戮却在临近——瞬间,老鹰贴地掠过,在一片惨叫声中,我冲出门外,只看到老鹰潇洒离去的背影。集合清点,少了一只。过一会儿,再少一只。

我很生气,下决心发动对鹰战争。给菲里普发短信,说要用枪打鹰。菲里普回我短信,说坚决同意,打下它,吃了它。鹰惨了,它面对的是什么都敢吃的中国女人!这条短信过来后,他又追加了一条:“小心打到鸡,更别打到自己!”

我找到步枪,架在栏杆上,等老鹰。气势很盛,但心怦怦乱跳,生怕子弹往后飞。鹰还真让我等着了,打开保险,瞄准,三点成一线,砰!枪响了,没子弹,是空枪,老鹰慢悠悠地飞走了。我记得这把枪总是子弹上膛的啊!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子弹盒,不知藏到哪去了。

菲里普下班,见我向他翻白眼,笑着说:“亲爱的,我是让你玩空枪出出气的,哪能真打,鹰也是保护动物!再说,我不希望你玩步枪,太危险。”

我说:“那好,你发把小手枪。”

菲里普瞪着眼睛说:“那更危险,万一让鹰夺走,反过来给你一枪!”

总之是不让我开枪。这也不能打,那也不能杀,我们的鸡肉一天天少下去。给妈咪打电话时,报告了这一情况。妈咪说,你要想办法,以前我们农村,是在树上挂只洋油箱,当当当地敲着赶麻雀。

洋油箱是什么东东?但还是受了启发,我在周围树上挂了好几只风铃,风一吹,叮叮当当。还听说鹰怕锡盘,就从超市买来核桃派,派吃掉,将亮晶晶的锡盘挂到竹竿上,上面画了张鬼脸。菲里普的破工作房里,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一米多高,衣服上结满虫茧,头发上全是蛛网。把它请了出来,取名聂小倩,亭亭玉立地站在院子里放哨。

但我很快发现我的招都没戏,鹰照样来,特别是不把小倩放眼里,有一次居然就站在小倩头顶上。倒是我,有点怕小倩,天黑了,它默默伫立的背影让我全身汗毛直立。有一次它被风吹倒,两条光大腿在草里半隐半现,一头乱发飘飘散散,我就这样被吓了一大跳,脚撞在秋千的铁架上,痛得半天说不出话。

鹰的麻烦随着小鸡长大会解除,而人的威胁永远存在。昨天傍晚,右边邻居家枪声大作,我家所有鸡鸭从枪响的地方疯跑回来,知道芳邻又在射鸡取乐了。集合清点,果真少了一只。

原先我们认为最重要的事,如划清宠物阶级和鸡肉阶级界限、不和鸡肉培养感情等等,早已不了了之。鸡根本不知道它们被分成阶级,相亲相爱,同进同出。每次鹰出现,一起往安全地方跑,大鸡照顾小鸡,公鸡照顾母鸡,我亲眼看到宠物大公鸡为了救小鸡,和鹰搏斗,落下一地羽毛,场景令人感动。说给菲里普听,他差点掉泪了。

而小鸡们对我们一家人的爱,体现在各个方面,它们一看到我们就拉大便——据说这是鸡向人类问好的方式。我每种一棵花,它们就干净利索地吃光,表示对花的欣赏。我们在露台上吃东西,边上就会围上一群。每天菲里普下班回来,小鸡们屁颠屁颠跟在摩托车后面跑。他一停下,好几个家伙呼地飞到他身上。菲里普闭上眼睛直叫:“别对我这么好!我是要杀你们的人!”

看着小鸡们和我们亲近,每天为生活挣扎,为活着拼命,在险恶和恐惧中一点点长大,竟给了我强烈的同生共死的感觉。我真的不知道,到了那一天,我还会不会要求菲里普举起刀,结束它们来之不易的生命。

这想法一出现,我就知道完了,又吃不到鸡肉了。

所以说,在美国杀鸡吃肉,还真有点难。现在我想到静儿的话,觉得可以放到名人名言中去:鸡都敢杀,还怕杀人?不敢杀鸡,肯定不敢杀人。就这逻辑。

菲里普当然很有同感。他说,亲爱的,鸡还是要吃的。这样吧,活下来的12只鸡呢,归入宠物阶级;我们再买一群鸡,养在树林里,不去喂它们,不去看它们,不去爱它们,这样,我们就能吃到本鸡了。

这样能吃到本鸡?这样不把鹰们的牙笑掉才怪。

午夜枪声和怪邻们

我的吃本鸡计划,最后不了了之。但关于鸡鸭的故事,以及故事外的故事,演电影一样,一个接一个发生。

午夜枪声,当然不是发生在电影里,是发生在我们狼林里。怪邻们,也住在狼林里。

第一怪邻

昨天傍晚,听到右边邻居丽莎家林子里传来枪声,一定是男主人约翰带着儿子又在射鸡鸭玩。他养鸡鸭是用来练枪法的。我家的鸡鸭们都惊慌失措地跑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一只大公鸭倒在院子里,头上和脖子上有几个血洞。菲里普说,这像是枪打的。一点数,果然少了一只鸭。

我马上想到昨天的枪声,难道是邻居约翰在向我家的鸭子射击?一只受伤跑了回来,一只直接毙命在枪口之下?拿着望远镜,到两家边境侦察,看到丽莎家的男人,正在院子里起火做烧烤,是不是在烤我家鸭子?

这家邻居,就是我要说的第一家怪人。

约翰的老婆丽莎是个墨西哥女人,丽莎之怪是生命不息、跑步不止。她每天早上要跑三小时,傍晚跑两小时,一天总共跑五小时!日晒雨淋,人跑得精精瘦,满脸晒斑皱纹,远看像小妞,近看像老太。

我住在狼林四年了,没见她中止过。有时路上碰到,她会边跳边和我说话。我说你每天跑这么多路,不累吗?我跑10分钟就累坏了。她说跑步好呢,要是一天不跑,心脏就受不了,全身难受。要不是做家务喂牛,还要接送孩子,她恨不得除了睡觉就是跑步。

丽莎虽有跑步之怪,却让我佩服,她是非常温婉的女人,心肠很好。但她男人约翰之怪,就不敢恭维了。

约翰坐过牢,心态很恶劣,常对着狼林骂人,有一次我听到他骂人,骂了整整一小时,全是下流话。也不知道在骂谁,似乎在骂全世界。

他的爱好是射杀宠物。很多宠物都遭过他的毒手。他和菲里普是近20年的邻居,但他还是毫不留情,射死了菲里普五只猫。菲里普抱着猫的尸体,找约翰理论,却被他骂出了领地。

丽莎当过兽医院护士,喜欢动物,对老公射杀宠物非常反感,常向菲里普道歉,但每道歉一次,他们家中就会发生争吵。丽莎有没有挨打没看到,但日子肯定不好过。

有一次丽莎收养了两只野猫,生了好多小猫,丽莎当宝贝一样每天喂它们。但有一天,她老公买来毒药,把它们全家毒死。丽莎泪流满面,把一只只死猫埋到林子里。但她没有离开这样的老公。对这一点,菲里普觉得很奇怪,他常对我说:“难以置信,夫妻根本不相爱,却还生活在一起!”

有时我们在路上,两车相遇,约翰会在车里和他16岁的女儿一起向菲里普竖中指,做下流动作。我看了很震惊,菲里普却依然面带微笑,向他们招手。他说:“我这样做,才会真正打扰他。让他去想想该怎么做人。”

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对你?”

