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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过早陨落的魁星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嘉祐中两次参加欧阳修主持的科举考试,录取为进士第一,钦取状元。后国家发布政令规定,任官之嫡孙有诸叔而承担主要抚养责任的,准许归家养亲。状元公刘辉,字之道,幼孤力学,初名几,由三舍选第一。公大称赏,擢为第一人,魁多士。及唱名,乃刘辉。《铅书》为明万历间铅山县令笪继良主持编撰,距刘辉已五百多年,或所考未精。据此,笔者认为,《铅书》谓刘辉“由三舍选第一”恐不足为信。

刘几(1030—1065),字之道,后易名刘辉,宋天圣八年生于信州铅山之永平。幼孤,依祖母养大成人。而矢志力学,就读太学,由三舍选第一人,是当时太学体的代表。嘉祐中两次参加欧阳修主持的科举考试,录取为进士第一,钦取状元。授河中判官。赴任后,因祖母不习北方水土,请求归家侍养。朝廷将他改官金陵。祖母去世后,他又再三请求解官,知府上报他的请求,得到朝廷批准。后国家发布政令规定,任官之嫡孙有诸叔而承担主要抚养责任的,准许归家养亲。这条规定就从刘辉开始。刘辉回到家乡,购买了一些良田,以赡养族人之中不能自食者。又建造房屋,以处远方之来学者。县改其里曰“义荣社”,榜其学曰“义荣斋”。其地曰“清风峡”,今人称“状元山”。所著文号《东归集》。治平二年(1065)春三月十有三日,感疾而卒,享年三十有六。

刘辉的价值,并不在他一举成名考中了状元,也不在他事亲以孝传名,而在于他是欧阳修诗文革新运动取得成效的见证,又是宋代文风转变的典型代表。这件事既见于沈括梦溪笔谈》,又见于明万历笪继良《铅书》所载。

沈括《梦溪笔谈》云:“嘉祐中,士人刘几累为国学第一人,骤为险怪之语,学者翕然效之,遂成风俗。欧阳公深恶之。会公主文,决意痛惩。有一举人论曰: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公曰:次必刘几也。戏续之曰:秀才刺,试官刷。乃以大朱笔横抹之,自首至尾,谓之红勒帛。”

记载更为详细的是《铅书》八《说苑第十三·刘之道易名》:

状元公刘辉,字之道,幼孤力学,初名几,由三舍选第一。为文辞尚奇骨,绝去翰墨畦迳语,学者翕然效之,遂变西昆文体。欧阳修深恶之。会修主文,决意痛惩。凡为新文者,一切弃黜。有论曰:“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修曰“刘几也”戏续之曰:“秀才刺,试官刷。”尽以大朱笔横抹之,自首至尾,谓之红勒帛。判大纰缪字榜之,既而果几。嘉祐四年,修为御试考官,而几在廷。修曰:“除恶务尽,今必痛斥轻薄子,以除文章之害。”有士论曰:“主上修精藏明,于冕旒之下。”修曰:“吾已得刘几矣。”既黜,乃吴人肖穆也。是时,试《尧舜性仁赋》,有曰:“静而延年,独多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凶之诛。”公大称赏,擢为第一人,魁多士。及唱名,乃刘辉。人有识之者曰:“此刘几也,易名矣。”修愕然久之。因欲成就其名,小赋有“内积安行之德,盖禀于天”,公以为“积”近于学,改为“蕴”。自是而中外传诵,文体一变而浅白也。时梦火山军得名。后所取卷,乃刘辉云。

以上史料中提到“三舍选”指宋代三舍考选法或三舍选察升补法,变化文体则指改变当时文坛流行的西昆体和太学体。

三舍是宋代三舍考选法或三舍选察升补法的简称。在官办太学生中实行,为熙宁“新政”之一。即用学校教育取代科举考试。“三舍法”,是把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外舍2000人,内舍300人,上舍100人。官员子弟可以免考试即时入学,而平民子弟需经考试合格入学。在一定的年限及条什下,外舍生得升入内舍,内舍生得升入上舍;上舍生考试成绩优异者直接授官,中等者直接参加殿试,下等者直接参加省试。朝廷每年派官员到太学出题考试外舍生一次,称为“公试”。公试成绩列第一、第二等并获得校定者,可升入内舍。内舍生每月考核行艺,每季进行“季选”,每年给予30名积分最多的内舍生“校定”,分为“优”、“平”两等。朝廷每两年派官员到太学为内舍生举行一次“公试”,合格者亦分为“优”、“平”两等。如果公试优等、校定亦获优等者,即可升为“上舍上等”,立即释褐授官,称之为“两优释褐”;如果公试成绩与校定一优一平者,即可升为“上舍中等”,继续学习,待科举考试时,免解试及省试,直赴殿试;如果公试成绩和校定均为平等或一优一否者,即可升为“上舍下等”,继续学习,待科举考试时,免解试,直赴省试。

