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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的事情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公安走了以后不久,村子里人就知道了,红喜在外面干那种事,让公安逮住了遣送回来的。红喜的哭声使他觉得心烦意乱,于是他吼道:“哭,哭,还怕人不知道,把迎人的事做下了!”红喜娘把被子叠完,便走到女儿住的窑前叫了几声,没人应。红喜的爹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用一根树枝挑着烧成了白灰,来了一股风就旋走了。因此他一听到婆姨的呼噜声总是想到别人的女人。

毒花花的日头像赶花期的蜂群一样罩在村子的上空,把人都逼进窑里去了。村巷里连只鸟都看不见。几棵树不死不活的,叶子卷得水槽一样,风一吹像有人在揉干了多少年的羊皮哗啦啦直叫。

村子就跟死了一般寂静。

三轮摩托的呜呜呜声就刀子一样割破了村巷死寂的中午。

只有公安来的时候,人们才能听到这声音。

当人们从窑里出来时,摩托已经停在了红喜家门前。

人们没有想到摩托车上坐的竟是红喜。

去年,日头比今年的日头还毒,种进地里的东西都晒枯了,连种子都没打回来,村子里多数人都出去了,挣上钱挣不上钱把肚子混饱了就行,省下一年的饭也算是挣了。红喜也跟着出去了。

红喜从摩托车上走下来,红色的连衣裙飘动了一下,像一团火焰,给毒热的村子又加了一份酷热。

人们都涌到了红喜家门前,看到戴大盖帽的公安把红喜推进红喜家的大门里去了,后来就看到红喜的爹在红喜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红喜就放声大哭。

连续的干旱已经使村子的感情像土地一样干燥,一点都激动不起来,因此红喜的哭泣就显得干巴巴的,像两块生铁片碰撞出来的声音,甚至在村子里听来很怪,仿佛那不是哭,而是在叫,在喊。

戴大盖帽的公安从红喜家出来对红喜的爹说:“别让她到处乱跑,再要抓住是要坐牢的。”之后又指着红喜的爹说,“连你一起抓进去。”说完便骑上摩托扬了一道灰尘走了。

公安走了以后不久,村子里人就知道了,红喜在外面干那种事,让公安逮住了遣送回来的。红喜很鬼,给了公安一个假地址,可是公安还是找到村子里来了。

因为红喜干了那事,因此红喜的哭声就愈发显得单调、枯燥、无聊。

人们就蹴在一起,这样说着:

“这么旱的天,她还哭得出来。”

“她还有脸哭,一头碰死算了。”

一根烟过后,人们的话就扭了一下:

“红喜挣了不少钱吧?”

“现在这娃娃真了不得,才十六岁的人啊。”

“三岁看老哩,那娃娃从小就总坐在山头上。”

“可不是,一坐就是半天。”

“日子过得真快啊,不是这事出来,我还觉得红喜是一个坐在山头上的小丫头啊。”

……

红喜的爹坐在炕上,两老碗洋芋面摆在面前,可是他不吃不喝,两眼发直。红喜的哭声使他觉得心烦意乱,于是他吼道:“哭,哭,还怕人不知道,把迎人的事做下了!”

红喜蹴在地上,压了声音,呜呜咽咽了一气子。看到爹开始吃烟,她就边抹着泪边把包里的东西往外掏。是些烟酒糖茶和布料。

掏完了她就坐在一边垂泪。

娘看着红喜把东西掏出来坐在一边就说:“完了?”

红喜抬起眼迷茫地看看娘点点头。

娘说:“背了这么难听的名声就弄回这点东西?”

红喜说:“本来有五千六百块,可是让人家公安全没收了。”

娘说:“你咋不跑呢,你哥还指望着你带回钱来呢。”

红喜走的时候,哥哥也出去了,想挣钱娶媳妇,可是哥哥苦没少下,却也只混着吃了个肚子,没挣回来一分钱。为了跟工头要钱,几个人给城里人打了个半死。不跑快一点回来,就让人家关了城里的黑房子。

红喜对娘说:“我们想跑,可后门也让人家堵死了。”

娘就叹息了一声说:“你不会把钱寄回来?”