菲里普说:“他对谁都这样。”果然,有一次我到两家交界的林子里找鸡,稍微过了一点点界线,就听那凶男人在狂喊:“滚出去!”

现在,这恶男人竟射杀我的鸭子!我说我的鸭子不能白死,我要报仇,他家的鸡鸭,每天成群结队跑到我家领地,我也杀几个玩玩。

菲里普说,你这样做,不是和他成了一样的人?我说,应该让他知道:第一,我们也是有枪的;第二,他的鸡鸭也会失踪的;第三,美国人好惹,中国人是不好惹的。

菲里普看着我笑,他认为我很柔弱,没想到也好战,说:“现在我知道朝鲜和韩国为什么有摩擦了,因为谁也不让谁。说不定哪天,我们和邻居,也会像朝韩一样,不得安宁。”

第二怪邻

午夜,我被鸭子们的吵闹声惊醒,摸到手电往鸭院照,见鸭子们挤在一个角落发抖。手电移向另一个角落,赫然看见一只花斑大猫,正背对着我站在铁丝网下。手电光惊动了它,它向我转过头来,我看见了一对绿莹莹的眼珠——它嘴里正叼着一只鸭子!

“猫吃鸭子了!”我终于喊出了声,光着脚向楼下跑,边跑边喊添。添赤着膊,穿着条短裤,从房间里蹿了出来,奔向厨房拿了三把尖刀,一把叼在嘴里,两把捏在手上,杀气腾腾地和我一起冲到外面。

这时,菲里普握着枪,穿着花短裤也冲了出来。他向我们喊,小心,这不是一般的猫,这是bobcat!

这时bobcat叼着鸭子飞快地跃过铁网,冲向树林。

菲里普跟到林子里,开了枪,枪声刺耳,震破了宁静,就听到一阵落叶的哗哗声。我恐惧地捂上耳朵,蹲下了身子,声音颤颤地向他喊:“打中啦?”菲里普没回答,在林子里待了好长时间才出来,说bobcat就在附近,刚才开枪一定吓坏了它,今晚就不会再来了。

bobcat是什么?上网一查,bobcat中文是山猫,长得像豹子,也叫豹猫,生活在北美洲,捕捉家禽,行动敏捷,非常凶狠。菲里普说,几年前bobcat也来过,几乎吃掉了这一带所有的家禽,还伤了人,是法律允许射杀的动物。

天亮了,我跑到鸭院,把惊魂未定的鸡鸭们放出去。突然发现,昨晚除了一只大公鸭被叼走,那只叫小雪的鸭子也受了重伤,它的脖子被咬断一半,挂在那,身上全是血。

我把小雪抱起来,藏到铁笼子里,放上水和玉米。它的脖子再也抬不起来了,却没有倒下,低着头,目光悲哀地看着我。

看来,鸭子遭遇袭击,真凶是豹猫,这一次,我冤枉了邻居约翰。

这时,我看到了左边邻居,一对老夫妻,正在喂马,那女的向我挥挥手,我走了过去。

这家邻居,就是我要说的第二家怪人。男主人叫派尔,女主人叫安婕,六七十岁,他们有一幢大房子和一个马场,两只马。几年前他们卖掉了房子搬走了,却没舍得卖掉马场和马。

老夫妻一周两次,过来喂马,清洁马场。他们走后,马没人管,经常跃过电网跑出来,到处是它们的粪便。有时跑到我家院子里,菲里普会把它们送回去。有一次它们跑到高速公路上差点让车撞死,被警察送了回来。

最近,我们已快两个月没见这对老夫妻了,马把青草吃光了,吃干草;干草也吃光了,啃树皮。前几天刮大风,刮倒了马场所有的树,因为这些树被马啃光了皮,也啃掉了生命。这样,马连树皮也没得啃了,饿得每天晚上不停地惨叫。我觉得可怜,有时拔了草去喂它们,但这点草只能塞塞它们的牙缝。

所以今天看到他们,我很高兴,走过去向他们问好,我说你们的马每晚都在叫,可能是饿了。安婕说,真对不起,吵了你们了,我们最近生病,所以没来看。谢谢你们照顾我们的男孩和女孩,女孩十岁了,叫闪电;男孩三岁了,叫雷霆。

我说这两天豹猫来了,你们也要小心。安婕听了,惊叫道,这可怎么办,我们离这远,开车要两个多小时!她写了一张地址和电话交给我,说有什么情况,请你给我打个电话好吗?

我连声答应,然后脱口而出:“你们这么远照顾不到,你们想过出售马场和马吗?”他们听了连声说“No”。我就觉得奇怪,他们养马一不用来骑,二不用来玩,三不想一起带走,四不能每天照顾,五不想转让,干什么呢?

马场已不像马场,没有青草,没有树木,只有泥泞一片,可怜的闪电和雷霆,被围在电网中,在这片荒芜中煎熬,哪天是出头之日呢?

第三怪邻

午夜,鸭子的惨叫再次发生。

我跳起来拿手电往院子里照,又是豹猫!它嘴里正咬住一只北京鸭的脖子,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北京鸭雪白的身体。它发出几声短暂的哀叫,没了动静。豹猫叼起北京鸭,向我的手电凝视。

菲里普让我继续照着豹猫,拿起枪冲到外面,同时惊动了豹猫,它扔掉嘴里的猎物,高高跃起。枪声响了,很清脆,划破了静的夜。豹猫瞬间消失了。

我拿着手电,跑了出去,菲里普说:“没打中。好久没练枪了,枪法不好了。”

“怎么会?”我不相信。我知道他的枪法。我疑惑地看着他,突然感觉,他是故意放走豹猫的。

菲里普搬出小冰柜,把北京鸭包好放进去,说明天晚上用它当诱饵,捕捉豹猫。捉到后送警察局,让他们处理。我明白了,他心里不想杀豹猫。

天亮后,家里就留下我一个人,走出房子,看着房子后这片被叫作狼林的林子,心里有点毛。但还是走进鸭院,发现小雪已死了,它还是没能撑过来。我把它用白毛巾包住,在它身上放了一束蓝色的小雏菊,点起了树枝,把它烧了。

几天时间,死了五只鸭子,我把剩下的鸭子放出院子,它们疯一样冲出去,头也不回。这三天的午夜凶杀,还有枪声,让它们饱尝了恐惧和悲哀。都说鸡鸭是低等动物,没有情感,但谁能真正懂得它们的心灵呢?

邻居丽莎正在跑步,看到我,远远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先开口:“你好,林,昨晚我听见你家有枪声。”

我说这几天豹猫每天半夜来,鸭子被它杀了一半。

对面邻居黛比也跑了过来,说这几天少了两只小孔雀。听我把事情一说,她歉意地说,林,对不起,我们还以为是菲里普杀的,因为我们听到枪声。

善良的菲里普,怎么可能杀她的孔雀啊!不过她说话很直,也道歉了,我不介意。

说到黛比,就是我要说的第三家怪人。

黛比开朗、善良,为人很热情。她和老公都是疯狂的动物爱好者,家里有狗、猫、孔雀、火鸡。他们家墙下有大大小小的洞,全是为不同尺寸的动物设计的,也就是说,宠物们可以自由出入,和主人共进午餐,同床共眠,并随地出恭。你要是走到她家门口,不用按电铃,大大小小的动物齐声吼叫着冲出来,给你一个疯狂的欢迎仪式。第一次享受这样的仪式时,吓得我从他们家门口一直逃到公路上。

我家的鸭子有一段时间,每天跑到她家和小孔雀玩,黛比就买了一只大水盆,装满清水,专供我家鸭子洗澡。有一天她打电话过来,说,你家女孩生了只软壳蛋,是不是病了?最好去看看医生。我们对她的仁慈当然很感动,但没感动到要送生软蛋的鸭看医生的程度。

问题是她还没停止仁慈,很关心我家小帅添。有一次她神色担忧地问我们:“你家儿子是不是很孤独?每天看他一个人打篮球,怎么没有朋友?你们应该帮助他。”菲里普连忙说,我儿子在读大学,参加很多俱乐部,有很多朋友。事后菲里普说,千万不能承认添很孤独,没朋友,不然她会打电话给儿童安全服务中心,说不定我们会因为“虐待儿童”上法庭的。

我听了一头雾水,添19岁了,在旧社会已经讨老婆了。就算美国法律规定21岁以下都是儿童,我家大龄儿童的事,也轮不到她紧张吧?