“三舍法”。把人才的培养与选取均放在学校,提高了学校教育的地位。特别是由学校届期贡士直接参加殿试,学校具有了取士权,打破了多年来科举取士的垄断。这在中国教育史上是从未有过的。这种制度也给太学生们更多的取中机会,因为除了学校的考试外,太学生还可以跟其他人一样,参加正常的科举考试。按沈括载“士人刘几累为国学第一人”,《铅书》载为“三舍选第一”,应当属“上舍上等”或“上舍中等”,是可以“立即释褐授官”,或免解试及省试,直接参加殿试的人员。

这里就有一个疑问,史载三舍法确立于宋熙宁四年(1071),时刘辉已经去世六年,根本不可能享受三舍选的优惠待遇。今考所有有关刘辉史料,“由三舍选”、“由三舍选第一”两见,均分别出自《铅书》卷三、卷八。《铅书》为明万历间铅山县令笪继良主持编撰,距刘辉已五百多年,或所考未精。沈括(1031—1095)仅小刘辉一岁,属同时代人,他说“刘几累为国学第一人”,只说他是太学学生中最优秀,并没有提到“三舍法”。宋代还有赵蕃作《刘之道祠记》及杨杰作《刘之道先生墓志》,文中均未有“三舍”之说。据此,笔者认为,《铅书》谓刘辉“由三舍选第一”恐不足为信。

在欧阳修主持文坛以前,以西昆体为代表的文风已经受到严厉的批评。宋仁宗在天圣至庆历年间曾三次下诏诫斥浮靡文风,而当时任国子监直讲的石介更是对西昆体视若寇仇,他专门写了《怪说》三篇,猛烈攻击杨亿“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石介的观点对太学生的影响很大,于是以太学生为主的青年士子随之而矫枉过正,竞弃西昆体华美密丽之文风,走上了险怪艰涩的道路,形成了风行一时的“太学体”。刘几就是当时“太学体”的代表人物。“太学体”虽然提倡古文反对骈俪,但其自身怪僻生涩,也不是健康的文风。所以欧阳修在反对西昆体的同时,还必须反对“太学体”。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利用主贡举的机会,对文风险怪的士子痛加排抑。经过几年的努力,“太学体”终于消声匿迹了。

欧阳修的诗文革新运动,学术界曾有不同看法,学者们质疑的是作为运动,他似乎并没有轰轰烈烈的宣言,也没有作为运动过程的记载。而只是在两次主持科举考试时,他作为主考官,行使职权,刷掉了西昆体、太学体的文章。他们用今天的“运动”概念来理解诗文革新运动,以为要有朝廷号召,群众响应,有运动过程,高潮结尾,才是运动。其实是一种误解。欧阳修的诗文革新运动也历时三、四年,当时的科举考试无疑是全社会学习风气的重要指挥棒,而欧阳修利用前后两次担任科举主考官的有利条件,改变文风,确实是起到了重要的震慑作用的。上面的记载有三方面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一是沈括所载的“红勒帛”。所谓“红勒帛”是指阅卷考官用大红朱笔在考生卷面上大肆涂抹,以识其不满之意。沈括的记载很有意味,刘几是当时朝廷的大学生,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应当是大学中最优秀的学生。在宋初反对西昆体雕彩巧丽的斗争中,大学生总是走在运动的最前列,因而,刘几骤为险怪之语,而学者翕然效之,并在大学中形成风俗。显然,欧阳修对此是熟知的、不赞成的,是有前期思想准备,决心痛惩的。嘉祐二年,机会来了,欧阳修担任这届的主考官,他决意利用科举的取舍予以痛惩。在批阅试卷时,他发现有一举人论曰:“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便曰:“次必刘几也。”戏续之曰:“秀才刺,试官刷。”便用大红朱笔横抹之,自首至尾,称之为红勒帛。并判“大纰缪”三字榜之。

