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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黄的墙,嫣红的顶

时间:2022-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米黄的墙,嫣红的顶,缕缕炊烟。小蚂蚁对树叶还有性别这件事表示惊讶,我又费劲地给她解释这仅仅是我们树叶之间的独有的辨别方式,很少有外人知道的。姗姗认真地听着,她真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死亡是一切的结束。九九翻了个白眼,倏地让奓开的毛缩了回去,姗姗一脚踩空,重重地落在九九软软的背上。“没有巨大的牺牲是不会收获什么的!九九班车仅此一辆!史无先例!”

山东省实验中学高二(16)班

逄杭之

我永远记得那个坠落的时节。

春天,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然而这个时候,总会有些不和谐的因素存在,比如我。

从前?从前我在做什么,一瞬间仿佛不重要了。但身旁的蚂蚁一直坚持地问我,并解释说她因为惧怕树的高大挺拔而不敢向上爬,觉得爬上去需要太漫长的时间,等她爬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我只好费脑筋地回忆回忆,一边轻轻移动,躲开踏过来的一只脚。但心底里总觉得,这一切已经过去,我将要灰飞烟灭。存留在世上的一切,不论如何都不那么重要了吧。然而小小的蚂蚁毕竟那么小,不清楚我在想些什么,keep asking。我想说这真是恼人但又说不出来,其实打心底里我也想清算一下,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才会在大好的春天从树上沿着风的轨迹坠落。

我所在的树,有十年的历史,但他的妈妈,却已经有百岁了。他妈妈的身前挂了个牌牌,有些人时而会探头看看。看的时候,那表情有的羞涩有的好奇有的装作漫不经心。

树下的蚂蚁因为树的历史悠久素质也很高。他们常常会把窝弄到树上去,长得又黑又大,偶尔到我身上爬爬我会觉得毛骨悚然。不过多亏有风这个好伙伴帮忙,除非喜欢荡秋千的,否则没几个蚂蚁爱跑到叶子上来。但现在……唉,毕竟不是他们跑上来而是我跑到了树底下。多亏最先找到我的是一只很萌的棕色小蚂蚁,而不是让我一看见就能闭过气去的大虫子。

米黄的墙,嫣红的顶,缕缕炊烟。这是最远的那所房子的模样,像童话的小屋。再近点,是一条比较古旧的街道。然后是高高低低的现代房子的顶,操场、红色的旗、人、车、高速路、马路和树。小蚂蚁问我怎么会看到那些房顶的,我说我们是长在山顶的树。

落叶不需要名字,我想这么懒懒地回答她。但看她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我最喜欢的一颗星星的模样,所以就临时给自己起了一个:“喑卿。”她哈哈笑了,说好像女叶的名字。我说我就是女的。小蚂蚁对树叶还有性别这件事表示惊讶,我又费劲地给她解释这仅仅是我们树叶之间的独有的辨别方式,很少有外人知道的。

我们对着太阳趴到了下午。现在不管什么时候的太阳,映到我眼睛里的影子都是血红的。我想,等到深夜,我会孤独地在这片泥土上死去。小蚂蚁明天来的时候,就再也见不到还能说话还能睁眼看看这世界的我了。

姗姗一直在问我问题,我一直在回答。我不知道在亘久的沉默里我还能做些什么。这一生,我说的话太少太少;一生过去之后,我将不会再言语。现在是我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的时候了。我给她讲述我看到的楼前行人来来往往,讲述前辈们——树叶的记忆通过树干传承——的有趣事情,讲述远方那座童话小房和古旧的小巷一直是我的向往。

姗姗认真地听着,她真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我想我其实讲得颠三倒四。晨练的老人、上学的孩子、摔倒的年轻人、听着歌晃晃悠悠的套着帽子的不明人物。姗姗问我如果变成人类想当什么样的,我说我喜欢最后那种,很有神秘感。然后忽然想到以往看到过学生摘下叶子夹到书里做标本。我想那样应该会将叶子的生命拉到无限长,永远留存,但我现在连做标本的价值都没有了。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话现在听起来,无比萧瑟。