红喜说:“寄五千六百块钱就得五十六块钱的邮费哩。”

娘说:“这么贵呀,狗日的欺负咱乡下人。”

下午,日头还毒毒地晒着。

红喜想出门,爹说:“你狗日的还嫌丢人丢得不够,你走出去一步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红喜说:“你要把我圈在屋里一辈子吗?我不能一辈子不出门。”

爹说:“你死在屋里没人问。”

红喜背起包要走,爹说:“你走,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红喜说:“我咋活,在村子里我咋活?”

爹说:“活不了就死,你死了没人哭。”

红喜便呆呆地坐着。

红喜的爹坐得更呆。

只有红喜的娘在忙着给女儿准备吃的。

天快黑的时候,红喜的爹出门去了,红喜才从家门里出来,她的眼睛有些胀疼。村子的对面是一座山,在快落的日头下显得很耀眼。她想到山头上坐坐,在家里的时候,她动不动就要爬山,她看着这山就愁,可是一年不爬了,她却想爬爬这山。

虽然天快黑了,可那红裙子依然像燃烧的一团火焰。

有人指着红喜的背骂:“狗日的就是不懂事,天旱成这样了,还穿那么红的裙子。”

红喜坐在山头上,看得便更遥远了。再看看村子,村子在快落的日头下很美丽,像铜汁浇铸出来的一般。村子只有在早晨和傍晚才这样美丽。一些避过日头的小虫虫爬出来开始唱歌了。山里便热闹了许多。

村子里的炊烟升了起来,浓郁的柴火味飘过来。人像蚂蚁一样出来了,在村子里活动。

许久之后,她听到了娘的叫声,是唤她回去吃饭哩。这声音很悠扬,很动人。她想应一声,可是她应不出来,她觉得有什么东西阻拦她答应。是那些像蚂蚁一样的人吗?

日头落尽了,天空就像给一块黑布遮苫起来,山不再是山,是魔鬼;村子不再是村子,是旋涡;沟不再是沟,是长虫。红喜这才走回村子里来。吃过饭,她早早地就睡了。可是她怎么也睡不着。看到外面月光很好,便走了出来,经过窑门口时,她听到窑里传来爹娘的对话:

“你总不能不让红喜出门。”

“出门?出门我脸往哪里搁。唾沫星子淹死人哩。”

“哪咋办?”

“我已经给她二婶说了,叫在河南给找个婆家,嫁了算了。”

“那么远?”

“越远越好,就当咱没生过她。”

“可她会不同意的。”

“她现在都这样了,她还挑个啥?”

“哎。”

“这几天你好好管着她,别让她出去丢人现眼!”

红喜心里一阵阵发凉。进得屋来坐在炕沿上呆想了半天,却没了泪水。公安把她抓住后她很害怕,后来听说要送她回家,她就不害怕了。坐在车上她想这是回家里,心里就踏实就高兴,可是她没有想到回家了,她却比公安抓住了还害怕。她越想越觉得她好没意思……

月亮静静地照着,很诱人。山更美了,像披着青纱的新娘。她见过城里的新娘,打扮得像仙女一样。

她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月夜,有一个客人问她想不想家。她说想。可那个人说你回不去了。她问为啥?那人说你回去没人能容下你了。红喜说不会的,我给家里挣钱哩,我不是给我自己挣钱。那人说我知道,可是他们留得下你的钱,留不下你的人。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月亮,水一样浸着她和他。后来他给了她三百块,她又退给了他两百块,因为她知道他也是山里人。那人叹了口气说我要是有钱我就娶你,把你养起来。

她弄了一盆子清水,洗过头,然后将自己的身子仔细地擦了一遍。在城里,她天天都用好长时间擦洗自己的身子。可是家里缺水,眼下连吃的水都快没了。然后她换上了那件裙子。她喜欢红裙子,是她自己买下的。出去一年,她花了一百二十块钱给自己买了这样一件好衣服,其他人几件衣服都是十几块钱的货。可是爹骂着让她脱了,不是娘抢得快,爹就把裙子给烧了。

第二日天刚刚麻亮,她就起来走了出去。雾很大,是土雾,干燥得呛人。

红喜的爹起来在院子里走了走,大声地咳嗽了几下,却还不见红喜起来。他又走进窑里对红喜娘说:“去把她狗日的叫起来,她把功劳挣回来了!”