二是“红勒帛”事件的影响。“红勒帛”事件在当时曾引起极大反响。《宋史》有载,这次考试后,“向之嚣薄者伺修出,聚噪于马首,街逻不能制;然场屋之习从是遂变。”又【明】蒋一葵撰《尧山堂外记》卷四十二有载:

至和、嘉祐间,举子文尚奇涩,读或不能成句,欧阳公力欲革其弊。既知贡举,凡文涉雕刻者皆黜之。时范景仁、王禹玉、梅公仪等同事,而梅圣俞为参详官。未引试前,唱酬诗极多,欧公“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最为警策,圣俞有“万蚁战时春日暖,五星明处夜堂深,”亦为诸公所称。及放榜,平时有声如刘几辈皆不预选,士论汹汹,哄然以为主司耽于唱酬,不暇详考校,且以五星自比,而待我曹如蚕蚁,因造为丑语。自是,礼闱不敢作诗者几三十年。

前段记载是被黜考生临街闹事,他们在要路口等待欧阳修出门,拦住他的马头质问,以致巡逻街警都不能控制局面,这表明当时反对的力量也是较大的。当然,在长期的科举考试中,这只不过是个小插曲,朝廷不会因为他们闹事而改变。但“场屋之习从是遂变”,却是肯定的。

后一段记载也颇有意思,先叙欧阳修欲革时文奇涩之弊的决心,又载众考官唱酬明志、沟通心曲之花絮,然后说,放榜时,大学生中有声名如刘几辈等人皆不预选,于是士论汹汹,反过来指责考官耽于唱酬,不暇详考校。事情肯定闹得沸沸扬扬,也给考官们难堪,所以,从此以后,礼帷不敢作诗唱酬至三十多年。这件事既反映了刘几在京师大学生中的声誉,他的被黜为士人所不解;也表明事件本身在社会造成的重大影响,连考官们也大为警醒。这样,考生不再敢为奇涩之文,考官不再敢为试前唱酬,就是很自然的了。

三是刘几高中状元。富有戏剧性色彩的是,刘几居然在三年后,仍然是在欧阳修担任主考官时,却高中了状元。“红勒帛”事件对刘几的打击显然是难以估量的,要想在欧阳修笔下翻身,似乎是难以想象的。但刘几却不是闹事者,而是改变者,《铅山县志》载:刘几落第后决心痛改前非,一改往日好高务远,求险求奇之病,写出一批反映现实,平易自然的古文。嘉祐四年,刘几改名刘辉,再次参加了进士考试。仁宗在崇政殿以《尧舜性仁赋》为题为礼部试,欧阳修仍为主考官,考试前他宣称:“除恶务尽,今必痛斥轻薄子,以除文章之害”。阅卷时,先有士子论曰:“主上修精藏明,于冕旒之下。”欧阳修说:“我已经发现刘几了。”黜其卷,却是吴人肖穆。又阅一卷,有论曰:“静而延年,独多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凶之诛。”欧大加赞赏,擢为第一,宋仁宗阅后也同意,启封乃刘辉也。有人告诉欧公:“刘辉者,刘几之易名也。”欧愕然良久,而后曰:“这篇文章辞善道明,实为难得。”

按文所载,考官阅卷是糊名的,欧阳修确定第一只看文章本身,并不管考生何人。黜肖穆,擢刘辉,皆出同一标准。欧阳修对刘辉的赞赏和肯定,表明了,并不是欧阳修看错了,而是刘辉确实改变了。欧阳修通过科举而改变一代文风的愿望,通过刘辉为代表的一批士人实现了。所以,宋人杨杰曾感慨地说:“由是场屋传颂,辞格一变。议者既推欧阳公有力于斯人,而又服之道(刘辉字)能精敏于变也。”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铅山状元刘辉就是欧阳修诗文革新运动成果的见证,它表明,科举对场屋之风的转变,是能够发挥重大作用的。

但是,学术界对刘辉这场公案,还是有不同见解的。“红勒帛”的典故成为科场趣事,不竞而走;“刘辉“天地轧,万物茁”两句话甚至成为文词怪异生涩的代名词,而浓缩出“茁轧”的词组。《铅书八》《说苑第十三·刘之道易名》有辨曰:

欧阳公语,必妇人女子皆通晓,乃为文体如此,则殷盘周诰可不设,易诗可不存矣。‘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句虽奇,而正理也。《书》‘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亦可抹乎?‘震雷无暇掩聪’句,亦未为艰深,何至如‘宵寐匪真,札因洪休’之语耶?然则‘克昌厥后’诗可改为‘能盛其后’乎?文固不必赘牙,而亦不必浅白。欧阳好讥诮,势必浅白,所以五代史、唐书便不佳致。