我是被抛弃的。

突然不想说话,我看着天慢慢黑下来。我想我是该归去了。很累,很困,在树上只顾着竞争水分盐分,现在我总算能休息了。死亡是一切的结束。

“喑卿、喑卿!”姗姗连续不断地叫我,好烦。

她跟我说她多么向往看到的东西日日都在我的眼皮底下静止不动,而我居然想通过死亡这条路来忘记它们,真是太狡猾了,太不知道珍惜了。我鼓起一点力气反驳说如果那景象成为日常就不会引起兴奋了。

反正,也是在远方。我无法企及,还能期待什么呢。

“喑卿、喑卿!”姗姗又叫着,“陪我去吧,陪我去找那个童话小屋和那条古旧小巷吧!”

我的眼皮抖了抖,睁开看看她。

“我去找亦九九,让他帮你。”

看着她离开时留下的脚印,我好像突然被一根蜘蛛丝悬起来一样。那丝摇摇欲断,我随时都会坠向无穷的深渊。

为什么会如此期待呢?明明死亡的尾巴都已经被我触到了,为什么我却忽然想要推开安全的永眠?我有些后悔,想要叫姗姗回来,但嘴巴这时候却不听话,我使劲掰它也张不开。

不多时,她领回来一只黑猫。我觉得他一口就应该能把我吞掉,赶快向后缩了缩。

猫瞪了我一眼,看起来很尖利的牙齿其实很温柔,叼着我的叶柄,载着姗姗向前走。

我一时有些懵懂:就这样开始了?寻屋之旅,就这么简单地开始了?不是应该有些艰难困苦,不是应该有些困惑迷茫,不是应该有些挣扎悲伤吗?

哦,我明白了:“是不是寻找的路会很遥远?”

亦九九又瞪了我一眼:“是我累,又不是你们。”

姗姗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九九以前的家就是在那样的一幢屋子里,但有一次被他们家的小女孩带来爬山的时候,不小心走丢了。那个地方很远,他一直想回去。”

“小臭蚂蚁,你再多嘴一句我就把你甩下去。”

“你舍得吗?看我这么猫见猫爱叶见叶开的……”

这么着,就上路了。

从山上向下走的路很是崎岖,好在九九早将这条路走过多遍,在绕了八九十个弯之后终于走了下来。

“他一直想着或许山脚会有人等着把他接回去,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所以我们现在才会这么轻松。”

九九抖了抖毛,姗姗连忙闭了嘴。

我想了想,问姗姗说:“你有‘笔’吗?”

九九点了点头,问干什么。

我说,我想把寻找的过程一笔一画都记下来。这样我在死去的时候,也是一片有着无数记忆无穷经验的落叶,这样的我,会有独一无二的收藏价值。或许会有人将我珍藏在某本书里,让我与别的树叶制成的成品相遇、交流,不再孤独。

姗姗目瞪口呆地说她不能理解我在说些什么。但她还是照我说的做了。用一种尖尖的小碎石子来当她的笔,我忍着疼痛等她把字一点点写完。九九这段路走得格外平稳,我想有时候看起来可怕的东西其实很温柔。

“九九,我喜欢你。”

九九的毛一下子奓了起来,他艰难地回头,我都能听见他脖子里像钢筋一样的血管咔吧咔吧作响的声音。他正准备说什么,我先一步开了口:“我先前还以为猫是很恐怖的物种,现在,我开始喜欢猫了。”九九瞪了我一会儿,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问我:“你所在的树底下是不是很少有情侣?”我说我长在屋顶上。“我还以为你处事经验颇丰,寻找的路会轻松一些呢。”九九拖长了音叹了口气,摇摇脑袋说:“结果最后还是要靠我啊,我反而是处事经验最丰富的是不是?这个样子,是寻找不到的。我试过很多次。”