红喜娘把被子叠完,便走到女儿住的窑前叫了几声,没人应。一推门,门是开着的。进去一看没了女儿,便大声惊叫起来,红喜爹心里一阵下沉,便忙进屋看,红喜的包在,东西都在。

后来红喜是她爹在自己家的窖里捞上来的,她已经死了。脸上没有痛苦,很平静,还带着点笑意。

红喜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红喜的爹也哭了,后来竟然放声大哭。

“我的天啊,这么旱的啊……”

红喜的二爹走过来劝兄弟说:“你别再哭了,惹人家笑话。咱女子没做下赢人的事,死了就死了。”

红喜爹还是哭,红喜的三爹又来劝说:“死了死了,死了就干净了,她自己往绝路上走,没人推她,你这么哭她罪就更大了。”

后来几个人都来劝。

红喜的爹抹着眼泪说:“日他妈,我不是哭她,她狗日的死上一百回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可是她狗日的把我一窖水糟了。这是一窖水,明年一家人吃啥呀!她狗日的好狠的心,临死前还把老子害了一下,呜呜呜……一窖水,她狗日的走了,我咋活?!”

人们就说:“是啊,这狗日的心太狠毒了,害人没个深浅,这是一窖水哩。”

红喜的爹用一张破席子卷了红喜埋掉的。埋在离村子很远的一座大山里,那里连一棵树都没有。

烧红喜的用物的时候,红喜娘说那件红裙子留着吧,给小丫头穿。红喜的爹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用一根树枝挑着烧成了白灰,来了一股风就旋走了。

后来,许天牛跟着羊走到野糜子湾时,就看见了湾子柳树上的根蛋他爸,他还当根蛋他爸猴在树上砍柳枝子回去编筐哩,心里骂道这个老财迷,这正晌午也不歇晌。他远远地骂道:“小心你老狗日的命着,不怕王欢庆把你拉了去。老财迷。”却没有回应。他轻手轻脚地往前走着,想到跟前吓这老家伙一声。可当他来到跟前一看,许天牛一个坐蹲坐在了地上。根蛋他爸是挂在树上的,舌头长长地耷拉着,白森森的。

许天牛吓了个坐蹲,很快又迅速地翻起身就往回跑,于是根蛋他爸上吊的事情就如同暴雨点一样撒落在村子里。

“根蛋他爸上吊了,咋会呢?”

“他有啥过不了的事?儿子像个儿子,媳妇子像个媳妇子,婆姨像个婆姨,有啥难过的?”

“不会是看错了吧!”

人们这么说着来到野糜子湾时,果真看到吊在树上的根蛋他爸。

烂嘴在人群里啥话都没说。

当人们抬着根蛋他爸往回走的时候,烂嘴叹息了一声说:“日他妈,老实人总是自己把自己吓死。”

这事和那天的日头有关。

根蛋他爸来到串山沟沟沿,一丝风都没了,他觉得这世界真日怪,风有时间满天满地的刮,有时间在山沟里刮,有时间只在庄子里刮。但到了正午,风却是一丝都没有了。

“日怪!”他说。

“日怪!狗日的风。”他扇扇衣襟又说。

吃过饭那一阵子,他蹴在场上吃烟,他吃得满场子都是烟。他心里有事才吃烟。他心里有两个事,一个是媳妇子要生了,一个是他的糜子给草淹了。

根蛋他爸被风一吹,就想起了地里的糜子,想起了糜子里疯长着的草。风不是大风,是小风,但根蛋他爸还是想起了地里的糜子和糜子里疯长着的草。

根蛋他爸一想起地里的糜子和糜子里的草就坐不住了,狗日的草比粮食长得快,草把粮食淹了,人吃草吗?他走进院子,扛着锄往出走,他听到婆姨的呼噜声很响地传来。

他很讨厌婆姨打呼噜,他觉得婆姨打呼噜是世上最最不雅的事。嘴张得像个烟洞。何况女人打呼是穷命,他想自己把日子过得像个漏勺,到处漏底,就是因为娶了这个婆姨。因此他一听到婆姨的呼噜声总是想到别人的女人。

他恶恶地盯着婆姨瞪了一会儿,但他没有把婆姨弄醒,这几日婆姨有功着哩,媳妇子要生了,她没日没夜地紧张着。儿子在城里挣了钱领着媳妇去城里照了什么超的,说是儿子。现在他觉得啥都容易着哩,就是生个儿子不容易。现在这社会啥都好,就是不让多生娃不好,这不是让人断子绝孙嘛,那人还活个啥意思。