黛比的老公做飞机撒药生意,经常在作业结束后,顺便在我们上空飞几圈。我们这一片林子,不太有蚊子苍蝇之类,可能得益于他“顺便飞几圈”的缘故。

黛比的老公不说话,见了我最多挥一下手。就是在我们和黛比聊天时,他也是默默干活。我曾经怀疑他是哑巴,但很快,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他每天傍晚在公路上散布,起步走时,身前身后拥着一大群狗,他像个狗司令。很快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很响亮、很严厉,是给狗训话,因为狗走得比他快,跑到前面,把他远远落在后面,让他这司令很没面子。他就喊:“站住!站住!都跟在我后面!”但谁也不听他的,他便一个向后转,狗们屁颠颠又跟在他身后了。他见我站那笑,向我挥挥手,大步流星向前走。

估计他平时话少,是怕老婆、妻管严。有一次参加朋友派对,黛比夫妻也来了,我和他聊了几句,发现他喝了酒后,很热情、很豪爽、也很会说。他拍拍胸膛答应,哪天作业时,带我飞行!

第四怪邻

第四天傍晚,菲里普下班,我们用几块钢丝门板为鸭子们搭了个坚固的“保安笼”,还为鸡笼加了锁。

菲里普在院中心放了只铁笼,把北京鸭的尸体放进去,做了个活动门,只要豹猫移动一下北京鸭,活动门就会锁上。今晚他要活捉豹猫。

守到深夜,还是没有动静。

突然,一声枪响,听见丽莎院子里一片鸡叫声,随后又听到几声枪响。豹猫被打死了吗?我们向丽莎家张望,但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没多久,我们听到远处传来鸭子的叫声,这方向应该是杰西家。果然,杰西家的枪声响了,枪声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在午夜,显得格外恐怖,让我想到了很多枪战电影。菲里普说:“有两支枪,杰西和他老婆都在开火。”

枪声后,是静寂。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杰西院外。

杰西夫妻是邻居中第四家怪人。应该说,他们是四家中真正的怪人,黛比曾和我说,这对夫妻,女的是“合法”精神病,男的是“非法”精神病,都有精神病。

“精神病也有合法不合法?”我吃惊地问。她说是啊,合法就是有法律文件证明她有精神病,正在医治中,受监控,不负法律责任;非法就是没拿到批文,政府没有监控,要担负法律责任。生活上他们不用担心,不用出去挣钱,政府负责他们的全部生活开支。

杰西的老婆经常半夜里起来割草,不但割自己的草,还割黛比家的草,连花一起割。割草机的轰鸣,迫使黛比报了警。但因为是合法精神病,警察也拿她没办法。

杰西有二十几亩地,他到处挂上了“不许进入私人领地”的警告牌。对这种行为,菲里普很不满,说他挂这种牌子,太不够友善,并再三叮嘱我不要进入他家领域。

因此,我没敢进入杰西的领地,只是站在公路上张望。这时杰西的老婆开着割草机,从房子后面转出来,我看见她在割草机上挂了把大砍刀,砍刀边上是一把长猎枪。她全身浮肿,特别是脸,像是被人打过好几拳。我有点怕她,却又很想上前问问,昨晚是不是射中了豹猫?这时,她看到了我,面无表情,却突然挥起大砍刀,狠狠地把身边一棵小树砍掉了。这时,杰西的脸也从玻璃窗后面出现了,目光阴森地盯着我。我哆嗦了一下,转身逃回了家。

看来这对夫妻不是好惹的人,豹猫昨晚惹了他们的鸭子,一定倒了大霉,光听那阵枪声,10只豹猫也逃不掉了。

果然,从那天后,虽然我们一直处于一级战备,但豹猫再没有出现过。

第五怪邻

昨天和菲里普说,我写了四家怪邻居的故事。他听了,笑着说,古怪,用英文说就是“odd”,你写了四家,还少写了一家。第五家怪人,在人们眼里,才是怪中之怪:第一怪,这家男人爱做志愿者,什么志愿者都做过;第二怪,这男人最大的爱好是捡破烂,修破车;第三怪,这男人千里迢迢去中国娶回来个中国女人;第四怪,自从娶了中国女人,他就开始留山羊胡子,还梳个小胡子辫;第五怪,他的老婆看上去文文气气,却爱好吃鱼眼睛、鸭舌头,凶起来敢打野猪、敢吃蛇!

经他一总结,我们这一带最古怪的,竟是我们这对夫妻啊!

我的美国父亲鲍伯

美国生活,新奇,有趣,快乐;但伤心的事,也很快和我遭遇。

我公公鲍伯走了。

我常和菲里普说,鲍伯是我在美国最喜欢的人,是我的美国父亲。

菲里普第一次来中国看我前,他家里分成两派,以他母亲安妮为首的反对派和以他父亲鲍伯为首的赞成派。反对派听了太多有关中国的坏话,怕我是“黑发魔女”,菲里普这一去,会被我这魔女吃掉,再也回不了家;而赞成派认为,为了真爱,哪怕赴汤蹈火也值。菲里普出发前,鲍伯对他只说了一句话:“儿子,祝你好运!”

菲里普从网上发给我一张鲍伯的照片,英俊潇洒,笑微微地看着我。

这是我最早认识的鲍伯,还没见面,他的真情和微笑如和煦春风,轻轻吹动我的心帘。

来到美国,见面的第一天,鲍伯抱住我,说:“林,你终于来了,从此你就是我的女儿,希望你喜欢美国,喜欢你的新家。”

而这个时候,70岁的鲍伯,身患癌症和帕金森病五年了,他的癌细胞扩散到全身骨头、脑、血液。由于帕金森病,他行走需要拐杖,发音困难,口齿不清。医生说,他已无药可治,他还有两年时间。

但每次看到他,他总是面带微笑,轻声柔气地问我过得好不好,中国的父母好不好。家庭聚会时,大家抢着说话,一片热闹,但当我一开口,大家就唰一下安静了,一起看着菲里普,因为大家听不懂我的中国英语,要请菲里普做翻译。这时,鲍伯笑着对我说:“林,没关系,我说话他们也不懂,我们俩成立中美组合吧。”大家一听都笑了。

我喜欢和鲍伯聊天,我聊我的家庭,聊杭州风景。他聊他的过去,告诉我他当过9年炮兵,当过20年石油勘采工程师,当过10年农场主。他口齿不太清,我只能听懂二三分;而我的话,他也只能听懂二三分,但我们都不介意,听不懂也会说yes。别人看我们说说笑笑,妒忌地问,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高兴?鲍伯把手指放在嘴上对我“嘘”一下,说:“这是我和林的秘密。”