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果然,连缀着我的那根蜘蛛丝,那根闪闪发光的蜘蛛丝,在现实中果然只是一个幻影。我想说,我们回去吧,九九应该也累了。但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又不是只靠你啊,喂喂,你自恋什么呢,我才是救世主。”姗姗尖尖地叫着,在奓开了还没缩回去的毛上蹦蹦跶跶,感觉很欢乐。九九翻了个白眼,倏地让奓开的毛缩了回去,姗姗一脚踩空,重重地落在九九软软的背上。

“那我就先有所期待吧。”九九哼了一声,脚下不住地小跑着。

“我还以为你们要放弃呢。”

“啥?都走到这里了你这老家伙居然还说放弃?这么不珍惜我的劳动成果?小心我咬你!”

“没关系,九九的牙很温柔。”

九九回头怒视我,由于他脚下一直不停,导致撞上了一棵还没长大的树。

树上的叶子们欢腾地飘动着。九九抬头看了一眼,粗声粗气地喊道:“你们有哪个想去寻找一间童话小屋?想的话就快落下来,和我背上这片破树叶双宿双飞吧。”

树上的叶子们表示这很有趣,但他们不想放弃未完的生命。他们说,落下来的叶子活不长久。

“没有巨大的牺牲是不会收获什么的!九九班车仅此一辆!史无先例!”树上的叶子们跃跃欲试地晃动着,但没有一片落下来。

九九又开始前行了。“哼,这些幸福着的懒家伙现在好像什么都不需求,但等将来,哼哼。”说完他又瞥了我一眼。看见他头一次投给我的不是“瞪”,我很吃惊,刚以为他是否起了什么异变,他紧接着又说了句非常不可爱的话:“把你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言论都给我收起来,听着就觉得丧气。怪不得落叶寿命短,你不给我好好活着我就咬你。”

姗姗听了在旁边哧哧地笑。我沉默了半晌。

平生第一次,忽然有了,想要流泪的感觉。

九九只用了半天就到了山脚。我想,他真的很喜欢那家人,这趟路,他该走过多少遍。

“你看那么多人都在拼命地向上爬,我们却在拼命地向下跑。别人所寻找的正是我们不需要的,别人不需要的正是我们所寻找的。总感觉,寻找会放弃些什么。我们要放弃这座山啊。”我这样说着,连忙转头让姗姗把这句名言记下来。姗姗郁闷地看着我说,她觉得她和两个自恋狂在一起。

“人类有个词叫自私。就是自己私有的都是最好的。自恋也是自私的某种表现。”九九这样说道。

“感觉有点搭不上调……”姗姗嘟囔道。

“我只是想试着说几句有哲理的话而已,不必在意细节。”

“这就是所谓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我评价说。

九九的毛又有要奓开的趋势……一路拌着嘴,不多时就到了围绕这座山的墙。九九跳出去,眼前是一片灰油油的马路。

“人类的土地好暗淡啊。你看都是灰色的。这个样子,没法种树的吧?”我喃喃说。

“啊啊我知道,因为他们污浊呗!你看有哪个人的眼神是清澈的?”姗姗好像很懂的样子,连连点着头对我说。

“马路的颜色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行道上的灰只是因为人们走来走去才把路踩旧了的。”九九又拖长了音叹了口气,一副“就知道你们不可靠”的模样摇了摇脑袋。

“我不要走人们都走过的路!我想走新路!新的新的!”姗姗开始咬亦九九的耳朵,九九猛地把她从耳朵上抖回了背上。姗姗呆愣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阵新的欢笑:“耶!好有趣!”说着就要再爬到耳朵上。“我们要保存九九的体力,还是少闹腾点吧。”我的话引起了亦九九连声的赞同。

九九还是依着姗姗的话转了个弯,说:“那我们干脆走墙啊马路啊很多的路就是了,我不信人能爬屋顶。”九九为证明自己比人类优秀骄傲地昂首阔步了一会儿,但当看到车来车往的马路时,他踟蹰了。

“你们还记得方向吗?是不是不需要过这条马路?”

