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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心版上的图画

时间:2022-01-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那盏煤油灯,尽心却吃力地摇摆着自己的火苗,尽力放出更多的光芒,想将屋子照得更亮一些。屋里便只有缝纫机发出的“嗒嗒嗒”的声响。雨水滴在地上砸出了坑,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周围的邻居无不羡慕万分。那天晚上,四岁的弟弟要出去小便。第二天,父亲带回一支手枪,是公安局配发给他的。外面的大街上一样的又黑又冷,且空无一人。知道这不是在自己的家里,而是在老家的小山村里。洁白的绒毛,甜甜的叫声,可爱的模样。

那盏煤油灯,尽心却吃力地摇摆着自己的火苗,尽力放出更多的光芒,想将屋子照得更亮一些。然而,空荡荡的屋里依然还是那么昏暗。

两双小手紧凑在煤油灯下不停地忙乎着。

母亲在一旁借着漏出来的一缕灯光摸索着踩着缝纫机。她在为手套口锁边。屋里便只有缝纫机发出的“嗒嗒嗒”的声响。

弟弟缝满了一只手套的五个手指,伸伸累酸了的腰腿,又低头干活。

“你俩睡去吧,明天还上学呢。”母亲的话音随着“嗒嗒嗒”的声响传过来。

弟弟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缝制手套。

“明天放学我去交活儿吧。上一回,手套厂的阿姨说咱家缝制的手套结实,还说下次多领给咱家一些活儿。”

母亲太累了,我想让母亲少走些路,手套厂离我家还挺远的呢。

手套厂把手套用机器织出来,需要人工将口边、手指尖缝起来。为了省钱,他们便将这些小活儿发散给一家一户去加工。我家为手套厂加工手套已经好几年。在那个节粮度荒的年月里,能谋到这样的活儿已经相当不错了。

“还是我去吧,你好好上学。也该领工钱了。这个礼拜咱家加工了一千双,能挣十块钱,改天给你俩一人买一个铅笔盒。”

弟弟高兴起来。我心里也很高兴。两双小手动作更快了。

那盏煤油灯吃力但尽心地跳跃着自己的火苗,尽力将空荡荡的屋子照得更亮一些。

再没有人说话,只有母亲借着漏出来的一缕灯光摸索着踩着缝纫机发出的“嗒嗒嗒”的声响。

窗外,一弯残月出现在偏西的天上,屋里便又增添了一层灰蒙蒙的光。

不知道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月亮,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天黑得那么早。

那两个同学还扎在草丛里埋头割草。他们不知道早已经天黑了吗?他们还能看得清楚地里的草吗?他们不知道家里人在着急地等待他们回家吃晚饭吗?

我坐在自己早已捆好的草捆子上,不住地催促他们回家。

“不知道母亲早急成什么样了呢!”我在心里嘀咕着,又急急地站起来。可那两个家伙似乎疯了一般,什么都不管不顾,只顾埋头大干。

吃完午饭,我便和另外两个小同学拉着排子车去为生产队割草。这里的青草太茂盛、太诱人了。太阳刚刚过午,阳光灿烂辉煌。宽阔的洼地上,大片的青草绿油油、黑汪汪,一眼望不到边。走进去,高的地方有没腰深。可能是这地方离村子太远了,没人来过。我们三人一见即兴奋异常,挽挽袖子便一头扎进草地里。

不知道渴,不知道饿,也不知道天黑。

“走不走?你们说话呀!”我急得直跺脚,见他俩不理睬,便去拉排子车。可我一个人拉不动。

总算把他俩从草丛里弄出来。装好车的时候,天早已完全黑下来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使尽全力拉着车子往回走。也许是对我一个劲催促他们回家不高兴了,也许是累得说不出话来,也许是在憋着劲拉车,一路无语。

进了村,把我割的草卸到生产队,而后,他俩拉起装满青草的排子车,毅然决然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看见我家门前一个十分熟悉的高大的身影在来回走动。远远地,那个熟悉的身影也似乎已经看见我。双方心潮澎湃。我急忙飞奔过去。有一股热辣辣的水,同时在两个身影的眼睛里涌动,一个含在眼里,一个涌出眼眶。

我到家了。

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屋檐上有水珠滴下来。雨水滴在地上砸出了坑,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天黑得出奇,真可谓伸手不见五指。

