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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胡同十一号

时间:2022-01-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胡家胡同十一号的黑漆木门吱扭一响,火神庙小学五四班学生胡小满背着帆布书包走出家门。胡小满捂着嘴一阵窃笑,然后一阵风似地跑出了胡家胡同。当胡小满落汤鸡似的跑回胡家胡同十一号,慌里慌张地准备叩门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就这样,胡小满的爷爷和慧小姐一前一后在唐山下了火车,一前一后三十多里徒步走到了西树村,一前一后穿过胡家胡同,一前一后进了胡家大院。这一住至死就再也没离开过胡家胡同半步。

“奶奶,老师又说收五毛卷子钱。”

“半夜里歪脖槐树上猫头鹰又叫,叫得我心烦。”

“老师说五毛嫌多三毛也行。”

“今儿晚上再叫的话你用弹弓把那丫的轰跑喽!”

“两毛吧,老师说最少两毛。”

“它是招呼相好的呢,可搅得我老太婆睡不着觉,天亮才眯瞪了一会儿。”

“我从你的皮褥子下拿了,别说我没告诉你啊。”

“昨儿晚上花花总跟窗台上洗脸,今儿八成有雨,你带着雨衣吧。”

……

胡家胡同十一号的黑漆木门吱扭一响,火神庙小学五四班学生胡小满背着帆布书包走出家门。夏天刺眼的阳光从墙头的花砖透过来,一群蚊子和灰尘在柿子树下欢快地相互追逐。空气有些闷热,蝉懒洋洋地晾晒着翅膀,并不急于演唱。白猫花花只好继续躲在阴凉的墙根儿,望着向日葵轻轻摇摆的叶子发呆。

胡小满回手把门带上。透过转瞬即逝的门缝,他看见白发苍苍的慧洗尘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收音机在小木桌上高声唱着京剧,一把大蒲扇轻打着节拍。胡小满捂着嘴一阵窃笑,然后一阵风似地跑出了胡家胡同。

可是他还没走到西树村村口,一阵闷雷就好像无数石头碾子从头顶碾过。刚才刺眼的太阳像是突然断了保险丝的电灯,天空一下子昏暗起来。胡小满没来得及愣神儿,豆大的冰凉的水珠就敲在他的脑门上,随后,天空中就打开了一个巨大的莲蓬头……

当胡小满落汤鸡似的跑回胡家胡同十一号,慌里慌张地准备叩门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太阳恶作剧似的露出半边脸朝胡小满坏笑。黑漆大木门吱扭一声开了,白发苍苍高大干瘦的慧洗尘出现在门口。她右手把塑料雨衣递过去,左手摊开,像是索要什么。胡小满接过雨衣,然后从帆布书包里掏出两张毛票,轻轻地放到那只硕大的、手指修长、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的手里,然后又一阵风似的跑出了胡家胡同。

张麻花时常在歪脖老槐树对面的水楼子下讲胡家胡同的故事:胡家胡同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地方。胡家胡同了不起,是因为胡家了不起。胡小满的祖太爷是前清举人,四品顶戴,一直在山东做官,每年回家自然叫衣锦还乡,那场面跟电影里演的一样一样的。胡小满的老太爷是盐商,甭说钱多少,光是房子就多得算不过来。据说正房的屋顶全部是用老铅儿浇铸的,都赶上紫禁城结实了。胡小满的爷爷的才华比他老太爷还要厉害,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只可惜废了科举考不成功名,就考了个燕京大学,毕业后在天津扶轮中学教书……

和收音机里的评书比,这个故事要俗套一些,但是总能在茶余饭后吸引一大帮听众,也不乏像老刘头这样的老人儿。大家无限感慨地回忆起当年胡家的风光和气派,回忆起胡家胡同有多深,大人小孩穿着什么样的绫罗绸缎,婚丧嫁娶的马车要排多长……但是,现在的胡家只剩下一条瘦长的胡同,自从当年红卫兵工作队抄家组离开之后,胡家胡同就几乎没有再热闹过,仿佛一株被倒春寒袭击后的香椿树,迟迟没力气发芽。