糜子在串山沟沟里种着,串山沟沟里都种糜子。儿子去有钱的城里挣钱去了,他得了病,糜子就荒了。他见不得庄稼地里长草,他想人到世上来就是专门给粮食锄草的。只要人不管,地里的草总是比庄稼长得歪。土地攒了一年的力气就全让草吸走了。

六月半间,糜谷探尖,出穗前锄糜谷等于给糜谷上一次肥哩。

根蛋他爸一下到地里,却没风了,土疙瘩就像刚从砖窑里出来的一样,钻进鞋壳郎里像钻进炭火蛋蛋一样,钻心钻心地烫。

根蛋他爸锄了两趟,还没有一丝丝风吹来,日头就像是无数根针扎着他,每扎一下,他身上就分泌出无数的汗珠来,黏黏的。根蛋他爸就觉得他浑身本来就没有多少的劲,随着这汗珠珠一点一点给日头蒸干了。

狗日的,会晒死人的。他这样骂着又勾了几锄,实在不行了,眼睛都出汗了,便来到沟垴头子跳下崖到阴凉处歇凉。

崖遮着日头很凉快,凉意顺着汗孔往进渗。根蛋他爸脱下两只鞋子往头下一枕,从裤腰里抽出烟锅子和烟袋装了烟吃起来。

根蛋他爸吃了两锅子烟,觉得眼皮有些涩,他往沟沿上扬了把土,土直直地落了下来,还是没一丝丝的风,他想睡睡再下地吧,这鬼天气。迷迷糊糊地听见嘭的一声,极闷极遥,他想可能是啥地方塌了,这里土松得要命,见水就走,雨水滤过的地方有许多土块悬着,悬得久了,一乏就掉下来,因此沟里老是听见塌土的声音。

根蛋他爸迷迷糊糊的,就听见有人唤他。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看时,是烂嘴,就说:“做image啥?”

烂嘴却一脸的坏笑。

“笑个image!”

“你装个image,当咱没看见?”

“看见啥?”

“你问我?”

根蛋他爸坐起来,就看见不远处有个白晃晃的东西。他揉揉眼细细一看,是个女人蹲在那里,屁股正好对着他瓷白瓷白的。就骂道:“老不正经。”遂就背过脸去吃烟。

刘烂嘴说:“哈,假正经起来,当咱没看见,我在沟上面看得清清楚楚。”根蛋他爸说:“你少胡谝,小心我撕烂你的烂×。”

那女人上了沟沿,根蛋他爸看清了是他侄儿根娃媳妇,他心里一阵下沉。烂嘴嘴不值钱,像个漏勺,说话把不住沿,人才叫烂嘴的,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也说,这要说出去咱不成了扒灰烧火的?

“看就看了,有啥?”

烂嘴这么说着就笑,根蛋他爸觉得这笑声那么刺耳,不怀好意,他一阵发呆。

“呆啥,还没看够?”

“你少烂嚼,小心我撕烂你的×。”

根蛋他爸说着挥挥烟锅,就站了起来。

“你看你这人,看就看了,没看就没看,你看你这人,心虚啥,我不会给人说的。这事不一般哩。”

根蛋他爸心又一阵下沉,好多不能说传的事烂嘴都这么说过,结果还是传了出去。

根蛋他爸爬上沟沿,日头就毒毒地刺过来。

“狗日的日头!”他恨恨地骂着,一锄头下去,把脚下的一个土疙瘩砸个粉碎。

整个下午,根蛋他爸心里瞀乱,几次把糜子当草锄了,日头还有两竿子高就扛着锄头往回走。

烂嘴的地和他家的地隔着两块地,和胡子的地连着埂。胡子也来锄地了,两人边锄边笑,根宝他爸就心里骂狗日的。

胡子见他回了,就说:“这么早就回了?”

他没言传,胡子就骂:“你装个image!”

过根娃家地时,根娃媳妇说:“三爸,天才凉下去,正好干活,咋就回了?”

根蛋他爸脸就红了,吱了一声就走,根娃媳妇想三爸这是咋了,莫不是遇上毛鬼神了?