其实,时间并不太晚。但那时候,人们天一黑就睡觉,早已成了习惯。当然,不睡觉也没什么事可干。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最根本的是没有电。刚解放不久的县城没有电,很正常。好在我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有一只手电筒。漆黑的夜晚,将手电筒打开,一道奇光射出去,似将黑夜打开一个深而远的通道,顺着那个通道走去,好像没有不能达到的地方。周围的邻居无不羡慕万分。

那天晚上,四岁的弟弟要出去小便。平时也是这样的,谁也没当回事。小雨还在簌簌下着,弟弟来到屋檐下,在屋里还能听到他哼着的儿童歌谣:“下雨啦,打泡啦,老头戴着草帽啦。”

突然一声尖叫,是弟弟发出来的。父母亲急忙冲出屋去,马上看见弟弟被父亲慌慌张张地抱回来。

“怎么回事?你看到了什么?”父母亲急促而紧张的问话,让我心惊肉跳。

“看见,看见,看见一个,人。”弟弟哆哆嗦嗦地说。

“在哪儿?”

“在北屋,门洞里。”

“那人长什么样?”

“又高又大,他向我呲牙,咧嘴。”

父亲冲出去,站在屋檐下观察。这是一座四合院,我家住在南屋里。院子很深,天气又黑,估计什么也看不见。急忙找来手电筒,偏偏手电筒又没了电,平时亮堂堂的它,此时却发不出一丝微光。父亲气急之下便将一件什么巨大的东西扔出去,砸在院子里潮湿的地上,发出一件大东西破碎而发出的沉闷却很响亮的声响。

第二天,父亲带回一支手枪,是公安局配发给他的。可是,自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出现。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邻居们谁也不知道。弟弟到底看见了什么,慢慢地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后来,我家搬出那所院子。

昏暗的灯光下,坐着饥饿难耐的我和弟弟。不时望望稍微明亮些的屋门口,急切盼望着母亲的身影快快出现,我俩的心里充满无奈,也充满希望。

母亲出去了。刚才她匆匆从外边回来,慌里慌张地拿起一只碗,向我家唯一的米缸走去,弯腰细细地收拾了好半天,弄出一碗玉米面来,又急急忙忙端着那只碗走了。

屋里又黑又冷,唯有煤油灯发出的那一点点微弱的亮光。又冷又饿,盯着门口的双眼早已酸疼,禁不住四下张望。四围的墙壁空寂而无助,煤油灯的火苗无奈而又摇曳不定,我和弟弟映在空寂而无助墙壁上孤凄的身影,随着煤油灯无奈的火苗摇曳更加无奈地摇摇摆摆。

隔壁邻居家传来阵阵哭泣声,心里害怕,便急忙吹熄煤油灯,同弟弟离开房间,快步走到稍微明亮些的屋门口站下来。外面的大街上一样的又黑又冷,且空无一人。正是节粮度荒紧要年头,谁还会有力气在又黑又冷的夜里去大街上乱逛呢?

寒风吹进了我的衣领,打了个寒战,急忙将棉袄用力裹紧。

远远地看见一个黑影朝这边走来,凭着我们的感觉,知道那是母亲回来了,心底希望之光立刻点亮。母亲手里还拿着那只碗,但早已是一只空碗了。

回到屋里,母亲点着煤油灯,扭身又朝我家唯一的米缸走去。她先舀了一瓢水倒进米缸,搅了搅,回身走到灶台烧水,当锅里冒出白汽的时候,抓了把野菜放进锅里,又将米缸里的水倒了进去。一会儿,一锅稀稀的野菜粥便做好了。

母亲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哥俩喝粥,不做声,不叹气,只是一脸愁容。煤油灯惨淡的摇曳不定的微光照在母亲日渐消瘦的脸上,照在她十分单薄的身子上,背后空寂而无助的墙上便有了一个很大的身影在摇晃。

母亲在想什么呢?怎么不喝粥呢?愁什么呢?我们不知道,那时实在太小了,根本不知道想,也不会去想,只知道傻傻地喝粥。于是,黯黑的屋里便充满了我们哥俩香甜的喝粥的声响。