现在的胡家胡同十一号,是一段半新不旧的青砖围墙,是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门口有一棵绒花树,一丛月季花,几株向日葵。偶尔有一只白猫在墙头上打瞌睡。当然,天气好的时候,绒花树下会摆一把老式的藤椅,白发苍苍的慧洗尘就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胡小满每天要在藤椅旁的小木桌上写作业。小木桌上摆着他的书本文具盒,也摆着慧洗尘的收音机。收音机里时常唱着京剧《甘露寺》,胡小满不太喜欢听,但是也总比把生字组词写五遍有趣一些。所以他总是听一会儿那些奇怪的唱词和腔调,然后咬着铅笔冥思苦想某个汉字该怎么写。只有到了铅笔快要咬断的时候,慧洗尘才来帮忙。

“西树村的树吗?一个木一个又一个寸。”

慧洗尘一口纯正的京片子,到火神庙镇西树村五十多年一丁点也没变。听张麻花说,慧洗尘是地道的旗人,镶白旗,出生在一个声名显赫兼书香门第的贝勒府。内行人都知道,北京城里姓慧的几乎全是旗人。慧洗尘是北京女中的高材生,有人看过那时候的照片,偏襟儿袄,学生头,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绝对亭亭玉立的俊俏姑娘。当时胡小满的爷爷正在燕京大学念书,才华横溢不说,还算得上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一次演讲会上正巧给慧洗尘看见,并且一见倾心。听说人家去扶轮中学教书去了,不顾家人反对,毕业后只身一人去了天津。说来也巧,正赶上扶轮中学缺女教员,慧洗尘的条件那是百里挑一。二人成了同事后,慧洗尘这位思想开放的大家闺秀兼知识女性就疯狂展开了攻势。俗话说,女追男,隔张纸。纵使胡小满的爷爷意志如钢坐怀不乱,在慧小姐的穷追不舍之下无奈终成绕指柔。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时候,慧洗尘问起意中人的家室,胡小满的爷爷嗫嗫嚅嚅,顾左右而言其他。据说当时慧洗尘用一首七言绝句试探对方是否成家,胡少爷三步成诗,一首七律平仄讲究文辞优美,非常巧妙地岔开话题。慧小姐一见这诗登时如醉如痴,赶忙抄写在罗帕上,早把满腹疑虑忘得一干二净。可惜张麻花小学二年级文化,这两首诗听了许多遍愣是一个字没记住。

北伐战争让无数爱国青年热血沸腾,胡小满的爷爷也成了无数投笔从戎中的一员,他辞了教书先生的工作要去张学良的部队里当副官。胡少爷和慧小姐在前夜决绝分手,第二天大清早就踏上了回家的火车。慧小姐冰雪聪明,假意顺从,暗地里尾随其后。就这样,胡小满的爷爷和慧小姐一前一后在唐山下了火车,一前一后三十多里徒步走到了西树村,一前一后穿过胡家胡同,一前一后进了胡家大院。当慧小姐一挑门帘进了屋,胡少爷的发妻正给丈夫沏茶,胡小满的大伯光着屁股正在炕上一边哭一边爬。慧小姐登时恍然大悟,趁大伙儿发愣的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扬起梨花带雨的俊脸对着胡少爷的发妻深情地叫了声姐姐!随后发誓甘愿做小,然后淡然地吩咐家人打扫柴房,说慧洗尘打今儿起就住下来不走了。

后面的情节评书和电影里司空见惯了,暂且不表,反正慧洗尘的一句姐姐就让她住进了胡家大院,让她后来当上了胡小满的奶奶。这一住至死就再也没离开过胡家胡同半步。

很多年以后,张麻花总是饶有兴趣地打听这段故事,他尤其对慧洗尘的旗人身份情有独钟。慧洗尘靠在藤椅上微微一笑,那张布满岁月沧桑的老脸依旧淡然,她用纯正的京片子说:“什么旗人,白带子罢了。”据说白带子就是镶白旗仆人的意思。至于细情儿,慧洗尘笑而不答,她慢吞吞地起身,试图挺直明显佝偻的腰身,然后慢吞吞地走到屋子里去。