其实我知道,他对我这么好,出于他的善良,也出于细密的心思。他怕我远离家乡,在新的家庭有孤单感,有边缘感,他不愿让我受一点点委屈,他要张开他的翅膀,给我父亲般的保护。他好几次对我说:“林,我的女儿,只要我活着,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会像父亲一样爱你。不管发生什么,记住,我在你身边。”听了这话,我抱住他说:“谢谢你,爸爸。”

美国人互称名字,特别是婆媳之间,都是直呼其名。安妮的女婿切里,每次来都是喊着“鲍伯!安妮!”冲进来的。按中国人的礼节,叫公婆名字实在不习惯。当我叫安妮“妈妈”时,菲里普或安妮都来纠正——“你可以叫安妮的”。

但我每次叫鲍伯“爸爸”,不但没有人纠正,鲍伯还会响亮地应一句“Yes, Ma'am!”我很高兴,以为他和中国人的爹一样,不喜欢小辈叫名字。有一次说起这个话题,我说我真的不习惯叫公公婆婆名字。鲍伯听了笑着说:“你一直叫我的名字,叫得很好啊,我开心呢!”什么?我一直叫他爸爸的啊?原来,“爸爸”的发音,几乎和“鲍伯”发音一模一样,大家都认为我是在直呼他的名字,难怪安妮感觉不公平,老是纠正,要我叫她名字。

到了美国,有了这样一个公公,让我感觉有了另一个菲里普,很有温馨感、安全感。我常在电话里和妈妈说起这个洋公公,我说:“他很爱我,是所有美国亲戚中最爱我的人。他也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他病这么重,从没听到他抱怨过,从没见他掉过眼泪,每次看见他,他都是笑微微的。”

我妈妈说:“这样的美国老人,我敬佩,值得我们学习!”

是的,我公公鲍伯,当你看到他微笑时,你根本不能相信,他是个病入膏肓的人。每次去他家,我总是看到他戴着一顶太阳帽,穿一条背心工装裤,开着割草机割草,或是开着翻土车开荒造花园,或在房顶上修理东西。看见我们来,远远招招手。

休斯敦飓风多,每刮一次,院子里就有大树倒掉,我来了才两年,我家就倒过十来棵大树。所以鲍伯经常忙着把倒下的树砍成段,再劈成柴,冬天烧火炉,这样的柴火,超市里一美元一磅,非常贵。

砍树的活,非常累,鲍伯从来不叫子女帮忙。有次我们去他家时,看到他一手撑着拐杖,一手叉着腰,肩膀上扛着巨大的树干,脸色铁青,大汗直流。菲里普对我说:“你看你看,这个男人,他有这么大的倔强!”

但菲里普不会马上帮忙,而是站一边看一会儿,然后搓搓手,对父亲说:“突然很享受干活,想和你一起干,你不介意吧?”鲍伯一点头,菲里普便和父亲并肩劳动。他这样做,是不想让鲍伯觉得需要帮忙,不想让他觉得不行了。一个老人的自尊、一个男人的自尊、一个病人的自尊,就这么重要!

有一次飓风刮倒了我家一棵大树,横倒在车道上,一片狼藉。菲里普那几天正在加班,起早摸黑,根本没时间处理。那天一早,我还在床上睡懒觉,就听见院子里有响声,心里一惊,不知谁私闯民宅。跑出去一看,一个老人,手握电锯,正在锯那棵倒了的大树。

我跑过去,拉住电锯的一头,想帮点忙,鲍伯向我喊:“危险!别碰电锯,这不是女孩的活儿!”我只好跑回家,泡了一壶很香的绿茶,煮了几只茶叶蛋拿过去,一边看他汗流浃背锯树,一边递茶,剥蛋。

四个小时后,这棵大树全部被鲍伯锯成了段,移到路边。我拿了扫把,把树叶和碎枝全部扫干净,车道被漂漂亮亮地清理了出来。鲍伯离开前,笑着对我说:“林,这是我们的秘密,别打电话给菲里普,让他回来吓一跳,以为是外星人来过了!”我说好,我一定不说!这时候,我们两个人的表情,就像两个顽皮的小孩。

菲里普下班回来,果然大吃一惊,但他一想就知道,是鲍伯干的,连忙打电话去感谢。鲍伯却在电话里直夸我:“林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她真是个甜女孩!”

加上以前的树段,我家院子里的树段已堆成了山,菲里普老是念叨,要把它们劈成柴,不然各种各样的蛇会在里面睡觉。菲里普还没动手,却生病住了院,等他出了院,回到家,发现全部树段被劈成了柴火,整整齐齐堆成了垛。这次,是鲍伯带着菲里普的准女婿安伦,租了一台劈柴机,添也一起上阵,三个人合力劈完了所有树段。

菲里普看着高高的柴堆,哭了,他说,爸爸的病不知比我重多少,他浑身都是癌,肌肉每天在萎缩,他是应该坐在家里让人伺候的人。我说,亲爱的,我理解他,他现在想的是为我们多做点事,换了你,你也会这样做,你会很高兴这样做。

去年秋天,鲍伯病情加重,拐杖已撑不起他的病体,开始了轮椅生活。事情做不动了,但很多事在他的计划中,必须完成。他对菲里普说:“我感到很难为情,要请你帮助做一些事。”他要做的事很小,比如把一个小坑填平些,别让安妮滑倒;把房后一棵小树砍掉,以免几年后长大被风刮倒伤了房子,安妮会有麻烦;把远处那堆柴移到屋檐下来,安妮冬天喜欢用壁炉,出去拿柴方便些;有些电线旧了都要换新,出意外会伤了安妮;每一只不亮的灯都要修好,因为安妮怕黑。这些很小的事,但在他心中是一个个巨大的结,他很着急,要把它们做完。

因为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他一心一意想的是安妮,他要在走前,为安妮安排好一切。菲里普一丝不苟,全部按他的意思,坚决完成任务。

不久,镇上开艺术节,让我这“旅美画家”在剧院大厅办画展。画展这天,看画的人很多,突然,我一回头,在人群中看到了鲍伯。我很惊讶,他已很久没有力气外出了,就是坐在家里,也是虚弱无力。现在,他却出现在这里,穿着整齐的礼服,打着有熊猫图案的领带(是我从杭州带来送他的礼物)端坐在轮椅上,安妮在后边轻轻地推。

这天的阳光很亮,洒在他们雪白的头发上,非常耀眼。他们正在向我招手,鲍伯冲着我微笑,就像我的父亲,非常柔和。这一幅图景,永远放进了我记忆的抽屉。

我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伸开双臂抱住他们,脸贴在鲍伯脸上。鲍伯说:“林,你的画展,我是一定要来看的,不能错过的。我的女儿,我为你骄傲!”

