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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红土场

时间:2022-01-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个又大又平的红土场。是的,红色的土。每次干完活,二皮都会到红土场中央拍皮球。二皮认识那次的两个人,南树村的,中学田径队的运动员。结果二皮他们以0∶10惨败,场面上无异于两只松鼠和两头水牛的对决。午后的红土场干燥而温暖,远远望去,空气里似乎有一层蒸汽样的痕迹在升腾。二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鼻子尖的汗珠。

六月的早晨,阳光照射着斑驳围墙上深绿色的爬山虎。叶子上那些透明的露珠正在慢慢消散。成群的麻雀晨练归来,在黑皮老槐树密密的枝叶里嘈杂地交谈。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雨,一些树叶和麦秸浸在浅浅的水洼里,阳光一晃,满世界都是它们清香的味道。开始有蜻蜓在那片红褐色的土地上盘旋,偶尔停在古老的篮球框上梳理美丽的翅膀。这是西树村最大的院子,曾经叫西树村小学,后来与火神庙小学合并了,就变成了村委会。村干部平时很少来,只有用大喇叭广播的时候村长才急匆匆地到场。当然,邮递员的绿摩托有时候会来送信送报纸。院子里有一个老头负责接待,也负责保养广播器材。这个老头就是二皮的姥爷。

二皮的姥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厨子,在一个叫九美斋的大饭店管面点。老头个子不高,圆脸光头,喜欢抽旱烟。他也不常到大院子里来,除非是照看他的烟叶。他在大院子里的墙根儿下种了挺多旱烟叶,长成了之后要悉心晾晒揉搓。二皮姥爷的烟叶在村里很有名,又香又柔和。他时常偷偷告诉二皮,那是种在红土场上的缘故。

接受报纸信件、给烟叶浇水、扫院子里的落叶以及擦广播室的桌子,大多数是由二皮来承担。他脖子上挂着一枚沉甸甸的暗绿色的铜钥匙,放学后通常是家也不回,直接来到这里开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和家里相比,二皮更喜欢这个宽敞清静的大院子。家里太挤太乱了。一帮大人围在家里不是打麻将就是推牌九,大呼小叫的,随地吐痰扔烟头,满屋子呛人的烟味臭脚味。时间久了,二皮的衣服上总有一股洗不掉的怪味,一个老师曾站在他身旁耸耸鼻子皱皱眉说:“你这个年纪就学抽烟可不好,另外个人卫生也要注意喽。”二皮瞪了那老师一眼继续低头写字,同桌王瑞赶紧替他解释说:“他们家就是这个味,他不抽烟,他闻见烟味就想吐。”

大院子有好闻的气味。三月有雨后泥土的气味,四月有柳芽的气味,五月有槐花的气味,六月有小麦秸秆的气味……只要在这里,动动鼻子,闭着眼就能看见墙上的日历。

当然,这还不是全部的理由。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个又大又平的红土场。是的,红色的土。有人说是当年把打井时的红泥铺在这里,也有人说这块地皮生来就是这个颜色。二皮觉得不像是打井打出的红泥,红泥捏泥人搓泥球没问题,但只要沾了水就能粘掉鞋底。二皮的姥爷也不太清楚,他只知道旱烟种在这里味道格外地道。

每次干完活,二皮都会到红土场中央拍皮球。咚咚的声音就是集结号,他的队员很快就会到场。王瑞腿长胳膊长,蚂蚱似的窜起来老高;李格耐力很好,他总会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你身上;许红洲跑起来像只野兔子;孙明光喜欢在河边徒手捞小鱼,所以他常把别人手里的皮球当成猎物。这些人的绝招二皮都会一点,他的绝招是用各种办法把皮球扔进篮筐。

二皮的球队不常遇到对手,别人接到挑战时,只会投降似的说:练练吧,敢情你们能打。二皮通常会远远的把皮球向篮筐扔去,皮球划出弧线,磕在篮板上反弹入框。有时候即使没扔进,准头也只是稍差一点,足够引得别人惊叹。