张麻花明白,慧洗尘不愿提及的往事太多。胡少爷参军三年后音信全无,生死不明;胡太太忧伤过度,郁郁而终;胡家大院分家,树倒猢狲散;胡家胡同红卫兵造反派七进七出……张麻花那时候是民兵连连长,参与过批斗慧洗尘。造反派头子大骂胡小满的爷爷是反革命,慧洗尘正在“坐飞机”,一种两臂被反剪上身前屈的刑罚,她努力抬起头淡然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我男人三步成诗桃李满天下,为救国救民抛家舍业投笔从戎生死未卜,你丫少胡说八道,等我男人回来再说!”“黑五类”们吃饭的时候,只有慧洗尘胃口最好,她一边风卷残云一边开导旁边愁眉不展的同伴:“吃饱喽吃饱喽,开上了批斗会可没处找嚼裹儿去。”“嚼裹儿”是句老北京话,吃食的意思,随后慧洗尘把一块发霉的窝头嚼得口齿生香。

庄叙里张麻花得叫慧洗尘三奶奶。趁没人的时候,张麻花或是给她松绑或是偷偷塞给她一半个白面馒头。慧洗尘揉捏酸软的腰身,一边吃馒头一边笑眯眯地说:“算你个王八羔子有孝心。”当然,只要有人在场,慧洗尘朝张麻花咬牙切齿睚眦欲裂。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红卫兵造反派最后把胡家大院几乎抄了个一干二净,只给慧洗尘添了一样东西。“飞机”坐得太久,慧洗尘的腰再也挺不直,阴天下雨尤其厉害,所以佝偻就成了永久的纪念。当年张麻花就很纳闷:那娘们不哭不闹,说话连高声儿都没有,没事还冲你笑,就怎么那么让人犯怵呢?偶尔张麻花拄着拐杖上门来小心翼翼地问起一些往事,慧洗尘淡淡地一笑说:“小张啊,三奶奶没怪你,你对三奶奶好,你三爷爷回来还要感谢你呢。至于那帮孙子,咳,不懂事,就算老身上辈子欠他们的。得嘞,风凉了,我得上炕煲煲老腰去。”说完,慧洗尘慢吞吞地走进院子里,回手关门。那扇笨重的黑漆木门吱扭一响,那些风花雪月的,痴男怨女的,肝肠寸断的,铭心刻骨的故事就全部关进了大门里面,慧洗尘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每当慧洗尘回屋时,胡小满就该出场了。太阳转到西边的树梢上,喧闹的一天像涟漪渐止的湖面慢慢变得平静。花公鸡领着妻儿回家,一路上唱着欢快的咕咕歌,炊烟从西树村大小粗细不一的烟囱爬上天空那块巨大而鲜亮的蓝布。那是新鲜麦秸烧过的香味,比村头小铺里的散白酒味道香醇得多。

换——豆腐——咧——

胡同口终于传来豆腐的叫卖声,那声音说不上浑厚嘹亮,但足够高亢,小半个西树村绝对能听见,等着豆腐吃的人们就纷纷出来迎候,胡小满端着一碗黄豆也夹杂其中。卖豆腐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圆盘子脸,总是戴一顶深蓝色的帽子。轮到胡小满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装满黄豆的粗瓷碗递过去。卖豆腐的人飞快地过秤,嘴里念念有词,应该是在换算豆腐和黄豆的等量关系,随后左手揭开浅木盒子上的白屉布,右手拿着一把不锈钢的长柄小刀,娴熟地割下一块豆腐来,再飞快地过秤。整个过程中,他会主动地跟顾客聊天:“小伙子儿,该上三年级了吧。”胡小满怯生生地回答:“五年级了。”卖豆腐的粗着嗓门哈哈大笑:“我不信我不信,你把豆腐摞起来,看看有三块儿高没?”胡小满尴尬得不行,抱着豆腐碗,不知道如何是好。有时候胡小满递上的是一张皱巴巴的毛票,换回粗瓷碗里一小方豆腐,但他不知道那张毛票能换几块,又不好意思问,就在旁边痴呆呆地站着。等卖豆腐的应对完了所有顾客,发现胡小满还愣在这里,就虎着脸粗着嗓门说:“一毛钱还想要几块?回去回去!”胡小满脸一红,低着头转身进了院子。而卖豆腐的推起大水管儿自行车,喊着那永远不变的四个字,继续朝胡同深处走去。转过绒花树的拐弯处,他连人带车就再也看不见,只听见吆喝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王尔德的骡子车每天也要经过胡家胡同。清脆悦耳的銮铃由远及近,那声音似乎能让人心平气静、若有所思,比任何乐器都好听。骡子车上要么装着柴草要么装着灰土粪,王尔德在车辕上搂着鞭杆子打盹儿,可能是骡脖子上的銮铃有催眠效果。那匹高大温顺的大青骡子在湿软的土路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蹄印,那串銮铃洒在每户人家的门前,最后也慢慢走远,消失不见。不过王尔德也会突然从梦中惊醒,甩出一串漂亮的鞭花,一串比麻雷子还震耳的声响,吓得躲在房顶上打盹儿的麻雀四散飞窜。