随着鲍伯病情恶化,我和菲里普到了周末就陪在他身边。尽管安妮把饭菜准备好了,但我还是喜欢做点东西给他吃,做得最多的是烧烤,这是我学到的最拿手的美国手艺,很愿意在鲍伯面前显摆显摆。有时做中国菜:红烧鸭、全鱼、豆腐汤。我做菜时,鲍伯会开着电动轮椅过来看,嘴里喊着“我饿坏了!”等我把菜上桌,他会边吃边发出赞叹声。

上个月,鲍伯情况越来越坏,轮椅也坐不住了,这个坚强的汉子终于躺倒了,吃不下东西了。我说你得吃点东西,那样才有力气。我做了一只水蒸蛋给他吃,他很快吞了下去了。我还熬粥,拌上绍兴霉豆腐喂他吃。我把橙子切成片,剥成花瓣一样,他一口气吃了一大堆。他边吃边说:“林,你真好,弄什么都好吃。”我不知道他是为了让我开心而吃下这些东西,还是真的开了胃想吃。但看着他吃下去,我真的很开心。

有一天,鲍伯突然精神好起来,能坐在轮椅上了,他说想吃烧烤,我和菲里普连忙动手做。肉还没烤好,我一边陪着鲍伯等,一边上网。这时,我在QQ上看到“鸡会飞”上来了,这是我妈妈的网名,我连忙叫她,告诉她我们在菲里普妈妈家做烧烤。我还点开了视频,妈妈看到了我,也看到了鲍伯,她的美国亲家。

鲍伯马上挺起胸,坐得笔直,笑容无比灿烂,他知道他的中国亲家正在看他,他一定要让她看到一个依然英俊潇洒的强壮男人。可惜妈妈的视频没有开通,鲍伯很想见见她。

菲里普在一边说:“林的妈妈,就像林一样,非常好看。”

这次见面,也成了他们俩亲家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见面。这要感谢现代科技,让他们相隔万水千山,这样真实而美好地见上一面。

3月19日,是鲍伯的生日,鲍伯提出要和全家人一起合影,一个都不能少。安妮请来摄影师,开拍之前,鲍伯还在抽筋,用药物压制住后,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镜头面前。他笑容依旧,快乐依旧,英俊依旧,就像一棵高大挺拔的树,伫立在这个大家庭中间,给了所有人一个美丽的假象——鲍伯站起来了,鲍伯病好了!

于是,全家人一起笑,一起喊“Cheese”,和鲍伯一起,留下了此生最后一张、也是最珍贵的全家福。拍完照,鲍伯就昏迷了。

鲍伯的最后一个月,大部分时间在昏迷中度过。但有一天突然清醒了,看着菲里普问:“你的美丽的中国妻子呢?”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轻声说:“Hi!”

我轻轻摸他的手,我知道他全身都痛。摸着摸着,我眼泪掉下来了,我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现在都很健康。健康多好啊,现在拿什么和我换,我都只要父母的健康,他们是我的大树,我是树上的小鸟,有他们的庇护,我才会是一只天天唱歌的快乐鸟。

鲍伯走的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他心爱的黑狗“麦基”因误入私宅,被人开枪打死了。麦基是鲍伯从小养大的,每天都会过来陪他,用头蹭他的脸。鲍伯听到这消息,不服药、不吃东西、不说话,默默流泪,整整哭了一天。

几天后,鲍伯走了。我的美国父亲走了。他爱我的时间虽然短,但这份爱够我用一生回味了。

谢谢你,我的美国父亲,谢谢你爱我。谢谢你活着时,给我的微笑;谢谢你离开后,留给我的坚强。我不会忘记你,我会很想你。如果真有天堂,我一定去看你。

相聚在河那岸

一、病人的尊严

2011年4月17日中午,是鲍伯走的日子。

我们赶到鲍伯家时,婆婆安妮一边和女儿珊蒂说着话,一边数着药片,一位护士忙着写死亡鉴定。很安静,没有哭声。我走过去抱住安妮,安妮的头靠在我肩上,说:“林,我不难过,他现在好了,什么都好了。”我说:“是,安妮,他好了,他去了天堂。”

安妮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到卧室,看了看鲍伯,他毫无血色地躺在那儿。安妮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还拍拍他的胸脯,说:“这家伙,前几天我不能碰他,一碰就叫痛。现在没有痛了。亲爱的,我们天堂再见了。”我扶住她肩膀,她没有眼泪,身子却在颤抖。

安妮坐下继续数药片,她边数边告诉我,这些药片是鲍伯吃剩的,有的帮助止痛,有的帮助睡觉,有的帮助放松肌肉,有的帮助退烧,有的帮助消化,还剩下三天的量,数清了要退回给医院。趁大批客人到达之前,把这件事做完,护士能把药片带回去。

医院回收药片,一是为了安全,二是为了节约,有的没有开封的药,或药具,还可以使用。

安妮数完了,护士又数了一遍,共42粒,加上一些药具,全部装进了包包。

前几天看到一则中国新闻,说一个癌症病人去世后,留下了三麻袋的药和一百多万的债,因此有人提出疑问:一个临终病人,真需要昂贵的三麻袋药品陪葬吗?

健康的人要尊严,并相对有能力保护和争取尊严。生病的人,也要尊严,但往往被动地得到尊严,你给他多少,他接受多少,你不给,他无计可施,这时候,他绝对弱势。

鲍伯走了,只留下三天的药片,42粒。这件事让我震惊。至少说明,他没有成为医院的摇钱树。不是说美国样样好,美国也有很多丑陋,但从医院对待病人这件事上,我看到了美国的人性亮点,至少像鲍伯这样的病人,在美国,有尊严。

鲍伯的帕金森病和骨癌有整整七年了。我不懂医,但按平常人想法,这么重的病,不住院开刀,也得化疗吧?但这七年,鲍伯没有住过一天院,也没有做过一次化疗,连CT也是一年做一次。去年我回国时,还告诉朋友:我公公生癌不用化疗的,不用住院的,不痛的,很精神,还劳动呢!朋友一听,马上说:“那是美国的药好!”

我觉得,药好药坏不重要,重要是人的因素,怎么用药、用什么药、用多少药、要不要用药,都是人为的事。人决定你的性命和生活质量,不是药。

鲍伯的医生是非常有名的癌医,鲍伯之病的复杂性和危险性,普通人都看得很清,为什么医生对鲍伯没有进行我们所想象的治疗,而只是定期体检,在家吃吃药片?而事实上,这种看上去很轻量级的措施,让他存活了七年之久。这七年中,至少有五年时间,他的生活质量很好,没有疼痛,照样干活,照样旅游,去意大利、德国、法国、墨西哥。

其实说明一点,我们常规的很多想法,比如癌就一定要开刀,一定要化疗,一定要用贵药,CT做得越勤越放心等等,这些是很可怕的思维定式,这种不讲科学的约定俗成,误导了治疗的整个过程。或者说,在这种误导下,病人尊严尽失,成为个别黑心医生的羔羊,任其宰割。

医生为鲍伯实施的治疗方案,治病和保证生活质量,是同时进行的,甚至是把后者更看重些。百般努力,如果结果一样,与其让病人在痛苦中煎熬,真不如让他轻松度过,或者说让他在有尊严中度过。

得病五年后,也就是我刚到美国时,医生明确告诉鲍伯,他的病无药可治了,他还有两年时间。并问他,是否愿意做志愿者,进行药物试验。意思是这种药还在试验中,如果你同意当志愿者,签订相关文件后,就能依法进行试验。而给你的药水,可能是正在研制的新药,也可能只是清水,病人并不知道服的是哪种,只有提供者知情。一年后,研制者根据同时进行测试的病人情况,对药物可行性进行论定,决定是否上市,是否用于临床。

鲍伯想了很久,同意了,签了文件,当了药物试验志愿者。这种有点自杀性质的志愿者,在美国很受尊敬,是人们眼中的英雄。因为有一半人,这一年可能用上了最先进最好的药,而发生生命奇迹;但另一半人什么也没有,这一年处于无治疗状态。

我刚到美国第一年,鲍伯就是处于这种志愿测试中,全家人心揪得很紧,既充满希望,也充满恐惧,不知道他拿到的是哪种药水。

一年后,事实证明,他用的测试药对他的病不起作用,也许他这一年服用的根本就是清水。他只是白白为医药试验做了一年贡献。这个结果非常悲壮,就像军人在毫无掩护下冲锋陷阵。家中有人对此愤怒,但鲍伯说,这是他的选择,他无怨无悔。

他的情况一路急转而下。去年12月,医生再次征求鲍伯的意见,是否愿意停止志愿者测试。鲍伯问,停止了,有什么办法。医生说,你可以接受最大强度的化疗,但会很痛苦,能存活八个月左右;如果放弃治疗,是六个月左右,你选择哪种?