这段辨说很有意思,它对欧阳修通过科场考试整饬文风的做法提出微议,认为如果要求文体都这样的话,那么如殷商的《盘庚》、西周的《大诰》《康诰》《酒诰》《召诰》之类晦涩难懂的文章都可不设,《周易》《诗经》也都可不存了。刘几的“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用词虽险怪,而道理却是正确的。但此话后来成为用词险怪的典型,却是事实。如宋沈括《梦溪笔谈·人事一》载,欧阳修主试,举子刘几好为怪险之语,曰:“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修斥之。后以谓文词怪异生涩。清章学诚《文史通义·繁称》:“庄姓则称‘漆园’,牛姓乃称‘太牢’……而无识文人,乃用之以记事,宜乎试牍之文流于茁轧,而文章一道入混沌矣。”清曾国藩《书〈归震川文集〉后》:“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欧阳修用大红朱笔抹其文,那么,《尚书·胤征》有云:“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你能抹掉吗?

与欧阳修同时代的宋祁写文章爱用僻字,以显示自己博学。欧阳修同他一起修《唐书》时,很想找个机会指出这种毛病。一次,欧阳修去探望宋祁,宋祁不在,他便在门上写了“宵寐匪贞,札因洪休”几个字。宋祁回家后,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去请教欧阳修。欧阳修说:“你忘了,这八个字是‘夜梦不祥,题门大吉’!”宋祁抱怨欧阳修不该用冷僻字,欧阳修大笑道:“这就是您修唐书的手法!‘迅雷不及掩耳’多明白,你却要写成‘震雷无暇掩聪’,这样的史书谁看得懂呢?”宋祁感到很惭愧。而这里辨者却认为“震雷无暇掩聪”并不算艰深,不至于“宵寐匪贞,札因洪休”那样晦涩,欧阳修的类比夸大了它的程度。比如“克昌厥后”出自《书经》:“克昌厥后,斯文在兹。”意为能让后世子孙兴旺发达。又见于《诗经·周颂·雝》“燕及皇天,克昌厥后。”谓文王之德安及皇天,又能昌大其子孙。这里用此话反问:你能将这句话改成“能盛其后”吗?

所以,辨者认为,文章当然不能诘屈聱牙,但也不能一味求浅白。欧阳修因为好讥诮,所以势必求浅白。所以他主编的《新唐书》《新五代史》便少文采而不佳致。

这段辨是《铅书》作者的观点,所说不能说没道理。但欧阳修是针对当时整个时代的文学风气而言的,他以整饬科场文风为手段,一变当时西昆体、太学体之风,意义是深刻的,不当以小过责之。

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注欧公《六一词》有一段话:

曾慥《乐府雅词序》有云,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窈眇,世所矜式。乃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蔡絛《西清诗话》云:欧阳修之浅近者,谓是刘辉伪作。《名臣录》亦云,修知贡举,为下第举子刘辉等所忌,以《醉蓬莱》《望江南》诬之。则修词中已杂他人之作。

这段话不仅毫无根据,而且漏洞百出。后人不辨真伪,竟为所泥。曾慥之言,不过为贤者讳,却不知宋代士大夫浮词艳句,乃是通病。欧词中“谑浪游戏”之词又何止《醉蓬莱》《望江南》几阕。而蔡絛《西清诗话》云云,根本就没有此话,不知所据何本。况且所言荒诞,尤当一驳。上文已辨,欧公所倡,乃以通俗浅近之文取代诘屈险怪之风,则欧公之文亦自当浅近平易,若“浅近者谓是刘辉伪作”,则欧文与所倡为二,不亦悖乎?其引《名臣录》所载,并指实为《醉蓬莱》《望江南》两词,更是毫无根据。《名臣录》若即指朱熹所编《宋历代名臣言行录》,则遍翻全书,终不见四库馆臣所引文字。四库馆臣如此信口开河,捕风捉影,令人不解。

但纪昀也并非空穴来风,宋代也确实有刘辉伪造艳词以诬欧公的传闻,笔者也当就此明辨是非,以正视听。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世传辉既见黜于欧阳公,怨愤造谤,为猥亵之词。”罗泌《近体乐府跋》亦云:“其甚浅近者,前辈多谓刘辉伪作。”陈、罗南宋人,距刘辉未远,既言“世传”、“前辈多谓”,显然他们也心存疑窦,故如实记载其所闻,而未作认定。笔者认为,对这种传闻可从两个角度来分析:一是欧阳修浅近之作是否一定是刘辉伪作?二是刘辉是否有可能伪造淫词以泄私愤?

