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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阶碧草自春色

时间:2022-01-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流传至今的数百首杜诗,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珍品。“麻鞋见天子”,被授予左拾遗一职。我这篇小文谈到的“草木篇”,便可看出杜甫的这种功力。换言之,杜甫一生也写下不少直接歌颂自然、吟花弄柳、生机扑面的好诗,成为杜诗中“草木篇”之精品。文中方才引用的草木篇什,多为杜甫居于成都草堂时所作。

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

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

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

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

——杜甫《野人赠朱樱》

杜甫,史称诗圣。唐人韩愈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作为一代文宗,韩文公能这等推崇同一朝代的其他文人,足见评价者的博大胸襟,确也让被评价者之辉煌业绩、历史价值境界全出。流传至今的数百首杜诗,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珍品。对杜甫的诗作,一位当代伟人也曾有过评介:是政治诗。此语颇中肯。杜甫是一位受儒家思想影响极深的诗人,他一生积极入世,志在“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虽历经坎坷,难以实现政治抱负,却矢志不移。寄情诗义,便得忠君爱国、感时忧民的满纸情怀。其间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的警策提醒;有在安史之乱爆发前夕,“秦州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同诸公登慈恩寺塔》)透露出的高度敏锐的形势预测;更有“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对死难愁怨的翔实描摹……以“民间疾苦,笔底波澜”(郭沫若语)来评介杜甫当不为过。在如此浓重的政治氛围中,那些对江山树木、花草鱼虫的吟唱,让我们在千年之后,以现代生态视角来审视,足以称为“草木篇”的章句,只能为政治倾向、思想价值所笼罩、包容,成为杜甫诗作的有机组成部分。

本文开篇所引之七律《野人赠朱樱》,便是杜诗中以果木名称入题的一首。杜甫生于公元712年,卒于公元770年,经历了李唐王朝度过开元盛世,由于安史之乱而转入衰落的历史时期。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仓皇逃往四川,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便为肃宗。杜甫从沦落的长安城出逃,历尽艰辛来到灵武。“麻鞋见天子”,被授予左拾遗一职。后弃官离朝,经秦州,入四川,在成都草堂栖身,开始“漂泊西南天地间”的生活。这时,他远离皇帝,远离权力中心,却从未忘却自身的政治抱负,永存着对皇帝、对朝廷的怀念与向往。这种情感幸借一筐红樱桃得以宣泄。在《野人赠朱樱》这首诗中,有诗人对樱桃“万颗匀圆讶许同”的描述,还有对南、北方樱桃同样鲜红可爱的赞叹。然而,更重要的是这筐由布衣平民所赠的朱樱,勾起诗人对往日帝王恩泽、朝廷赐予的回忆与眷恋。诗中“野人”之“野”,不是“文野”之“野”,而是“朝野”之“野”。“朝中”、“野人”的迥异,与所得樱桃的相类,形成强烈对比,将诗人心中上述思绪全盘托出。小小樱桃成为全诗脊梁,承载起一位伟大诗人在国家蒙难之际,欲进身报国有所为而不可得的殷殷期望与拳拳之心。

再说另一首七律《蜀相》。这首诗的首联与颈联是: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诗中涉及多种动植物,“柏森森”、“碧草春色”、“黄鹂好音”,本该一派生机;然而诗人又动用了三个字“寻”、“自”、“空”。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气息,不免添了几分清凄、寂寥。蜀相系诸葛亮,丞相祠堂即今之成都武侯祠。与如今的游人如织、喧闹繁华不同,杜甫笔下的武侯祠是沁入肌肤的冷清,向人们提示着诸葛丞相死后的孤寂。这是诗人所不愿见到的。诸葛亮成为这一时期杜甫追寻、崇敬、期盼、呼唤的人物,他另有诗写道: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

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两千尺。(《古柏行》)

杜甫是极严谨的现实主义诗人,此处却以格外夸张的数字“四十围”、“两千尺”来形容诸葛丞相庙前的古柏,正映衬出诗人对诸葛亮无比推崇的心态。这种似乎借重对“草木”的描绘已不足以表述的心迹,促使杜甫终于站出来,面对历史直接赞颂:“诸葛大名垂宇宙”、“万古云霄一羽毛”(《咏怀古迹》)。将诸葛亮置身于无限时空的背景中大加颂扬。杜甫如此推崇诸葛亮,原因在于诗人处于安史之乱中,山河破碎、家园沦丧、黎元倒悬,他急切盼望能有如诸葛亮那样的杰出人物出现,重振朝纲,中兴大唐。杜甫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使各种草木禽鸟成为追寻、颂扬诸葛丞相的凭借,“万古云霄一羽毛”这句诗,成为历史上对诸葛亮的最高评价。