一弯残月挂在东边的天上。小山村温顺地躺卧在周围大山温暖的怀抱里,正睡得十分香甜。四下悄寂无声。

忽然醒来,摸摸旁边的被窝,没人。打个激灵,头脑清醒了许多。知道这不是在自己的家里,而是在老家的小山村里。一大早,父亲便带我乘坐长途汽车,“哐哐啷啷”地走了一整天,到天黑才进了村。家里的老屋早让村里分配给五保户居住,我和父亲只好借住在老邻居的家里。父亲这次回来做什么,他不告诉我,也许他以为我还小,担心说了我也不明白。当时我的心思,也确实没在这次回村看望老家院上,恐怕早就飞到表哥他们那里一起玩耍去了。

摸索着穿上衣服下炕,推开屋门,走出院外。

正是枣花盛开时节,尚未出门,阵阵香气已扑鼻而来。

凭着淡淡的月光,远远望见,老屋门前的打谷场上有一人坐在石墩上抽烟。朦胧中便辨认出,那是我的父亲。

孤寂的深夜,淡淡的月光,黢黑的大山,空旷的打谷场,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闷闷地抽烟,想什么呢?

身旁的老屋早已满目疮痍,房顶上一簇簇枯死的瓦松朝着苍茫天空凄然挺立,斑驳的墙皮生满干枯的青苔,院门已经东倒西歪。老屋门前,打谷场边,曾经矗立着一棵一搂多粗茂盛的古槐,如今也早已不知去向。

慢慢走过去。父亲看见了我,站起来,使劲甩掉烟头,摸摸我的头,拉起我的手,走到老屋门前,站了一会儿,回身又朝打谷场边走去。

场边的清水河水依然还在“哗哗”地流淌,桃花开了的时候便开始涨水,这会儿早已经浩浩荡荡了。

父亲领着我围着打谷场走了一圈,而后,慢慢走回老邻居家里睡觉。

回屋躺在温暖的炕上,清水河“哗哗”的流水声还在我耳边回响,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亮。

父亲背着草筐走在前边,我拿着镰刀在后面紧跟。

太阳刚刚升到树梢那么高,人们便觉得酷热难耐。父亲戴一顶凉帽,一个大大的细钢圈弯成一个大大的圆,活像一把小伞,天蓝色的细纹布紧绷在大大的钢圈上,它便撑起一片蓝色的阴凉。我戴顶草帽,那是父亲刚给我买的,细而白的麦秸编成,戴在头上还能嗅到麦秸的清香。

出了城,往北走几华里,过一道河堤,便看见一望无际的嫩绿的菅草。

那年春天,家在农村的一位同学送给我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洁白的绒毛,甜甜的叫声,可爱的模样。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它。每天放了学便去放羊,一过礼拜便去割草。小羊长得挺快,不出几月,便已经长成大羊模样,但它的叫声仍然软软的,细细的,那么动听。父亲见我喜欢也便喜欢上了它。

这天是礼拜日,父亲带我去给小羊割草。我心里特别高兴,这是父亲头一次带我到野外去玩。

开始割草。父亲在农村长大,十八岁才参加八路,做农活不在话下。不一会儿,父亲便割下一堆嫩嫩的菅草。汗水湿透父亲的衣衫,他站起来,摘下凉帽扇风。

湛蓝湛蓝的天空,无比灿烂的阳光,漫无边际的翠绿的草地,父亲站在绿草地上,白白的衬衣,天蓝色的凉帽,高高大大。

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想到什么呢?一张照片?一幅图画?一尊雕像?

“哎呀!”我不由得一声大叫。只见左手中指有大滴大滴的鲜血冒出,殷红了翠绿的青草,殷红了落在地上细而白的草帽,殷红了手里镰刀的刀刃。父亲急忙跑过来,毫不犹豫地用镰刀割开天蓝色细纹布的凉帽,从上边拉下布条,麻利地为我包扎起来,血流立刻止住。

灼热的太阳似乎更加发威,大颗大颗的汗珠从父亲脑门上渗出,汇成一条小河顺着脸颊淌下来。

“没事的。回去上点儿药,过几天就好了。”父亲轻松地说。

本来疼痛难忍,听父亲一说,似乎立马好了许多。

回来的路上,我不住回头留恋地张望。我知道,父亲站在一望无际绿草地上的高大形象,和那沾满殷红鲜血的翠绿草地,便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了。

大而圆的月亮已经升起在半空中,后院一片明亮。我迈着沉重的双腿走进院子,立刻有小羊的叫声传过来。小羊已经长得和大羊一样高了,但它还没长犄角。光光的毛茸茸的头(如今想起来,有时觉得很像现在哪位歌星),修长挺拔似小鹿一样的腰身,一双眼睛骨骨碌碌似会人语。我走过去的时候,它肯定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咩咩”叫着,圆睁着两眼看着我。