此时,鲍伯的癌痛已开始发生,而帕金森病的折磨也是日益加重。他不愿接受高强度的治疗,同意放弃。当时他对菲里普说,我已经很痛苦了,还要加重痛苦,多活一两个月有什么意义?

于是,他的名字转到了“hospice”,就是临终医院。

病人名字到了临终医院,他原来的医生就不再过问,临终医院的医生接管了一切,他可以住院,也可以不住院。选择后者,临终护士每天过来一次做护理,护理的内容除了按摩、刮胡子、换衣服、聊天、体能训练等,很重要的一项是体检,及时把病人的疼痛、睡眠、饮食、情绪等情况汇报给临终医院的主治医生。医生会视情况,及时调整药物的剂量、品种,让病人减少疼痛、睡得着、吃得下,精神快乐,没有痛苦地离开人世,这是临终医院的宗旨。

美国有个老电影很有名,电视上每年都在重播,叫《The Bucket List》,中文可译成《遗愿清单》。电影描述两位癌病老人,同时被医生告知还有六个月时间,他们列了一张愿望清单,结伴跑到外面享受生活。但最后发现,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最大的幸福和享受是和家人在一起,在亲人的笑容和拥抱中,走完最后一程。这个电影我和菲里普一起看过,他每看一次,就要哭一次,为患者在死神面前的无奈,也为患者勇敢面对的心态。

所以鲍伯选择住在家中,他说,他的遗愿清单只有一项,就是守着这个家,多守一天,多看一眼亲人。

这样,直到死,鲍伯寸步不离家,安妮每天定时做饭给他吃,孙儿们放学后跑到他膝前玩。最开心的是,他每天能看到太阳洒满他的家园,能看到他亲手建造的花园,今天红花开,明天黄花开;能看到院中的飞鸟和跳上跳下的松鼠。他还能移动着轮椅到他的工具房看看,这儿有上百样劳动工具。他也能坐着轮椅,跑出户外,摸一摸他心爱的车辆。除了轿车,他还有两辆大卡车、一辆推土机、一辆压土机、两辆大型割草机,一两小时能割100亩草地,而这大片土地的家园,是他和安妮一生的心血。

鲍伯的名字放到临终医院后,当地教堂的小刊物上就登出了这个消息,于是沃顿镇所有人都知道鲍伯病危了。在这半年里,不断有朋友、邻居和普通镇民上门,陪鲍伯说话。其实这些人,就是临终护士以外的临终关怀志愿者。

其中有一个73岁的老人志愿者,名叫迈克,他每次看鲍伯,只待10分钟。但他天天来,然后给教堂小刊物写短文,通报鲍伯近况,他需要什么帮助。所以往往是,当鲍伯需要扶椅时,扶椅到了;需要轮椅时,轮椅到了;需要电动车椅时,车椅到了。需要什么,什么就自动出现。

鲍伯最后的半年,不寂寞,不悲惨。

两个月前,临终护士告知,鲍伯还有两个月时间。安妮做好了准备,买墓地买棺材。鲍伯再三说,买便宜的,墓地离家近就行。但安妮悄悄买了3000美元的核桃木棺。这些费用,包括临终医院的护理,及以后的殡仪服务、葬礼等所有开支,都由保险公司支付,付清后,还能多下十多万保险赔偿。所以,鲍伯生前、死后,没有一点欠债。

一个月前,鲍伯失去了活动能力,只能卧床,临终医院搬来了升降床、吸氧机、吸痰器、各种测量仪等,病危病人所需要的机器,都进了卧室。他们还专为安妮搬来一张舒适的沙发陪护床。

但我注意到,样样齐了,唯独没有输液架。我和安妮说,中国病人到了病危时,会输营养,为什么临终医院不这样做?安妮说,临终医院提出了两个方案,一个是输液,一个是不输,同时也告知实情:如果输液,他会很快失去吞咽功能,而针头、药水和长时间注射,会带来疼痛和烦恼,加重肾负担,对延长生命没有帮助,反而降低生活质量。于是,安妮和鲍伯都选择不输液。鲍伯到去世,也没有挂过一瓶药,手上没有一个针眼。

我看见护士用针管,把果汁、牛奶从他口中慢慢注入,他顽强地进行吞咽。他一次能喝掉一杯果汁,一碗麦片。他拼力进食时,安妮都在一边鼓励:“勇敢的好男孩,你做得很好!”

鲍伯没有放弃,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他走的时候,依然睁大着那双善良的眼睛。表情平静,因为他知道,所有人爱他,他活得有意义,活得有尊严,走得也有尊严。

二、相聚在河那岸

殡仪馆的车到了,走进来几个工作人员,高大魁梧,一律穿深色礼服,神情肃穆。

他们要把鲍伯的遗体带走。是到了最难过的时候了,他就要永远离开,离开这个他和安妮执手相守了53年的家,离开他的宝贝安妮,离开宝贝儿孙。这么一想,我便泪如泉涌。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所有人包括安妮并没有跟进房间,更没有出现我想象的哭泣场面。大家都静静站在客厅。安妮把维斯勒和山姆两个小外孙推向菲里普,暗示不要让他们看见这一幕。在这个时候,安妮竟还能照顾小外孙的感觉,很让我吃惊,也肃然起敬,强迫自己收住了眼泪。

菲里普拉起两个外甥,带到后院玩。但六岁的山姆很快跑了回来,想冲进卧室看看人们在干什么,我连忙抱住他的小肩膀,轻轻对他说:“外公在换衣服,这是隐私。”每次安妮给鲍伯换衣服,都是这样打发小孩的,美国小孩的隐私概念很强,所以我这句话很灵,山姆听了立刻站住不动了。

鲍伯被抬出门后,没有人跟出去,大家只是站成一个圈,手拉手,低下头,闭上眼睛,听牧师祷告。牧师说:“鲍伯走了,他做完了该做的事,家人也为他做完了该做的事,感谢上帝,让我们和鲍伯曾经在一起,留下很多快乐的回忆。他要去的地方,没有癌症,没有帕金森病,没有疼痛,没有恐惧,没有死亡。”

祷告刚结束,临终医院的车也到了,所有病人用品从卧室清理出去,大家一起帮忙,把每个角落都整理好,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没有一点痕迹能看出这里曾经有过病人。

非常宁静。这一天,从头到尾,没有听到一声哭泣。来看安妮的亲戚朋友,不送钱,不送花,送的是各种各样的饭菜、点心,这几天客人多,安妮就不用做饭了。如果这算是风俗,是我看见的唯一的风俗。家中没有花圈,没有黑纱,没有灵堂,特制遗像也没一张。

安妮抹上口红胭脂,穿一件粉红的衬衫,美丽优雅地迎接朋友。每见一个新来的客人,安妮红一下眼睛,大家连忙逗她开心。

所有人中,似乎只有我始终严肃认真,笑不起来,这可能就是中国人的性格。在这种时候,满腔悲伤,内心还充满对死亡的恐惧,做人悲哀的想法挥之不去,哪能像他们一样豁达放松。或者说,这就是有信仰和没信仰的区别,对死的理解不同,他们坚信,人死后,身体变成了尘土,灵魂去了天堂。

但这些人中,我觉得菲里普和他们不太一样,他当众笑容满面,回到家一个人躲在树林里哭。我找到他,抱住他。他说:“对不起!林,我打扰你了,我真的不想哭。你说,我为什么这么傻,明明知道他去了天堂,却还要哭!我真傻!”