王国维《人间词话》指出:“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又说:“古人为词,以写有我之境者为多。”杜甫是创造“有我之境”的高手。“致君尧舜”的政治抱负,家国蒙难、山河破碎的愁苦,漂泊流离的艰辛,在诗人胸间激荡,形成烈火般炽热、洪水般奔涌的情感。这些情感附着于花鸟鱼虫,寄托于树木山水,万物也就都有了情感,即“情往感物者,物因情变,以内心之悲乐,为外境之欢戚也”(刘勰《文心雕龙》)。这时诗句从胸中涌出,遂成情景交融,相生相灭,浑然一体。我这篇小文谈到的“草木篇”,便可看出杜甫的这种功力。

作为儒家思想印迹极深的一代诗人,杜甫爱国忠君,忧国忧民,具有推己及人、仁厚爱人、兼济天下的伟大胸襟。他对大自然,对世间万物,自不缺少钟爱之情。草木花鸟并非永远只是诗人抒发感情,排遣胸间块垒的佐辅。“江山如有待,花鸟更无私。”(《后游》),它们身上也更多地承载着诗人欣赏的目光和挚爱的情愫。换言之,杜甫一生也写下不少直接歌颂自然、吟花弄柳、生机扑面的好诗,成为杜诗中“草木篇”之精品。

以下均系流传千古的名篇佳句: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曲江对酒》)

写花鸟、写春色,一派华美雍容却又纤细曼妙,宛若画图,却又情在画外;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兴》)

风含翠筿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狂夫》)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

这都是众家诗评人在论及诗歌创作中“体察”一节必选的句子。杜甫对景物观察之细致入微、描述之准确精到,的确令人叹为观止。而扑面而来的盎然生机,更是没遮没拦,令人陶然。“细雨”二句的纤丝毕现,“风含”两句的互文见义,“穿花”两句的以俚语入诗,更属杜甫运用娴熟,且标新立异的艺术手法,更在千余年间为人乐道;

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放舟》)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

写行船与登高所见,灵动与壮阔映衬成诗,字里行间涌动的是诗人的独特感受。诗人笔触所至,无处不呈生机。

按照刘勰、王国维等文论家的说法,这段文字中抄录的各句杜诗所写“之境”当属“无我之境”,即所谓“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人间词话》)此时诗人笔下之草木花鸟多处于自然状态之中,恬淡、从容、超脱、真切,而诗人之情感则隐于物后,几不易被觉察,超然物外地观察、体味、欣赏、描摹,可说是“一心澄然,因物而动,故但写物之妙境,而吾心闲静之趣,亦在其中。”(《文心雕龙》)由此看来,此“境”虽称“无我”,实际上是“有我”的。只是此时诗人往往心境平和从容,可以平静、客观地观赏大自然,有足够的宽松来悉心描绘大自然,让他对花鸟草木的关爱不露声色地,从笔尖流淌,在纸上滋润,给读者以感染和美的享受。我以为这一说法,大体符合杜甫的创作实际。文中方才引用的草木篇什,多为杜甫居于成都草堂时所作。这时诗人的生活较为安定,又得时任剑南节度使的好友严武的关照,心境也就相对平和,才有心绪来移情山水,吟花寻柳,为“善作苦语”的诗人,给“沉郁顿挫”的杜诗留下几分生态的平和与大自然的美感,给文学史增加一缕温馨、一段美好。

在我的记忆中,“草木篇”一词最早出现在1957年,源于诗人流沙河。虽然他本人因此倒了霉,却让这三字作为专有名词固定下来。后来,郭沫若写成100首诗,吟咏100种花,诗集便名《百花齐放》,亦属“草木篇”行列。然而,一位诗人不会毕生只咏“草木”,因此亦不必将某一名词编成花环给他戴在头上。生态,作为一类文化、一种文明,似难以离开政治、经济、社会单独存在。当动乱、战争、饥馑、灾难发生时,人文生态受到破坏,自然生态的和谐也就荡然无存。杜甫的创作实践便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当他结束草堂时期的平静生活,重新开始漂泊时,他的诗作中对自然美景的轻松吟唱便戛然而止。当他漂流至湖南,栖身于洞庭湖上的一叶孤舟上时,即使登岳阳楼,对湖光波影,也只能“凭轩涕泗流”了——这也许是杜甫的“草木篇”和“草木篇”在杜诗整体构架中的位置,给我们的又一启示。

(原载《中国绿色时报》2013年6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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