其实,事情早已经过去。刚才父母亲和我发生了一些争执。家里的经济形势十分不好,缺衣少食,几乎到了崩溃的边沿。他们想把小羊卖掉换些粮食以渡难关。我一听便急了,当然坚决不同意。父母亲拗不过我,只好答应等等再说。

我不知道怎样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羊,只是抓了一把青草喂它,它便用头轻轻地蹭我的手,我拉拉它脖子上的项圈,拍了拍它的头,而后心情舒畅地离去。

那天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回头看看小羊,只见它并没有低头吃草,还在昂着头看着我,一动不动。我觉得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或者,它不明白这么晚了主人为什么还来给它喂草,圆圆的两眼中充满了迷茫。

然而,第二天放学回来去后院喂小羊的时候,小羊却不见了!连同拴小羊的绳索,小羊脖子上戴的项圈,喂小羊的青草,统统不见了。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气呼呼地跑到父母跟前。父母亲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不说话。

“把小羊弄哪儿去了?卖给谁了?为什么?为什么?”我大喊大叫。

半晌,父亲才开口说话:“孩子,等咱们有了钱再给你买一只,买一只更好的。”

“不要!不要!我就要这只!”

猛然间,我推开房门冲了出去。

我漫无边际地走啊,走啊,走。不知不觉来到经常放羊的草地上。没有小羊,也看不见青草,只觉周围模模糊糊的一片。

天上飞起毛毛细雨,刮到我的头上,刮到我的脸上,汇成水流淌了下来。

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回家的。但我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一只羊,就连与羊相近的,一样长毛的,一样吃草的小兔我都不养。倒是曾经养过几只鸡,但我绝不杀鸡,更不吃鸡肉,不喝鸡汤。

那天我回来得特别晚,一进家门,便钻到床下翻出一双旧鞋穿上。父母亲忙着自己的事情,没看见,我不禁心里一阵阵儿地偷着乐。

出去玩时穿着的那双新鞋是一位邻居给我做的。他们家日子比我们家更困难,平日里常受到我家的接济,可能是觉得过意不去,便东凑西凑弄了些布,给我做了一双新鞋。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小学同学到野外去玩。那位同学可巧也穿了一双新鞋,我俩高兴得在地里疯跑。跑累了的时候,便跑到一眼大口井那儿喝水。

四棵高大粗壮的柳树围在大口井旁,大柳树枝叶茂盛浓密,井台上阴凉清爽。大口井上安放着一架老式的挂斗水车。我俩跑过去使足劲推动水车,一斗斗清凉甘甜的井水飘飘悠悠地被推上来,我俩便趴在井沿上将头伸到挂斗里喝水。

这时,一不小心我的一只鞋掉到井里。眼巴巴地看着那只鞋在水面上漂啊,漂啊,一会儿,没了,估计它沉到井底去了。这下我俩都傻了眼。

下去打捞?谁知道井水有多深。喊人来帮忙?周围清静无人,即便有人,谁愿意为我捞一只鞋而去冒险。我和小同学都没了主意,百般无奈地坐在井沿上发呆。

忽然,小同学想出了办法。他笑嘻嘻地凑过来,咬着耳朵如此这般说了一遍,我听了一个劲直摇头。小同学急了,大声嚷嚷起来:

“怕什么?哪有只穿一只鞋的?再说啦,那只鞋在井里多孤单,把这只鞋也丢进去,让它们有个做伴的,那该多好啊。”

“不行。这是人家送给我的,刚穿了一天。不行。”我心里只觉得很委屈。

“那你穿着一只鞋回家吧,我走了。”

“哎,别走,再想想办法。”

“我是没办法了。”小同学无可奈何地说。

倏地,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我脑海里产生。急忙跟小同学说:

“把你那双鞋也扔进去,我就把我这只鞋扔进去。”

小同学摸着后脑勺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不同意!”

我便说:“咱俩是好朋友,咱俩的鞋也是好朋友。对吧?是你说的,我的一只鞋掉进井里很孤单,把另一只鞋也丢到井里,就不孤单了。可是,它俩没有朋友,不还是很孤单吗?你把你那一双也丢到井里,它们四只鞋做伴,一块玩,不就都不孤单了吗?”