偶尔也有人来踢场子。二皮认识那次的两个人,南树村的,中学田径队的运动员。对方牛气哄哄地说:“来呀小弟弟,跟我俩试试,你们五个全上!”二皮乜斜了对方一眼,拍了拍王瑞肩膀,口气也很惊人:“我,我不欺,欺负人,二,二对二。”结果二皮他们以0∶10惨败,场面上无异于两只松鼠和两头水牛的对决。面对对方的嘲笑,二皮甩了一把鼻涕之后说:“我,我有你这么高时,早可以扣,扣篮了。瞧你笨,笨得跟水,水牛似的,别,别出来,丢,丢人了……”那俩家伙走了之后,王瑞也忍不住抱怨:“都赖你,你说投,我还以为投篮,谁知道你想说投不了。还有,你说挡我,我还以为是掩护,谁知道你的意思是挡我干啥。”二皮拍了拍王瑞湿漉漉的肩膀说:“赖,赖我,我,我想想辙。”

二皮并不是天生有口吃的毛病。他说是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家里没人照看他,就把他放在老刘头家里。老刘头是个老鳏,老百姓戏称“刘寡妇”,热心肠,住在西树村北大坑对面的青砖草房里,没儿没女,非常喜欢小孩子,可惜是个磕巴。二皮才去了几次,说话就和老刘头一模一样了,后来怎么改也没彻底改回来。

“我,我记得那,那几天总,总下雨。阴,阴天下雨千万别,别学老刘头说,说话。一天顶,顶十天,劲儿,劲儿大。”二皮一脸严肃地总结经验教训。

除了照看旱烟叶和拍皮球,二皮大部分时间是躺在老藤椅上听收音机。他把双手枕在脑后,听收音机里宋世雄解说排球,刘兰芳讲《岳飞传》,《小喇叭》节目里孙敬修爷爷讲孙猴子偷仙丹。有时候禁不住小声牢骚:他,他们村咋,咋没有刘,刘寡妇……

没有好听的节目,二皮就望着天空发呆。那些云彩有的像海盗,有的像马克思,是巨大蓝布上缝制的白花。灰鸽子和红蜻蜓就在这样的背景下飞来飞去。有时候风把各式的风筝送到云彩底下,让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成为飞行者中的新成员。麻雀更喜欢在墙头和地面上轻跳,寻找漏网的草籽和馒头渣。午后的红土场干燥而温暖,远远望去,空气里似乎有一层蒸汽样的痕迹在升腾。

本来二皮正在老藤椅上昏昏欲睡,突然大铁门咚咚得响。二皮一个骨碌爬起来,大声说:“门,门没锁!”

来人是孙明光的姐姐孙明霞,她脸上挂着泪痕,一见二皮就急冲冲地问:“二皮二皮,看见孙明光了没,他没找你玩来吗?”

二皮把搭在肩膀上的小褂穿上,说:“没,没有啊。”

孙明霞就靠在铁门上捂着嘴哭起来。

二皮蒙了,赶紧问:“你,你哭,哭啥,孙,孙,孙……”二皮一紧张,后面的话一时说不出来了。

还好孙明霞猜到了二皮想问什么,见他口吃得辛苦,就止住哭声说:“孙明光在学校没写完作业,老师上家告状来,我爸把他打跑了。我哪儿都找了,他,他饭还没吃呢……”

二皮搔搔头皮说:“他没,没上这来。那老,老师也忒,忒缺德。”

“要不让你姥爷给广播广播吧,我接着找去。”孙明霞说完风风火火地转身走了。

二皮这下可犯了愁,他姥爷一大早就出门钓鱼去了,起码要天擦黑儿才能回来。情况紧急,来不及找村长广播。孙明光是他的队友,万一他有个闪失怎么办?二皮倒是也能广播,可是他这个腔调还不让全村的人笑死?太没面子啦。二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鼻子尖的汗珠。

后来,西树村的大喇叭传出这样一阵响亮而清晰的声音:

啊——这个——啊——西这个西树村的村民注这个注意啦——谁这个谁看见孙这个孙明光——让这个让他赶紧回这个回去——老这个老师早走了——赶这个赶快回去吃这个吃饭吧——别这个别让家里着这个着急——

当时大家基本上都是刚吃过饭。妇女们忙着刷碗,男人们有的抽烟有的听收音机里十二点的《报纸摘要》,猫狗们在明媚的阳光下打瞌睡。大喇叭里的声音越过那些高高低低的屋顶,越过槐树柳树电视天线,在温暖的半空中撒欢儿。