对第一个问题,欧阳修词中杂有他人作品,本属正常之事。欧阳修在诗文方面的成就,是文坛公认的大家。他的词在历史上却未曾独辟蹊径,远绍“花间”而近袭冯延巳,多有蕴藉风流格调。在当今文坛,欧阳修词的评价渐渐提高。论者认为欧阳修从自己特定的生活情感出发来写词,能在某些方面突破传统的题材和风格,表露出某些新的现象。其词内容虽多离别相思之作,却开始从描摹妇女体态、服饰转向细致深刻的内心刻画。所以,冯熙有“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之说。另一部分词直抒胸臆,记录了它的生活,反映了多方面情感,扩大了词的题材范围,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还有一部分词保存于《醉翁琴趣外篇》,而为《近体乐府》所未收,也就是被南宋词家认为“浅近”、“浮艳”而被删削者,这些词正体现了欧阳修创作中的另一种现象,即表现男女情恋、离别相思之情时,一改典雅婉约,而更为通俗泼辣。邓魁英先生曾指出:“欧词有些已经散逸,有些和冯延巳、晏殊、张先等人的作品掺杂在一起,造成了一定的混乱现象。但因此就认为浅近浮艳者全属伪作,又未免太过。”宋代文人优厚的待遇、享乐的生活,反映在作为“小道”的词中已司空见惯,原不必因为欧是“通经学古”的正统人物,就一定写不出这类“浅近”、“浮艳”的词来。所以,我们认为,认定欧阳修浅近之作必为刘辉伪作,是站不住脚的。

关于第二个问题,其实陈振孙都不相信,而力辨流言之诬:

辉嘉祐四年进士第一人,《尧舜性仁赋》至今人所传诵。始在场屋有声,文体奇涩,欧公恶之,下第。及是在殿庐得其赋,大喜。既唱名,乃辉也,公为之愕然。盖与前所试文如出二人手,可谓速化矣。仕止于郡幕,年三十六以卒。世传辉既见黜于欧阳公,怨愤造谤,为猥亵之词。今观杨杰志辉墓,称其祖母死,虽有诸叔,援古谊以嫡孙解官承重,又尝买田数百亩,以聚其族而饷给之。盖笃厚之士也,肯以一试之淹,而为此险薄之事哉。(《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七,《东归集》)

他根据杨杰《刘之道先生墓志》所载,认定刘辉是“笃厚之士”,决不肯“以一试之淹,而为此险薄之事”。

更何况,三年后刘辉又获魁于欧公,与欧公有门生之谊,二人之间并无交恶之事。见于南宋孙奕《示儿编》所载:

尝记前辈说欧公柄文衡,出《尧舜性仁赋》,取刘辉天下第一,首联句曰:“世陶极治之风,虽稽于古;内积安行之德,盖禀于天。”刘来谒谢,颇自矜,公虽喜之,而嫌其“积”字不是性,为改作“蕴”,刘顿骇服。(卷八,《赋以一字见功夫》)

从“来谢”到“公喜”,从“自矜”到“骇服”,丝毫没有交恶的迹象。刘辉有何理由去报复欧阳修呢?且欧阳修雍容大度,又怎会与年轻后生一般见识?所以,以刘辉之忠厚笃实,是决不会伪作浅词以泄私愤的。

按说,刘辉是可以在政坛或文坛发挥更大作用的。然而很可惜,他的仕途并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政绩,只做了几年小官,就辞归奉养,再过三年,便因病逝世,一颗刚刚升起的新星,就过早陨落了。