小同学摸着后脑勺又想了半天,猛地站起来,说:

“好!这个办法好。”

说着,便将鞋脱下来,痛快麻利地将它们扔进井里。我也急忙将另一只鞋丢了进去。只见那三只新鞋在水面上漂啊,漂啊,一会儿,没了,估计它们也沉到井底去了。

我和小同学光着脚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父母亲发现之后,先是格外生气,而后禁不住笑出声来。此后的事,自然是又给我买了一双新鞋,也给那个小同学买了一双新鞋让我送过去了事。

正是大红枣成熟时节。漫山遍野的枣林,在蓝天白云下面,正尽情地展现着自己为丰收而骄傲的风采。苍绿的叶子掩盖不住颗颗大枣的深红,弯弯的枝头让人一看便感觉到那沉甸甸的分量。棵棵大树早已变成一顶顶苍绿深红的斗笠形状。顶顶苍绿深红的斗笠布满山坡,这里的座座山峰便打扮得鲜艳夺目,多姿多彩。

也许是在热情地招呼过路的客人,红枣树的枝条垂得低低的,有的几乎挨了地,无论谁从旁边路过,伸手便可摘枣尝鲜。也许是昨夜那场无情风雨粗暴地将那么多红枣打落在地,翠绿的草地上便涂上一点点一片片耀眼的玛瑙红。

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径从山那边走来,又一头扎进枣林深处。沿着石径走去,大绿大红便将你包围起来,你一定会觉得自己走进一幅美妙的图画里。往前看,只看见不远处几米的路径,密扎扎苍绿深红遮挡住你的视线。抬头看,只见一条窄窄的湛蓝湛蓝的天,似一条曲曲弯弯的河。浓浓枣香夹杂着青草的芳香扑面而来,将你包裹,将你熏陶,将你浸染。美妙的景色让你不知所措,扑鼻的枣香令你陶醉,不等走出枣林你便早已晕晕乎乎似神似仙。

那时候,只有十来岁的我,正跟随父亲后面走在这幅美妙图画里。

父亲对这图画格外熟悉,充满感情,走几步便站下来仔细地瞧。有时,他一站好半天,似有所思;有时,撩起挂满红枣的笨重的树枝往林子里面瞧,又似乎在找寻什么。

忽然,有人喊话:“大队长,大队长。”

弯弯的石径上并不见人影,四下全是枣林,不知道是谁在喊话,更不知道他在喊谁,父亲拉着我继续走路。

蓦地,前面树丛中跳出一人,兴高采烈地站下,喜笑颜开地冲上来,一把拉住父亲的手使劲地摇:“哎呀!大队长,你上哪去了?这么多年没见到你。”

“你是……”

“小六子,侦察班的小六子。”

“好啊!小六子,我都认不出你了。——过得怎样?”

“比咱们打游击的时候强多了。——怎么还是那么瘦?”

“老样子。”

“别老苦着自己。——这是大侄子吧?来,把枣装上。”

说着,便从筐里抓起一把大枣往我口袋里塞,边塞边说:

“总让你惦记着。你在这儿的时候,还给过我们家救济。哎呀,这点儿枣,真是的。”

那人激动起来,我离他很近,看见他眼眶里有泪花在转。

非拉着我们回家吃饭,再三婉言相劝,答应下次回来一定到家看看才松开手目送我们远去。

没走出多远,林间小路上有一人站在路旁,愣愣地看着我们。这回是父亲先认出他来。

“老李头。你是老李头?”

“是,是,是啊。大队长,你可回来了,可见到你了,可见到你了。”

“记着这一带有你村的林子,估计就能见到你,——是你村的枣林吗?”

“是啊,是啊,你还记得这块林地?”

“你在这儿负的伤。——日子过得怎样?”

“小鬼子打跑了,老蒋也打跑了,日子越过越好。”

“伤口怎么样?下雨阴天的还疼吗?”