“这是谁的声儿?”胡小满的妈妈问。

“还有谁,村长呗!”王瑞的奶奶说。

“怎么有点细声细气的?”许红洲的二婶质疑。

“哎,从南方旅游回来就这个腔调啦,怎么改也改不了。”村长的媳妇说。

村西头池塘对面的青砖草房里,老刘头正把杯子里最后一点散白酒倒进嘴里,一听广播乐了,自言自语说:“这,这个,小王,王八羔子。”

除了老刘头,大概没人听出来播音员其实就是二皮。二皮广播完了之后又怕又累,全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躺在老藤椅上喘了半天粗气。

后来他听到很多领导像他一样在公众面前讲话:啊——这个——心说这个人不是忘了词就是怕人听出来自己是个磕巴。

红土场的每一天,不是总要拍皮球,总要浇旱烟,总要广播寻人启事,更多的时间是没事可做,等下一分钟下一件事的到来。这些时候,二皮总是枕着双手躺在老藤椅上,嘴里叼着一根毛毛草,望着空旷的红土场发呆。麻雀落下来又飞走,老鼠从洞里钻出来再钻回去。也有刚学会走路的小屁孩在红土场上开心地打滚。二皮心情好的时候从来不会打搅他们,甚至任由他们玩自己心爱的皮球。这是二皮一个人的红土场,纵然麻雀老鼠小屁孩可以分享,踢场子的可以毫无礼貌地敲门,但是,沉甸甸的铜钥匙牢牢地攥在他的手心里,就好像孙猴子攥在他手心里一样。

但是,每当县里的电影放映队过来,二皮的铜钥匙和红土场一道被没收。每到这个时候,二皮的姥爷会亲自开门,沏上一壶茶水,递上自己的独门旱烟,然后陪他们唠嗑。大喇叭广播过了几遍,炊烟消散,暮色渐浓,西树村的村民们陆陆续续走进大院子。电影屏幕已经架好了,一头儿绑着老槐树,一头儿绑着二皮的篮球架。早到的观众可以把小板凳摆在前排,那是上好的雅座。男人们抽烟,妇女们说笑,孩子们围着巨大的白色幕布追打跑闹。大姑娘小媳妇大多收拾的规整,花露水也比平时喷得多,扎在角落里密谈,偶尔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电影机子的灯亮了,一束白光投射在幕布上。电影马上开演了,观众们马上坐好,嘈杂声越来越弱,只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偷偷跑到电影机前把手摆成不同的形状,于是幕布上就显现出大灰狼小白兔的影子。

突然,音箱里响起震耳欲聋的音乐,幕布上一个五角星闪耀着万道光芒,七个大字铿锵有力地砸入你的视野:八一电影制片厂。

这个夜晚,红土场成了露天影院。幕布上跳跃的人影在夜色中格外醒目。那些各式长相和年龄的脸反射着忽明忽暗的光。一些蠓虫和蚂蚱在有光亮的地方狂欢不止。空气里有榕花树和花露水的气味。凉风习习,没有月亮,星星慵懒地眨眼,蚊子似乎都没有胃口。这样美妙的夜晚着实迷人。

观众们并不全是本村的,邻村年轻的影迷也大有人在。一般情况下,一部片子要在几个村里轮流播放,他们纵然看过很多遍,也会乐此不疲地跟着电影机子走。影迷们通常是骑自行车来的,自行车既是交通工具又是影院的移动座椅。有时候,他们的兴趣更侧重于欣赏年轻女观众的相貌,忍不住要吹声口哨赞美一下。后来的故事有很多个结局,要看男主人公的造化了。最理想最浪漫的结局一般只出现在幕布上的电影情节里,一旦脱离电影就会被残酷的现实凶狠地打耳光。曾经找二皮踢场子那个南树村的大水牛,就因为忍不住朝孙明霞做了个飞吻的动作,结果被西树村的正义少年们一顿狂殴。这个狂徒居然妄想成为自己的姐夫,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孙明光越想越有气,又用小刀把大水牛自行车的胎连扎了好几个洞。