百无聊赖的时候,胡小满就到胡同口的歪脖老槐树那儿玩。张麻花说这棵树是胡小满的祖太爷卸任那年种的,距今至少一百年,早先一直笔管条直四平八稳,七六年大地震给震成现在的模样了。西树村的孩子们喜欢到这里玩,他们可以钻进茂密的枝叶里捉迷藏,可以靠在粗大的树干上闭目养神,也可以并排坐下来晃荡着双脚,美滋滋地听张麻花在对面的水楼子旁边讲故事。

张麻花当年带领红卫兵大串联,去过北京城好几趟,属于村里见多识广的名人。他今天说的是老北京地名:

平则门,拉大弓,过去就是朝天宫;

朝天宫,写大字,过去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挂红袍,过去就是马市桥;

马市桥,跳三跳,过去就是帝王庙;

帝王庙,摇葫芦,过去就是四牌楼;

四牌楼,四牌楼……

口吐莲花的张麻花突然卡壳,一时忘了词儿。围观的听众哄笑起来,急得张麻花鼻尖冒汗。他突然看见慧洗尘也藏在人群里,赶忙站起身说:“三奶奶三奶奶,后边啥词儿来着?”

慧洗尘淡淡一笑,朗声说:

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张麻花哦的一声恍然大悟,接着说:

打个火,抽袋烟,过去就是毛家湾;

毛家湾,扎根刺,过去就是护国寺;

护国寺,卖大斗,过去就是新街口;

……

就当大伙欢呼喝彩热情高涨的节骨眼儿,慧洗尘悄然退场了。她慢吞吞地走进胡家胡同,一边用右手轻捶着腰眼,一边哼唱着《甘露寺》里的戏词儿:

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

暗地堪笑我兄长,安排虎计害刘王。

月老本是乔国丈,纵有大事料无妨。

……

慧洗尘推开黑漆木门,慢吞吞地进了院子。她先到花墙边上看看那十几盆花的长势,再把那只名叫花花的猫抱在怀里,然后进屋。

老屋子虽然摆设简单,但井井有条不染纤尘。铺着苇席的土炕,胖娃娃抱鲤鱼的年画,套着棉套子的茶壶茶杯,明光锃亮的黑木柜,哒哒摇着钟摆的老挂钟,完全找不到当年的气派和奢华。白猫花花从主人的怀里跳到土炕上,撒娇地喵喵两声,蜷在炕头皮褥子上继续睡觉了。慧洗尘拿起一块柔软潮湿的抹布去擦北墙上的镜框。那些镜框大小不等,里面镶着许许多多老式黑白照片。透过薄薄的玻璃,时光仿佛重新回到照片上的年代。颐和园白塔旁面如桃花亭亭玉立的姑娘,天津卫斯理教堂前甜蜜的情侣,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年轻军官,孩子越来越多的全家福……抹布缓缓地在那些照片上划过,似乎让人又从黑发到白首重新活了一遭。

胡小满小时候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问照片里的人。

“这个小孩是谁?”“胡立冬。”“旁边那个小孩呢?”“胡大雪。”“那个女的呢?”“胡白露。”“咋都是怪名啊?”“多好听呀!你们这辈儿都一样,生日离哪个节气近就叫哪个节气的名字,又好记又响亮。”“那你为啥叫慧洗尘?”“呵呵,那是我们的家谱,洗风,洗云,洗琴……”“有叫洗澡洗菜洗衣服的没?”