刘辉状元及第后,初授大理评事签书河中府节度判官事。迎侍祖夫人一同赴官。祖夫人因生于南方,不习北方风土,生活得并不舒畅。刘辉说:“辉之立志在显亲,不幸少失怙恃,追养不逮。尚幸祖母康宁,得以承其志养。今仅志意不怿,岂子孙之心也哉?”即将下情报府,请求解官侍亲。知府特具奏于皇上,下诏改移建康军签书节度判官事。以方便其奉养也。未几,改官著作郎。七年(1062),祖夫人卒。刘辉号墓尽哀。以嫡孙乞解官承重服(按,即以嫡孙身份请求离任归家为祖母服丧)。府尹龙图王公贽重惜其去而固留之,之道固不从。公即遣使者谓辉曰:“按规定,凡嫡孙为祖父母承担主要侍养责任者,是指其嫡子无同母弟以承其重者也。今君虽于祖父母为嫡孙,而闻先君有同母二弟已自服重丧,奈何遽哀号?”辉徐徐杖而起,谓使者曰:“辉闻支子不祭,祭必告于宗,予所以重正嫡而尊祖考也。后世虽未能尽蹈典礼,而丧事敢不免乎?况国朝封爵令,诸王侯伯子男皆子孙承嫡者传袭。若无嫡子及有罪疾则立嫡孙,否则以次立嫡之同母弟。且贵贱虽殊,正嫡之义则一也,岂有处贵者之后则封爵先子嫡孙,而在凶丧之际反而重服止诸叔父耶?请为我重谢龙图公,毋固留也。”公以其事奏朝廷,朝廷下礼官讨论,以为所说有理,同意其归养。自宋开国以来,嫡孙有诸叔而承重者自刘辉始也。

刘辉扶陵归丧于乡里,哀墓过节,州里称其孝。时有数世族人贫不能为生者,辉买田数百亩以聚之,晨昏岁月,享给周足。县大夫为其易名曰“义荣社”。刘辉居丧,未尝一造州县。四方士人从学者甚众,辉乃择山溪胜处建馆舍以处之,日与诸生讲论其间,县大夫又名其馆曰“义荣斋”,皆所以厚风俗也。三年服除,刘辉赴阙,取道真州,治平二年(1065)春三月十有三日,感疾而卒,享年三十有六。刘辉性和易,接人必尽诚,不尚伪饰,士乐与之交。供备库副使白君质以其子妻之,男一人,女三人皆幼。

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在36岁的壮年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实在是时代的悲剧。刘辉死后,家人请当涂杨杰为作墓铭,杨欣然应允,铭曰:“琢玉为璧,璧成而阙;琢玉为圭,圭成而折。厥宝为重,不获其用。呜呼之道,不得寿考。”对刘辉圭璧之才不获其用,深表哀叹。南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铅山县令鄱阳吴绍古复修刘之道祠,赵蕃为作祠记,有云:

论国朝人才之盛者,必及于嘉祐。为国朝人物之宗者,莫尚于欧公。铅山刘公之道,擢第于嘉祐,而赏其程文者,乃吾欧公。然则其文与才,盖可知已。公虽终于著作郎江宁幕府,而至今语人物者,不公遗也。……嘉定孟秋书来,俾记其事。惟公以嫡孙承重,载于国史,见于杨无为作志铭,《起俗记》《念祖箴》,编于其集,行于其乡,且有警于世。其它文字亦皆流通,而义荣之社,义荣之斋,至于今昭炤如生。虽欲重加藻饰,特赘焉尔。惟是杨公之铭,叹其成璧折阙,宝不获用,是固可惜。然不折不阙,则后之叹息仰止,未必如今日之深且切也。

文中对刘辉“宝不获用”也深表感慨。宋代还有一个铅山县令章谦亨,尝登清风峡刘状元读书岩,作《水调歌头》词云:

解变西昆体,一赋冠群英。清风峡畔至今,堂以读书名。富贵轻于尘土,孝义重于山岳,惜不大其成。陵谷纵迁改,草木亦光荣。

对刘辉轻富贵、重孝义的精神给以赞扬。虽然也“惜不大其成”,但这也是地方永远的光荣。到了明朝,刘辉继续得到历代文人的赞扬。明大理寺少卿李奎有《刘之道赞》一首云:

学探天人之蕴,名登大对之冠,礼之隆也。终重闱之制,孝之笃也。深返哺之衷,辟义馆于故里,启后学于将来。呜呼!先生起俗有记,念祖有箴,又岂非人中之翘楚,间世之奇才者乎。

明景泰年间,信州太守姚堂也作《刘辉赞》一首:

明堂之资,湖涟之器。敷对大廷,状元及第。嫡孙承重,肇兹王制。

买田置产,族姻以济。念祖之箴,起俗之记。风化所关,昭示来世。

他们都共同表达了对刘辉才学、孝道的肯定和缅怀。

(2013年2月改完于上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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