二皮一直在幕后,白色幕布的后面。观众们都习惯和电影机在同一侧,其实幕布背后照样可以看电影,除了出现的字幕是颠倒的,其他丝毫没有影响。幕布背后很清静,尤其没有呛人的烟味。二皮悠闲地躺在他的老藤椅上,左手拿蒲扇,右手拿煮熟的玉米棒子。他无意中发现煮玉米在看电影的时候吃格外香甜,就掰了一半给身旁的孙明光。今晚的电影是《狼牙山五壮士》,至少看过三遍的老片,所以二皮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墙根下的大水牛身上。听到大水牛吹口哨,二皮皱了皱眉,叫过来孙明光耳语了几句,顺便塞给他一把小刀。孙明光怒不可遏地找来了一帮大孩子把大水牛臭揍一顿。当然,孙明光没忘二皮的吩咐,用那把钢锯条打磨的小刀照顾了大水牛的自行车胎,手法上采用了二皮的建议。二皮当时说:扎,扎进去豁,豁一下,里胎就废,废了,没,没法补。

打架的时机通常会选在电影散场,乱中取胜,更有利于撤退。很快,红土场上灯光暗去,只有大水牛一个人扶着自行车低声饮泣。二皮凑过去问:“咋,咋了,没,没气了?使气,气筒呗?”

大水牛沉默不语。

二皮又说:“有,有时间来打,打球啊!”

大水牛幽怨地望了二皮一眼,哼了一声就推车蹒跚而去。

二皮回身望了望红土场上满地狼藉,心情似乎不太好,叹了口气说:“唉,又,又是我,我的事。”趁着微弱的灯光,二皮扫清了满地的烟头和瓜子皮。他拍拍那架古老的篮球架,回头望望他的红土场,知道有一场比赛是不可避免的,可能马上就会到来。

终于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大水牛他们又来到西树村的红土场。二皮丝毫不感到意外,淡淡地说:“公,公平起见,一队出,出个裁判。”有时候,电影里的情节现实生活中未必不会出现。二皮他们队的裁判是个小伙子,高高瘦瘦的,至少有一米九,动作轻盈迅速,一看就是个篮球高手。大水牛他们有点傻眼。二皮安慰说:“放,放心,他就吹,吹哨,不,不上场。”

比赛的结果其实在开场前的气势上就已经注定了。笨拙木讷的水牛、狗熊和大象在灵巧快速的松鼠、野兔和羚羊面前几乎无计可施。二皮依然是控球后卫,他从来没用过的手势让敌人眼花缭乱。二皮左手食指伸出,队员们飞速冲到对方篮下;左手拍拍头顶,马上有两个队员过来掩护二皮三分线外出手;五指岔开平伸,掌心向下,五个人狗皮膏药似的全场紧逼……三局下来,比分都是10比6。大水牛他们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二皮在不远处向他们伸出左手,五指并拢掌心朝上,除拇指外其余四指朝掌心连续屈伸。这个手势大水牛看懂了,那是叫他们继续。大水牛看了看身后的高个子裁判,使劲摇了摇头。

二皮躺在他的老藤椅上休息去了,高个子裁判练起了三分球。大水牛走到孙明光跟前讪笑了几下,指了指那个百步穿杨的裁判问:“小兄弟,他是谁呀?”

孙明光似乎余怒未消,瞪了他一眼说:“怎么啦,怪人家哨子吹得偏向吗?”

大水牛连声说:“不是不是,我们服气。”

孙明光甩了甩发梢上的汗珠说:“他是二皮的哥哥,市里体校篮球队的队长。”

大水牛一愣,忙问:“敢情是队长啊,叫什么名字?”

“他叫皮鲲,他弟弟叫皮鹏!”孙明光不再说话,因为二皮,也就是皮鹏也开始投三分球了,他要认真去数投中了多少个。

黄昏时分,红土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没有大水牛,也没有高个子裁判,没有麻雀觅食,也没有老鼠出洞。空旷的红土场,只有二皮一个人在练球。是的,二皮就是皮鹏。当时人们还不知道地球的另一边有一个黑人大个子也叫这个名字,也非常喜欢打篮球。对于一个喜欢在红土场上拍皮球,喜欢和同伴们把皮球扔进篮筐,喜欢一个人默默流汗的少年来说,皮鹏从来就是Pipp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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