“让你还惦记着。——早好了。这不,天天干活。”

从长途汽车站下车到老家的小山村,走路也就是一个多小时,那天竟走了几乎多半天,一路上总有人认出父亲来,或者是父亲认出他们来,无论认出谁来,都拉住不放,好像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父亲那天也特别高兴,似乎这次回来不单单是看老家的老屋。

太阳落在西边的山顶上,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忽然都涂上了一层绚丽的枣红色。这里的山,这里的枣林,这里的人们,便一起披上了温馨柔美的枣红色的晚霞。

远远地望见坐落在大山下老家的小山村了,父亲忙拉着我兴冲冲地迈开大步。

白白胖胖的饺子一圈一圈整齐地摆列在圆圆的盖帘(一种用高粱秆拼连成圆形平放东西的用具)上,一个个几乎一模一样。围在外面的两圈是父亲包的,饺子的中间有点鼓,那是他捏的时候手指过于用力的结果,倒显得十分笨拙可爱。里面几圈是母亲包的,个个柔美圆润,规整精巧,格外诱人。我包的那几个歪歪扭扭地躺在一边,奇丑无比,但我估计吃起来它一定跟别的饺子一样,很香。

圆圆的盖帘放在屋中央一个方凳上。趴在被窝里看过去,灰褐色的凳子腿,深黄色的盖帘,白花花的饺子,怎么看都好像是一朵盛开着的雪莲。

“快睡觉吧,明天早上吃饺子。”父亲的话语里都带着兴奋。

“睡喽,睡喽,过新年喽!”我和弟弟在心底高兴地欢呼。

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挂在窗外的树梢上,屋里一片明光。

我和弟弟都睡不着,不时探出头来,眯着眼看一看那朵诱人的雪莲。然而,瞌睡虫终于来了,甜甜的思绪伴随着我进入梦乡。银色的月光洒在这一家人的屋里,洒在盛开着的雪莲花上,洒在屋里熟睡着的每一个人的心上。

突然,屋中央发出一声响,大家惊醒。父亲立即打开手电筒,一看,那朵美丽的雪莲花早已打翻在地,雪白的花瓣滚在地上,东一个西一个。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父母亲忙起身下地。然而,当收拾起饺子之后才发现,满盖帘饺子只剩下不足一半。那么多饺子哪儿去了呢?遍地寻找,始终不见踪影。

情况紧张,我们小孩不敢多嘴,父母亲也十分着急,但更多的恐怕是纳闷儿。

最后,父亲有了结论:是老鼠把饺子叼走了。这个结论有道理,但也有点太离奇:饺子放在屋子中央,与四周的家什离得都很远;盖帘大,方凳小,又高高在上,老鼠是怎么上去的呢?它又是怎么把饺子弄下来运走的呢?它们把那么多饺子藏在什么地方了呢?

这些疑问,父亲也说不清楚。不过,父亲打鬼子的时候当过武工队大队长,善于分析敌情。他想了想,说,饺子的确没有了。一定不是人偷的!大门依然锁得好好的,围墙那么高,有人跳下来肯定会有声音。那肯定是老鼠偷的。它悄悄爬上去,偷了一多半饺子的时候,盖帘失去平衡,翻了,这才发出惊醒大家的声响。不过,老鼠是怎样组织这样精彩的偷窃行动的呢?这位武工队大队长也说不明白了。

饺子没了。谁偷的,对我来说并不十分重要,没弄得特别清楚,我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第二天的新年元旦肯定过不好了,这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也十分沮丧。

过了春节,一开春,房东老大娘告诉我们,生产队要将土炕扒掉,另修新炕,用老炕的炕灰给庄稼施肥(这在北方当时是一个惯例,过三五年就要修一次新炕)。然而,当人们将土炕扒开的时候,一群人都傻了眼:一堆发了黄的饺子砌成一座尖尖的宝塔,矗立在土炕的中央。下边一圈较大,从下往上,一圈比一圈小,一圈一圈围上来,最顶端只放着一个饺子。饺子外壳变硬,早已霉变,不能食用了。

一群紧锁眉头的人们围在拆开了的土炕边,满腹疑云,惊奇万分,谁也不说话。

正是半午时分,灿烂的阳光透过开着的窗户照射进来,多年柴火烧过的土坯黢黑,太阳一照,还泛着黑黑的油光。用我家在新年前夕包的饺子堆成的微黄的宝塔,在一片黢黑油光的炕坑里,更显得那么圣洁、肃穆、美观、挺拔。

十一

天刚蒙蒙亮。雾气浓重,四围灰蒙蒙一片。老护城河早已没水,河边堆满垃圾,进城路过的白石桥也快被垃圾湮没。隐约可见河对面房墙上醒目的大字标语:粮过江,棉上纲,四旁植树,一户一口猪。

