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毕业生请导师吃饭，是谢师宴，也是散伙饭。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谈到论文的事情，素来严谨的导师忽然动了感情，他说觉得有点对不住李博士，虽然李的论文一改再改三改，都还没能达到他的要求，但李跟在他后面读了三年书，读得很辛苦，特别是写论文期间，李的头发白了很多，竟然超过了导师。此言一出，我们都很感慨。因为李博士壮年白了头，我们有目共睹。
导师又问，他对我们是否太苛刻了，我们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说他们那一代读书时，读到夜里三四点很正常，但我们这一代，挑灯夜战的能有几人？他先生对他的要求，比他对我们的要求，要严格得多。
我们说，严格点好，像我们这样自由散漫的人，若没有一位严格的老师，可能读研三年的大部分时间都会荒废。
导师摇头，苦笑，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又说，他有时也觉得，在当下的处境中，对研究生特别是硕士要求这么严，让他们过得这么苦，是否真的必要，现在就业形势又不好，别人的学生都在忙着找工作，而他还在催促着自己的学生将论文再修改修改。答辩时，大家都通过，都能顺利拿到学位，也不因为谁的论文写得认真，写得好，就找一份好工作。
我们都沉默不语。
导师又说，严格的导师其实还是很多的，但他们的学生都过得太辛苦。Ｎ大有个博士，一开始住在学校，后来为了写论文不被打搅，跑外面租房子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后来把手机也关了，导师要找他都找不到。再后来派人到他的出租屋里去找，推开门一看，他赤身露体地在一堆书里奋笔疾书，在写论文，也不管来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他是终于找到了状态，还是已经走到崩溃边缘，我只知道他的导师对论文的要求，比我要严得多。
说到这里，导师看着我们。我们或唏嘘，或笑着轻轻摇头，这种摇头，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
导师也摇头，但他的摇头里，却有一种茫然和无奈。
我们一起给导师敬酒，感谢他三年来对我们的关心和教导，特别是在毕业论文的写作过程中，导师的悉心指导和所付出的心力，我们都将永远感怀。
听我们这么说，导师把手一挥，表示制止。他端起酒杯，说论文的事情就别再说了，我相信你们都花了功夫，也写得认真，谁让你们都那么听我的话呢？我的学生都是好学生……接着举杯、仰首，一饮而尽。
后来导师渐生醉意，提前离席。送走导师，毕业生们回来继续喝。但导师不在，气氛忽然冷落了下来。于是话题就转到导师身上。
李博士先发言，他说刘老师的严谨在院里是出了名的，但也只能对自己学生严点。但他一个人严有什么用，院长忙着做官，主任忙着跑关系、赚钱，其他导师也都不知在忙什么，学生的论文，他们甚至看都没看过，但答辩时还都要通过，不通过导师没面子，刘老师要是批得严重些，也有伤导师之间的和气。去年我们专业毕业论文抽审出了问题，今年将是重点抽查对象，若再出问题，重点学科将被取消，刘老师建议答辩时严一些，好好把一把关，但他不是院长，不是系主任，甚至连教研室主任都不是，现在在院里也没多少话份，没人响应他。刘老师还想提点意见，就有导师说老刘想当官了。答辩前夕，分到刘老师那组的学生都很紧张，怕遭老刘严批，但答辩后他们说，老刘今年风格变了，不批了，笑呵呵地点评几句就过了。刘老师后来解释，说论文抽审出了问题，导师要负直接责任，既然他们自己导师愿意承担，我又说什么说呢，只好笑着让大家都过了。
李说完，大家都感叹，原来刘老师在院里的位置这么尴尬。
又有人说，别说刘老师的位置尴尬，其实就连我们自己，在学生中间位置也很尴尬。就拿毕业论文来说，刘老师认真，要求我们三易其稿，并规定了每一稿的修改时间，我们也认真，总是想方设法按时交稿。但竟有人借了我们的口，说我们说的，只要我们故意推迟交稿时间，拖到答辩前夕，刘老师对论文的要求就会自然放低，答辩时也就不会一顿猛批，这样大家就都能轻松毕业。这话又由其他导师在饭桌上向刘老师说起，弄得刘老师很丢面子，也很伤心。
哎，无话可说，有些人三年都没看什么书，我们写论文时，他们忙着兼职，忙着玩，我们改论文时，他们忙着找工作，到要答辩了，论文不到两个星期就粘贴出来了，这样能不怕刘老师批吗？但又何必拉上我们呢？伤了我们师生的情分。有人叹息道。
不管别人吧，跟在刘老师后面苦是苦了点，但好歹学会了“认真”二字，三年也算看了几本书，自己心安，毕业论文好歹是自己写出来的，抽审抽到了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有人说。
于是毕业生们一起干了最后一杯酒，为着这尴尬的认真，也为着这认真的心安，带一点无奈，又夹杂着一点书生倔强的自尊与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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