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仝向东，生于1952年，6岁时因为连续几天发高烧成了哑巴，随后双耳又奇怪地失去了听力。苦命的祖父母有着长远的眼光，当别的聋哑人父母只希望孩子成为街办企业的一个小杂工时，他们却把已经12岁的父亲送进离家很远的一所聋哑学校，一学就是7年。我的母亲林雅兰，出身普通工人家庭，比父亲小2岁，尽管先天性聋哑，却以相当的聪明与同龄孩子一起读完了小学。为了提高哑语表达能力，母亲17岁时也进入那所聋哑学校“深造”。在那里，父母相识、相爱。
父母婚后形影不离，没多久母亲就怀上了孩子。父亲乐不可支，经常用哑语为母亲唱赞美诗，而母亲脸上的阴云却越来越厚，她十分担心：孩子将来会不会也是哑巴。直到有一天，父亲找来一大堆有关此类聋哑病症不遗传的资料，母亲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我和弟弟长到10个月大，开始呀呀学语，教孩子说话的任务只能交给口齿伶俐、文化程度也较高的姑母来完成。一天，母亲见弟弟小嘴“吧哒吧哒”的对她说着什么。她以为是叫她“妈妈”了，马上抱上弟弟到姥姥家特地向娘家人炫耀了一番。姥姥听过后却忍不住老泪纵横，用笔告诉妈妈说：“孩子叫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爷爷、奶奶和姑姑……”母亲愣住了，眼眶一酸泪水就管不住地往下掉，但她毕竟还是知足的：既然都会叫爷爷、奶奶了，相信叫爸爸、妈妈的日子就不会太远了吧！
家里添了两个孩子，使得本已生活十分困难的家变得更加拮据。母亲没等出满月就做起了家务，每天还要提着五六十斤重的猪食桶跑来跑去。父母原本患的就是“实聋”，就是炸雷在耳边响也难以听见。我8个月大时的一天，从床上跌下后又爬到床下的杂物堆里。爸妈从外边回来不见了孩子，边哭边满屋满院地找呀找，直到奶奶随后赶到说：“孩子不就在床下哇哇大哭吗？”父母轮换着把我亲来吻去，哭成了一团。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五岁时患上了一种怪病：脑袋一直发热发胀，难受得要死，大大小小的医院去了几十家，我的病却硬是没有一丝好转。我很快瘦得皮包骨头，眼看着活不成了。邻居们劝我爸妈：“别再花那么多冤枉钱了，顾活人要紧啊，万一你们夫妇俩再累出病来，可如何是好？”甚至一些亲戚也屡劝爸妈放弃我。爸妈为此气得不再搭理任何人，依然背着我四处求医。
听人说远郊某山区有位老中医专治此病，爸妈便轮流背着我风雨无阻地去了十几趟。那时家里没有自行车，往返60多里路全靠步行，爸妈每每累得大汗一身接一身，满脚都是血泡。有一天，天空突然飘起鹅毛大雪，爸妈唯恐延误我的病情，一步一滑地上了路。途中有3里山路，又窄又陡，稍不小心就会跌下百丈深谷。妈妈四肢着地爬行着在前面探路，爸爸则把我牢牢捆在他背上，在后面也以爬行的方式一点一点往前挪。这段路爸妈“走”了两个多小时，棉裤膝部被磨烂了，两双手上全是被划破、冻裂的伤口。
或许是爸妈的爱子之情感动了上苍，我的病竟自此渐渐好了起来。这是聋哑爸妈给我的第二次生命！我和弟弟，是聋哑爸妈心尖尖上的希望和“宝贝”
1980年，我和弟弟提前一年上学了。学前班刚一读完，爸妈为使我接受当地最好的教育，舍下脸皮去求熟人，“关键”时刻甚至不惜为人家下跪。可到学校没几天，就有个别小同学指着我和弟弟的鼻子说：“他们的爸爸是哑巴，他们的妈妈也是哑巴！”还挑动同学们不跟我玩。我顾不得背书包就跑回了家，抱着妈妈直问：“妈妈、妈妈，你和爸爸怎么和正常人不一样啊，害得我被小朋友们瞧不起……”妈妈听不见我的哭诉，要姑母帮助“翻译”，之后便默默地流泪。但妈妈很快就镇静下来，拉上我去了一家马棚，先指指那匹瘸腿的老马，又指指那匹生龙活虎的小马，随后掏出一只铅笔头为我写道：“老马自身条件不好，好可怜啊，她肯定也感到很自卑，可马妈妈却并不影响自己的孩子将来成为一匹千里马呀！”妈妈这些话的用意我大致能懂，此后同学们再“孤立”我时，我便有了几分坦然面对的勇气，我宽容谦卑与坚忍自强的性格，也便从那时候起开始养成。
我们学习上毫无压力，经济上却常常使爸妈犯愁。为供我和弟弟读书，妈妈一边在街上摆小摊，一边搞家庭养殖，那些数量很大的饲料，大多都是妈妈收摊之后拣来的菜叶和从饭馆挑回的剩饭。爸爸更劳累，除了干好厂里的活计，每晚都要到货场当搬运工。我10岁那年曾和弟弟偷看过爸爸搬运货物的情形：爸爸的人力车装载着1000多斤重的货物，途中还要经过一段凹凸不平的泥泞路，每每需要使出浑身力气才能缓慢移动。在运第三趟时，爸爸肩上的拉绳突然绷断，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我和弟弟从阴影里跑出来，摇着爸爸大声哭喊：“爸，你快醒醒，快醒醒呀……我们不让你干这么重的活，我们回家……”清瘦文弱的爸爸醒来后，见我们这么不听话，擅自来到这里，又气又恼，也不搭理我们，他用自来水冲洗了脸上的血污，就又接好拉绳一瘸一拐地拉起了车子。那一刻，我们看见了爸爸眼角涌出的泪水，我和弟弟一路哭着回家。
我读高一时，求知欲望更加强烈，很需要订阅一些有关报刊充实自己，可那时家里刚修补过漏风漏雨的旧屋，经济上早已是负债累累。我只好到各个书店书摊“蹭”书看，为此没少受人家的奚落。谁知有一天，爸爸忽然一下子为我拿出了4种书刊订单，其中有我每期必读的《语文报》、《英语报》；还有那本最新版的英汉词典，更使得我欣喜若狂。我在几天后偶尔发现了爸爸藏在床下的5张卖血单。难怪这段时间爸爸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女儿的手中书，就是爸爸身上鲜红鲜红的血呵！我心里难受得不能自持，偷偷向同学借了3元钱为爸爸买了一袋半斤装的奶粉。爸爸为此心疼得挥起巴掌要打我，我顾不得躲开，满眼是泪地说：“爸，你怎么打我骂我都行，只求你把这袋奶粉喝了补补身子……我和弟弟离不开妈妈和你啊……”爸爸一把把我揽在怀里，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到我嘴里，好咸好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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