根蛋他爸走着,觉得火盆烤着脸一般,他对自己说我脸红啥?我又没做啥事。可虽然这么说着,他的脸还是烧,心里就像给什么堵着一般。

根蛋他爸回到家里躺在炕上,他不想见人,可婆姨走进来问他咋了,是不是病又犯了。他没有回答,他不想见人,连婆姨也不想见。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婆姨。婆姨就出去了。一会儿媳妇子又进来,给他烧了碗萝卜丝拌汤,这是爹平日一有病最爱吃的。但他看都没看,他心里有事,他心里一有事就不想吃这萝卜丝拌汤,可婆姨媳妇子总是给他弄这东西让他吃。

根蛋他爸两眼盯着窑顶看,他一有事就盯着这窑顶看。

一连几天,根蛋他爸没出门,总是睡在炕上看窑顶。

婆姨说请个大夫看看,根蛋他爸就气了,骂道:“操image的闲心。”

婆姨也气了,出门时嘟囔了一声:“好心做了驴肝肺。”但声音很小,根蛋他爸没听见。

根蛋他爸实在躺不住了,他觉得这么躺着比死还难受。他走出门的时候,眼都有些花了。

婆姨说:“你别去了,躺着吧,你的眼睛都掉进坑里了。糜子我再有半天就锄光了。”

他没有说话,他想到地里去,再躺下去,他真会死的。

虽然是早晨,日头已经有些火辣了。他扛着锄头往地里走,一出门他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他沿着沟沿走向串山沟。他没有碰到人,人家的糜子都锄过了。

到了正午,他不想回家,可他被日头快要烤焦了,心和肝肺都贴到了一块儿,他已经把一壶水喝光了。从哪条路走,都必须经过根娃家,根蛋他爸现在怕经过根娃家。

根蛋他爸经过根娃家时就听到了骂声。是根娃媳妇在骂,婆妇骂街似的。

“羞先人,羞先人。”

“你别这么吵吵,让人听见了笑话哩。”

根娃在劝媳妇。

“我就要让人听见,就要让村里老老小小都来听。”

“他瞎好也是咱的爸哩。”

“当大不正,吃青草屙驴粪,有他那样当爸的!”

“好了,好了,事已经过了。”

“好个屁,走,找人跟他说去,别当我们这些人好欺负。”

……

根蛋他爸不敢再听下去了,他往回急走,可根娃媳妇的声音追撵着他,且越来越大。他跑了起来。

烂嘴趿着鞋披着衫子走了过来,他是要去根娃家。根娃和他住得最近,这两天为了分家一家人天天骂街似的,他觉得该去劝劝,他见不得下辈这么对待长辈,好坏是老人哩,再说两鸡相扑都有人劝哩。他看到根蛋他爸疯了一样走过来,就说:“咋了,吃了疯药了?”

“日你妈!”根蛋他爸边骂边一锄头下去,打在烂嘴的腰眼上。

“日你妈!”烂嘴给打了个趔趄,也怒了,骂了起来。

根蛋他爸没纠缠,他不想纠缠,他忽然觉得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根蛋他爸一趟进窑里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根绳,油光光的麻绳。他一直用这绳往回背粮食背草哩。他取下绳子时,却总觉得心里还有啥事放不下,他坐在炕沿上吃了两锅子烟,还没有想出是啥事来,他把烟锅子别在腰里,给烟袋里装满了烟,从家里提着那根绳子往出走的时候,他听到婆姨的惊喜的叫声:“是儿子,是长把把的。根蛋他爸,快在大门上把那个红布穗穗系上。”

他心里一下宽了许多,日头似乎比那天的日头还毒,但他一点都不讨厌了。他想进去看看孙子,可他不能进去,老公公跑到媳妇子的月屋子里去像个啥?

他把红布穗穗系在了门框上,便往野糜子湾而来。

根蛋他爸把自己挂上那棵柳树时,他想到了王欢庆。

王欢庆是给儿子气死的。和儿子骂了一天的仗,最后把自己挂在了这棵树上的。

他边挽绳子边说:“欢庆,我咋都没想到咱俩会走了同一条路,可我比你强,我有孙子了,你还没哩。”

根蛋他爸笑着把自己的头伸进挽好的绳扣里,蹬塌了他脚下的那几块石头。

原载《时代文学》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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