我说我很清楚应该向哪个方向走,一直往东。

九九暗暗叹口气说:“我真不想走这条马路。”停了一会儿,用低到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他曾经认识一只白猫,就是在穿过这条马路的时候被轧死的。他亲眼目睹了这起事件。然后他便沉默了,静止地站在那里。

我和姗姗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九九的脊背猛地一耸,我下意识地抓紧了他。

黑猫飞速地蹿过了马路。

他仍旧保持着像老鹰疾驰似的速度,越过墙越过树。我觉得跟着一只猫旅行真的很方便,他可以冲着一个方向走直线。但九九跑得太快了。他又连续飞速地穿过了两三条马路。我真是很担心很担心,听见旁边的姗姗细小的声音像是被挤出来一样,她说:“九九,停停吧,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呀。”

一个急刹车。姗姗紧紧压住我,我才没有被向前甩出去。

我想九九或许哭了。

悲伤的过去,不是那么容易就克服得了的。夕阳下,每个人的影子都很长很长,一如他们在过去所遇到的黑暗时光。

小屋的寻找,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到达得了。我凭着几代传承下来的智慧明白,在这条路上,世界将会用尽手段考验我们。这条路,会有很多屋顶很多墙,很多马路很多悲伤,像影子一样长。但,我们已下定决心抵达。

命运对准的目标,第一个就是九九。我想如果她把她的箭冲向我的时候,会不会直接带走我的生命呢?

九九的影子从屋顶铺向街道,然后和一片墙混杂。

我想,他一定是很喜欢、很喜欢那只白猫。

我们的夜晚在某个屋顶上度过。九九说他皮厚,姗姗藏在他的毛底下,他的脑袋枕在我身上。之后的许多个夜晚,我们都如此和谐地以这样的姿势相拥入睡。每个生物都有每个生物的睡法,我们互不相扰,却又紧密相连。一个轻微的颤动会使大家都苏醒,这就是同伴。

姗姗在半夜的时候惊醒了一次,神色无比慌张,大约是噩梦。我听她直喊妈妈,妈妈,叫声无比哀戚。九九默默地捋了捋姗姗躺着的那块地方的毛,把她重新盖好,说,快睡吧。停了停他又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觉得九九和姗姗可能有些共同度过的我所不知道的日子。不过我无心去问,马上又睡着了。

清晨我们继续上路。九九按照比例尺计算,说我在山顶的屋顶上看到的最远的是那栋小屋,那么就说明我们现在走了一定还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

九九显得疲惫了很多,风又大,我和姗姗在他的背上都有些重心不稳。他跳到几家面包店里叼了些食物,顺便把一些甜面疙瘩扔到背上给姗姗。店旁的某个孩子还惊叹说黑猫身上绿色的叶子形胎记真好看。他还专门跑出店门口向我们离去的方向眺望,说真可惜,就这么错过了一只外星猫。

我有些担心我们的决心延续不了太久。九九累得太快,在昨天那一阵不理智的奔跑时他或许不小心伤了自己,今天走路的时候明显感觉他身体在向左边倾斜。

但九九坚持走着,一直到了中午,他才找了个地儿把我埋了一半到土里,让姗姗守着我别让我被风吹跑,自己去找食了。

我有些担心地望着九九的背影,一转身,却见姗姗往一个草丛里探头探脑。

“唉,这里面很有趣哦!好像有一个蚂蚁大家族的样子!”说完就拼命瞅我。我叹口气,说你去吧,我埋在土里丢不了。

姗姗去了。留下我一个在土里,风轻轻地把我身上的一层土掀了起来。突然静下来一个人,上面没有暖和的猫耳朵,旁边也没蚂蚁聒噪。我安心于这一个人的时间。其实我们每个生物都有每个生物的生活轨迹,我们早已习惯孤独。但我们又渴望同伴,只是所谓同伴,终究不是自己,不能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切肤之痛。