“你个小王八羔子找抽是不是?”

等到后来要问的就更多了。

“为啥我大奶奶照相坐着你站着呀?”“她心眼小呗!”“那她们一家还来看我们吗?”“早走远喽,你大奶奶一死,你大伯就让他舅舅接到关外去啦,你哥哥姐姐都是在那儿出生的。”“关外是哪儿?”“关外?关外就是长白山兴安岭松花江林海雪原,就是你爷爷当兵的地方。”“他们是找我爷爷去啦?”“放心吧,你爷爷要是想回家肯定先到咱这胡家胡同。”

问饿了,胡小满就盯着房梁上高挂的笼筐子缠着慧洗尘要东西吃。慧洗尘用扁担把它摘下来,揭开屉布,从里面拿出一个金灿灿的菜饽饽交到胡小满手上说:“刘寡妇这场可病够他熬的,先给他送一个去,回头你再吃。”

胡小满一百个不乐意:“为啥总给他东西吃,他又不姓胡!他不就是给胡家看过门,没让狗咬你吗?”

慧洗尘一瞪眼:“怎么着?我第一天进胡家大院的门儿,就是他一门闩把狗轰跑了。你奶奶慧洗尘眼里不揉沙子!”

胡小满吓得一缩脖,赶忙揣着菜饽饽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慧洗尘正躺在皮褥子上看电视。破旧的十四寸黑白电视正播放的节目是《学英语》,片头是一架客机在跑道上徐徐降落,“学英语”三个大字扑入眼帘,然后就是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哇哩哇啦地对话。音量开得很大,慧洗尘神情专注地盯着屏幕。

“奶奶,刘寡妇说他吃不动了,叫你以后别送了。”

“新鲜啊,媳妇是中国的,爷们还是个老外。”

“刘寡妇说胡家有人心,始终没忘他这个看门的。”

“瞧瞧,人家两口子聊得多带劲,都上电视了。”

“刘寡妇说我爷爷没准在台湾呢,说不定将来哪天就回来。”

“哟这亲热劲儿,啧啧,气人嘛不是!”

“刘寡妇说你好好活着吧,他先走一步了。”

“这洋话忒快,慢点慢点,我还能蒙出几句来。”

胡小满铺开书本准备写作业,一手铅笔一手菜饽饽。没写一会就眉头紧锁,不知道该咬哪一个了。

一个初冬的星期天早晨,老刘头在昏睡中出完最后一口气,悄悄地离开了他的茅草房,离开了西树村,离开了这个世界。

老刘头没有妻室没有儿女,被大伙戏称为刘寡妇。但是他为人忠厚老实,心地善良,病重期间从没少人照顾。就连死期都选定了星期天,而且这一天没有风,既晴朗又暖和。

喇叭一响,由张麻花主持、村委会赞助的葬礼开始了。西树村的孩子们穿上孝衫子戴上孝帽子,客串一下孝子贤孙们。许红洲和王瑞为了争谁站在第一排满地摔跤,被张麻花狠狠训斥了一顿。而二皮趁人不备用孝衫子从菜房兜出一条红烧鲤鱼来,和孙明光偷偷猫在角落里分享。李格见状也企图故技重施,结果被二皮的姥爷举着笊篱追得满街跑。吃完伙饭,下午行路祭的时候,西树村的孩子们又去抢花圈,把一支花圈举到墓地,可以有一毛钱的劳务费。

喇叭开道,举花圈的孩子紧随其后,随后是长长的队伍。他们在西数村的每条街道和胡同穿行,迎接每一位送行者的跪拜礼。

经过胡家胡同的时候,惠洗尘早已迎候在自家门前。白发苍苍高大干瘦的惠洗尘,努力挺直她佝偻的腰身,慢吞吞地递上去一叠土黄的烧纸,没有鞠躬也没有跪拜,而是深深地做个一个万福,然后慢吞吞地退到一边,看着这些活着的和死了的人慢慢走远,在胡同的拐弯处都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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