我哥说,菲里普是个长着白种人脸的东方人,特别善良,重感情。我哥好眼力,看到了真正的菲里普。

接下来的事,是两天后到殡仪馆瞻仰遗容,三天后到教堂开追悼会并举行葬礼。

参加追悼会不佩白花,不戴黑纱,不送花圈。现场没有哀乐,没有字幅,没有大幅遗像。但家属的着装却很有讲究,要穿深色,男性要大方英俊,女性要端庄漂亮,显示对死者的尊敬。

所以前一天,我们一家到商店买衣服,给没有礼服的添,从衣服到鞋全配齐。我买的套装,上面是黑色束腰小西服,下面是红花黑边A字裙,配上黑色皮鞋。

追悼会开始后,家属从人群中入场,个个端庄好看,挺拔精神,连五岁小孩也是黑西装白衬衣黑领带黑皮鞋,全场气氛瞬间凝固,一片肃静。

家属坐前两排,后面坐其他亲戚朋友。鲍伯的棺材放在正前方,棺顶和周围铺满了鲜花。

牧师说悼词,介绍鲍伯生平,讲到他这一生最成功的事,是买了150英亩地,盖了400平方米的大房子,还修了三个美丽的花园。讲到他这一生做得最好的事,是让妻子儿孙快乐。讲他这一生最好的品质,是勤奋、爱劳动等等。家长里短,波澜不惊。鲍伯当过兵,打过仗,挖过石油,做过农场主,是很多项目的社会志愿者,他曾经每周都去帮助穷人造房子。他的好人好事很多,应该给他高调赞美、盖棺定论吧?没有。听下来,就一个为人夫、为人父、为人长辈的普通老头。这样的悼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接着,鲍伯的朋友,也就是临终志愿者迈克上去发言,他回忆和鲍伯一起度过的日子,露营,钓鱼,打猎,说有一次鲍伯的枪走火,差点打烂他的屁股。他说话幽默,引起全场笑声。在笑声中,我看到迈克已是老泪纵横。

但没有家属发言,这一点又让我惊讶。不过觉得这样更好。家属发言,总是撕心裂肺,平添伤痛。

追悼会在唱诗班一支接一支的歌声中结束。有一支歌名叫《I'll Fly Away》,意思是“我将飞去”,歌唱道:

当早晨,

一切生命重新开始了,

我飞去了。

当所有的事做完了,

亲爱的,我要飞去了。

我飞去了,

我很快乐,再没有痛,再没有死。

我飞去了。

我们将相聚在河那岸,

有美丽天使的地方,

美丽的河流,美丽的地方,

有美丽天使出没的地方。

歌声里,殡仪馆工作人员缓慢推动了鲍伯的棺材,送向等在门口的灵车,而所有家属,安妮带头跟在后面,组成车队。由三辆警车开道,缓缓驶出教堂。

一路上,每个路口都有警车把守,警察还频频向车队敬礼。所有经过的车辆,都礼貌地停车等待。在十几分钟的驰行中,几条主要马路,只有我们这支庞大的车队在移动。路边居民和行人都站得笔直,行注目礼。这时,似乎全沃顿镇的一草一木,都在和鲍伯说再见。

车队开进了墓地,原本开阔的墓地,一下子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车。葬礼非常简洁,在鲍伯的棺材前,牧师做祷告,墓地工作人员和家属握手,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棺材的下葬,要等所有人离开后完成。

志愿者在教堂已做好了午饭,所有亲戚朋友回到教堂,吃饭,聊天,告别。到此为止,鲍伯的丧事全部结束。

鲍伯走了很久,那支歌依然回响在我耳边——

我们将相聚在河那岸,

有美丽天使的地方,

美丽的河流,美丽的地方,

有美丽天使出没的地方。

生死话题

鲍伯走了,所有人都很快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上,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没有人去他的墓地看看。只有我,很长时间走不出来,想着生死之事。

有一天,我拉着菲里普,非要到鲍伯的墓地看看。我记得是在一棵大树下,但墓地上有无数的大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鲍伯。菲里普说,妈妈还没把墓碑放上,放上了就能找到了,我们下次再来。

我捧着一束白菊花,却无处可献,心里很难过。菲里普笑着对我说:“亲爱的,别找了,这里埋的只是他的身体,他早已去了天堂。”

这就是有信仰和没信仰很不一样的地方,对生死的态度,他们珍惜生命,同时相信天堂,以此克服死亡的恐惧。

我问过菲里普一句话:“你真的不怕死吗?”

他说:“怕的,不想死。但也相信天堂,想到天堂,就好多了。”

生生死死,是人类第一大难题。

所以生生死死的话题,是所有人很忌讳的话题,我和菲里普很少说起这个话题,除非有什么事发生。

每次说起这个话题,似乎都和开车有关。

记得拿到美国驾照的第二天,我们出去办事。很久没开车了,我想要过车瘾,菲里普就让我开,他坐在了我右边。准备从小路右拐上高速时,我看见左边一辆吉普车离我还有百把米,没多想,快速向右上了高速。

“快!踩油门!”菲里普喊起来,吓了我一跳,他从来没这么大声过。我用力二挡三挡四挡地推,他突然一巴掌拍在我大腿上:“快!快!快!”我一惊,差点方向盘都握不住了。

就在这时,后面的吉普车“呼”地超过了我。

菲里普脸色发青地说:“叫你加速的!限速70!你忘记了吗?你驾考时也犯过这个毛病!”

我让他拍了一巴掌,还受了惊吓,恼羞成怒,喊道:“我不是在加吗!我在拼命加啊!你吓我干吗!”

他瞪着眼睛说:“你加了半天也只有50!你看见后面那辆吉普了吗?他是70的速度!你看看,他不是超过你了吗?如果他注意力不集中,撞上来就是大车祸!你会杀了两车的人!”

我气急败坏地喊:“撞了吗?没有啊!真撞了,你死了,我也心甘情愿陪你死,你放心,公平的!”

我这么一喊,他不作声了。我跳下车,平地坐到了路边草地上。这是我们结婚后,从不向我发火的菲里普第一次向我发火,也是我们唯一的争吵。

回到家后,我就不理他,并准备永远不理他,打一场持久抗美冷战。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这个男人没有冷战经验,更看不懂我的冷战宣言。他傻傻地跟在我屁股后面,我转到哪他转到哪。看着我脸色,说着讨好话。没用,我就是不理他,这一巴掌的仇不是那么容易解的。

终于,他在角落里伸出两条胳膊堵住了我,他想抱我,但被我仇恨的目光吓住了,结巴地问:“亲爱的,你怎么了?你真的生我气了?”

我气成这样,他竟然还问得出来!便说:“我讨厌别人对我粗鲁!”说完这话,眼泪很不争气,哗哗地流了下来。

他低下头说:“对不起,亲爱的,我知道我伤害你了,原谅我好吗?”他轻轻抱住我,吻着我的头发,说:“我知道我那样做,你很不高兴,我是狠下心逼着自己这样做的。你刚来美国,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安全开车的事,我一定要教会你!记住,开车上高速,一定要在最快时间里把速度加到70码,你慢了人家就会撞上来!太多人因为犯这个错误丢了命。记住了吗?一定要牢牢记住哦!”

我恨恨地说:“你怕死啊?你死了我也死了!你不死我也死好不好?”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看到他眼里一下子冒出了泪花。连忙说:“好了好了,我说气话,你也向我道歉了,这件事扯平了!”