这么想着想着,我就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不在原地。开始我以为身下颠簸的是恢复体力的九九,清醒之后才发现那是风。我连忙和他说,带我回去,快点,我不能跟你走。风先是表示他对不小心把我带走这件事很是难过,但之后却说,他的方向只能朝东。我说,那你能把我的同伴也吹过来吗?他说不一定成功,但会试一试。然后他就找了一个楼台把我放下去,并联系后面熟悉的那些风把一只很萌的棕色小蚂蚁和一只黑猫吹过来。

我在楼台上焦急地等着。植物由于日日和风打交道才能和他们交流,但动物在和风交流方面却远远不及我们。恐怕姗姗和九九会在风来的时候很抗拒,风能不能成功呢?毕竟姗姗在低洼处,风除非是真诚地想帮助我们,否则一般也不会吹到那种闭塞的地方去。

过路风都在做自己的工作,一副忙碌的样子。当我看到他们都在行进而我却独留在这里的时候,不禁产生了一种想要追赶的感觉,就像年轻时我拼命想要长大一样。那时我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开放,一个就是小屋。

远远地我听到姗姗尖细的摇摆不定的哭腔:“九九——呜呜——喑卿——”

我连忙让旁边的风告诉那个载着姗姗的风,我在这里。不多时,姗姗就被送过来,抱着我猛哭了一场,叠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姗姗,我们再等等九九吧,风是好意,你看我们的直线距离短了多少。姗姗这才破涕为笑,搂着我的叶柄再也不肯放手了。她说,喑卿,你变了。

我先是微惊,又有种“脱离了平凡”的悲凉。是啊,我变了。这真是既令人欣喜又不得不让人有点莫名其妙忧伤的事——毕竟自己的过去,尽管是消极的过去,就这么,不见了。就好像每一片叶子总有一天会在树上再也找不到一样。

很久很久,始终没有看到九九。那天晚上我们就在屋顶睡熟了。不少过路的风邀我们前行,但我们不愿。

我们又等待了一天。我想了不少事情,让姗姗又写了不少,到了夜晚,整张叶子都写满了。姗姗只有觅食的时候才会离开我一会儿。然而她下午就着夕阳端详了我一番,有些担心地说我似乎褪了点色。我心里咯噔一沉,却强打精神说怕什么怕什么,其实心里实在是怕得很。死亡真是有趣的事情,当你已经无可失去的时候,他的来临无可厚非,整天想死整天想死反而会感到身心愉快;但你还有想要追逐想要见到的事情时,你生的愿望便会如此迫切,迫切到不能不想到死亡,迫切到想到死亡就浑身震颤。

到了第三天中午,下午遇见的那阵风已经斜斜地绕了地球的一周来到我们跟前,他说:“对不起,那只猫我们吹不动。但他等了你们一天之后,今天早晨好像已经开始上路向东行了。”

我沉吟了一会儿。

“喑卿,我们先走吧。”姗姗建议。

我有些吃惊。

“你等不了太久,九九他会来小屋找到我们的不是吗?”

我觉得姗姗真是太乐观。九九之所以能坚持下去,或许也只是因为他有我们的陪伴而已。但如果乘风而行,我们确实能够更快抵达,九九少了重量少了累赘,走得也会更快吧。在现实中,有我们在确实帮不了什么;但在“梦”里,总能帮些什么的。

我仰头望天,心里实在是无比纠结。同伴并不代表一生就要同行,大家终将还是会分离。我们并没有说好要同时抵达,如果我和姗姗先到了也没什么大碍吧,但感情这东西终究还是会被莫名其妙地刺伤。抵达之后,我和姗姗总是能想出办法来摆脱心中的愧疚感,找出千百条理由。但是,我很担心,九九他会坚持下来吗?