河边站着一位老人,抄着手,胳膊上搭着一条盛粮食的口袋。——那是我的母亲。

浓浓的雾,一团接一团压下来,将空旷无人的大街,干涸杂乱的护城河,河边久久站立着的母亲,紧紧包裹起来。

浓重雾气慢慢便化成白白的霜落下来,母亲的头发上,衣服上,还有那条搭在胳膊上的盛粮食的口袋上,便涂上一层薄薄的雪白。

母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是看不见赶集的人来。大街上,已有零零星星的几个摆摊的小商贩,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出来摆放他们的地摊了。

东边的天上渐渐露出曙光,浓雾也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散去,白石桥上陆续有人三三两两走过——赶集的人开始进城了。

母亲依然站在河边。人们都看见了她,也都知道她在等什么,但没人上前搭话。

母亲的头发上挂着露珠,衣服湿了,盛粮食的口袋也湿了。

终于,有一位同母亲岁数差不多的妇人悄悄朝这边走来,四下瞧了瞧,而后朝母亲使个眼色,二人便一前一后朝我家走去。

进了门,二人低声说了几句,便有人从门外扛进一个大口袋,急急忙忙将口袋里的东西倒在屋里地上,母亲往妇人手里塞一卷东西,妇人急忙离去。

母亲看看倒在地上的红薯干,脸上露出笑容。

太阳出来了,外面的街上一片光明。

十二

一盘明亮的圆月挂在天上,举头望,月宫中的琼山、楼阁、桂花树若隐若现。

有时候,似乎能看见嫦娥在走动,锦绣霓裳,五色彩练,轻轻款款,婀娜多姿,好像还有一只玉兔在她的前边奔跑。

有时候,似乎还能看见月宫中桂树下的吴刚,好像手里真的捧着桂花酒。

然而,这一切,一眨眼便都会倏忽不见。

此时不会眨眼间倏忽不见且能看得十分清晰的,只有这明亮月光下面,小小庭院,一张低桌,几只杌凳;桌上一壶茶水,几只茶杯;桌子中央盘子里,几枚月饼和几个小小的鸭梨。

旁边的杌凳上坐着母亲,母亲正指着月亮给小弟讲月宫里的故事。

那时候,小弟刚两岁多,虎头虎脑,机灵俊秀,逗人喜爱。母亲讲的故事吸引着我和弟弟妹妹,一个个听得如醉如痴,只有小弟不管这些,两眼一直盯着桌子上的月饼和鸭梨,不住地使劲伸手去抓。

“等一等。好孩子。”母亲拉回弟弟伸出去的小手,“你爸爸快回来了,爸爸回来一起吃。”

父亲还没回家。他每天都很忙,很晚才进门。有时我们睡醒一觉,还不见父亲的影子。那年大雨成灾,村里的庄稼淹死了,不少人家揭不开锅。道路泥泞难行,老百姓的柴米油盐供应成了大问题。我们不知道父亲在忙什么,但常听母亲心疼地抱怨他:累死你也救不了大伙儿,你就拼命干吧!

“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母亲说。

“不困。”弟妹们异口同声地说。心里明白,大家都在等着分享桌子上摆着的中秋佳肴。

我们家许多年才能过上一次中秋节。年年早早地就开始念叨,但真到了时候,不知怎么回事,阴差阳错,一不小心就疏忽过去了。这次,要不是我经常早早地念叨,今年的中秋节也恐怕会在遗忘中度过。

早上出门的时候,父亲说好了会早些回来的,可是月上中天怎么仍不见人影呢?真让人等得又着急心烦,又担心惦念。

“醒醒,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唤,忙从桌上抬起头来,揉揉惺忪睡眼,见是父亲早已坐在身边,心中一阵惊喜。

“等急了吧?来吧,吃月饼吧。”父亲和蔼地说。听得出来,那和蔼的话语中,带着努力掩饰着的疲惫。

一人一块月饼,一人一个鸭梨。尽管半醒半睡,月饼和鸭梨的香味还是能够吃出来的。

月亮早已偏西,但依然十分明亮。月宫中的琼山、楼阁、桂花树、嫦娥、玉兔似乎清晰可见,吴刚的桂花酒似乎也香味扑鼻。

小弟早已歪在母亲的怀抱里熟睡,可小嘴还在不住地一下一下地动。我想,睡熟了的小弟,或许在他的梦中也正津津有味地品尝香甜可口的中秋月饼吧。

2008年 谷雨收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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