“没扯平!你说了错话!”他抱住我说,“不许说死的话,永远不许说,好吗?”我看到他眼里的泪水越来越多。

“好的好的,我不说了,我只是气话啊。”我被他那样子吓住了。

“林,你知道吗,我死了不要紧,你不能死,你死了中国妈妈会如何伤心,你想过吗?你死了,我也一起死了,我说话算数,我不会活的!”他说着竟有了哭音,“我死了会去天堂,你怎么办?”因为我不是基督徒,我没有资格去天堂,这件事是他心中最大的恐惧。

我说:“什么你死了你死了,你不许死,你至少要比我多活一年!我要你照顾我!”

不知是这次谈话的效果,还是他那一巴掌的效果,从此上高速,我会条件反射,狂踩油门,一眨眼工夫就把速度加到70码。美国的70码,相当于中国的120码,相当快。在杭州城里能开到40码已算是飙车了,现在一上路就要飙到120码,而且必须飙到120码,不然,小悲剧是吃罚单,大悲剧是车毁人亡。菲老公那一巴掌让我死死记住了这点。

一个周六的下午,菲里普突然接到公司电话,要他去加班,本来我们说好晚上去K2吃牛排的,所以他很不愿意去加班。我说:“亲爱的,你去吧,加班工资可以买一大堆牛排吃呢。说不定我会去K2等你,我们一起吃大牛排哦。”

傍晚时,我忙着浇花喂鸡鸭,全部忙好了。天也黑了,回到屋里,看到手机里有菲里普的短信,是半小时前发的:“马上回答我:你在家吗?”口气很急。

正准备回短信,却看见他车开得飞快,亮着雪亮的大灯冲进了院子。一个急刹车,停在了房前,下车时还差点摔跟头。发生什么事了?从来没看他这么慌慌张张的。

他一声不吭地向我冲过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转圈,边转边说:“现在最幸福的事,是看见你和车都在院子里!”

我让他弄晕了,挣扎着下了地,奇怪地问:“怎么了啊?”

原来,他下班经过K2牛排店时,看见那儿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银色的本田和大卡车相撞,本田撞烂了,地上全是血,围了好多警察。他突然想起我说过可能会到K2等他吃牛排的事,立即手脚冰冷,脑子一片空白——因为这辆本田车和添的本田车一模一样,添去奥斯汀读大学了,车留给了我。

他在路边停下,给我发了短信,问我在家吗,我却没有回。他就慌了手脚,拼命开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回家!

他说:“你没有回短信,所以我一路在怕,怕车不在院里,怕那辆车上坐的是你。”

我说:“傻男孩啊,我要是去了K2,一定会给你短信的啊!”

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我还是怕!”

我说:“那你不如到现场看看清楚,是不是我家的车。”

他说:“我怕看啊!万一是呢!我会当场心脏破裂!”

我说:“傻男孩,凭我的技术,哪能这么容易撞车!”

他红着眼睛说:“你技术没问题,但你有一颗中国胆,我们这一带,也就你敢和大卡车撞!还记得那天吗?你敢和吉普比速度!驾考时你还差点杀了警察!你还经常闯红灯!”

他罗列着我的罪行。其他事记性很差的,这些事倒记得清清楚楚。我瞪了他一眼,刚要转身,却被他拖住,他把脸贴在我脸上,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亲爱的,开车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小心!我可不让你出事!一点事也不能出!你一个人在美国,我要为你的家人看好你,你一个手指也不能伤的,你明白吗?”

听了这番话,我也要落泪了,知道他今天看了这么多血,受惊了,拍拍他的心口,柔声说:“亲爱的,我不是没事吗,别担心了。”

对菲里普的了解是一天一天积累的,在这个晚上,我真正了解到,他看上去天真快乐,可心思和感情都极细腻、敏感,容易受伤。而那个最会让他受伤的人是我,因为他对我的关心,已超过了他自己。这不能不让我担忧,万一我真有什么事,我怎么舍得他难过?

菲里普教我种花种菜养鸡,教我上灯泡拧螺帽换门锁,这两年他不断地教我这教我那。我公公鲍伯去世后,他教得更起劲了,教得最多的是汽车的事,他教我引擎的原理,教我油压和发动机的关系,教我换轮胎,测胎压。

有一天他塞给我工具,说:“林,今天我教你怎么换刹车片。”

我很不情愿地说:“你别瞎花力气了,白教的,其实我一样也没学会!”

他说:“亲爱的,你很聪明的!你能学会的!”

我说:“有你在,我学这些干吗啊?”

他竟很认真地说:“我父亲去世前,还有很多事没教会我母亲,这是他最大的遗憾。所以,我想来想去,我要抓紧时间,教会你很多事。对你来说最大的危险是开车的事,你学会了这些,哪天我去了,我就不担心了。你能独立生活了。”

原来他教这教那,是担心这个!我把工具一扔,很干脆地说:“我不学了!我永远不学了!”

“为什么?你要我打你屁股吗?”他威胁着挥挥手。

我说:“你答应我的,你不管怎么样,都要比我多活一年,你要照顾我的!你不能先去的!所以我不学了,这些事都是你的事!”

其实我知道他心里真正的想法,他父亲50多岁时心脏开了刀,60多岁得了帕金森病,接着得了癌症,去世时才72岁。他担心自己像父亲。

我对他说,生生死死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事,最好不要去想,想了也没用。想了只会给生活增加悲观色彩,给心情增加负担。我不希望你有这样的负担,生活本来就不轻松了,有了心病,会更累。我们俩过好每一天,有一天,爱一天;爱一天,过一天,还会有遗憾吗?

其实我是个很怕死的人,一想到死,会觉得做人悲哀,一切都是浮云。我这样说,是给他打气,也是给自己打气。平时他给我打气的时间多,但男人也有需要女人打气的时候。

菲里普听了我的话,点点头,把我搂在怀里,没有说话。

一天半夜,他突然大叫起来,并在床上滚,把我惊醒了。我把他拍醒,说:“做噩梦吗?”

他坐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上帝保佑,你没事——我梦到你开车,掉进了泥潭,然后人和车消失了,我哭喊着你名字,跳到泥潭中摸你……”

他浑身还在发抖。

我说:“你怎么了,只是一个梦啊,梦都相反的。我不是好好的吗?”

他看着我的脸,看了很久,说:“林,开车一定要小心,我心里总是担心你开车的事。”

我说:“放心吧,你教我的,我都记住了。”

他伸手摸摸我的脸,说:“刚才梦里,我真的好恐惧。谢谢你叫醒了我。”

我说:“你真那么担心我开车的事,从此我不开车好不好?全都由你开车。”

他说:“我当然想为你驾一辈子的车啊,可是很抱歉,我一定比你先死的。”

我生气地拧了他一下,很霸气地嚷道:“不行,你不许比我早死的,我活到80岁,你一定要活到81岁;我活到100岁,你一定要活到101岁。反正你都要比我多活一年!(因两人不同龄,故作者此说法有误。为保留原意,此处未作修改。后文还有类似情况,一并保留。——编者注。)你得照顾我,给我开车!给我修马桶!你知道不知道?”

他听了,连声说:“知道,知道,你别生气,我答应你。我一定比你多活一年。我拼着命,也要多活一年!”

夜里没有月光,在这样黑漆漆的屋子里,我们坐在床上不睡觉,说着有关生死的话题。他把我圈在怀里,像一对翅膀。这个男人,如果此时天神真的把他化成一对翅膀,永远遮在我的上空,他一定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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