姗姗咯咯笑着说九九那家伙可坚定了,你没见过他狠命啃鱼骨头、毫不顾惜自己受伤的模样。

我所能做的只有沉默。

我知道,九九,我会等他。

姗姗终究还是个闲不住的孩子。我让她到四周通知她认识的动物,如果见到一只温柔的、满含忧伤却又不让人看出来、迈着坚定步伐但或许有些疲惫的黑猫,告诉他我们的方向,督促他继续前行,并让姗姗告诉那些动物植物把这件事儿尽量四处传播。但我,只能窝在墙角,默默地等待。这种帮不上忙的感觉让我烦躁。我所能做的只有无尽的思考。

姗姗去了很久。正当我惴惴不安开始计划如果她也走失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却满脸开心地蹦跶着回来了。她说她竟然遇见了她的亲哥哥,她的哥哥已经成家了,孩子一群一群。她显得无比幸福无比开心,沉浸在一个人的快乐里。那天晚上她讲述了很长很长时间她自己的故事,我这才意识到她原来是个孤儿。据她说,她的父亲是为了保护她而死去的,母亲则带着哥哥,有一天离开了就再也没回来。具体细节她不想多讲,她说,她真喜欢刚认识的蚂蚁妈妈。然后她就睡去了,在我的叶面子上,无比香甜。我不禁回想起出发的第一天夜里,姗姗被噩梦惊醒时哀戚的叫声。每个生物都有每个生物的故事,我们无法全部了解,也无法体味到那种痛苦。有些故事,我们头一次听就只知道冰山一角,那之后一辈子,或许知道的一直是冰山一角。

从那之后我一天天在衰老,姗姗一天天去找她的哥哥,还经常带她哥哥过来找我玩,每天都幸福得满面红光。我不想搅扰她的愉快,她来时我总把自己尽量藏到阴影里,一边默默祈祷抓住我脚踝的死亡快些放弃快些离开,虽然我想这并不可能。

每个人生命中的悲伤与欢乐都应该是对等的。我想九九一定能寻找到他的幸福,毕竟他悲伤了一年多的时光;姗姗也没问题,在蚁群中孤独一定无比深刻无比“出类拔萃”,她在这样的孤独中不知度过了多少日月。

太阳一天天升起落下。终于有一天,姗姗早早地就回来了,却显得并不那么快乐。她说,九九在不远处被发现了,奄奄一息,但他听说我们在这里之后就立刻来了精神,据说现在已经找到地方休养生息了。

那天晚上姗姗格外沉默。我忽然想起,我和九九为什么想去小屋子这件事儿的原因大家都知道,但姗姗呢?想起了就连忙问她,她看着我,眼睛里映着星星的闪光。她说,因为太孤独了。没有同类。

她用的是“同类”,不是“同伴”。

她在这里的亲人实在太多太多,这样多的蚂蚁,想来搬迁是不太可能的。

这些天我一直在为自己的衰老担忧,我们两个之间居然都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却疏远了对方。我居然没有察觉到姗姗的愿望。

我问她:“姗姗,你是不是想有个家?听说童话小屋之后,你是不是,想在那里找到家人?”

姗姗抱紧我的叶柄不说话。

我轻轻地笑了:“姗姗你真傻。”

“留在这里吧。”我说。

姗姗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姗姗的表情从挣扎到浓厚的悲哀,她尖声叫道:“我不想与你们分离啊!”然后开始号啕大哭。

正如我一生都没怎么说话,当初遇见姗姗时却想要把满肚子的话都说完一样,现在的姗姗也像是想要把一生的泪水都哭出来。同伴,终究不是同类。同伴可以和你一起哭一起欢笑,但对同类,你不想让他担心,你会把悲伤全部打包起来,日日都是幸福的模样。

所以,九九来了之后,姗姗哭着听我讲述了原委,我们互相亲了亲额头彼此祝福,就此分离了。

我想我或许再也见不到姗姗。我抓着九九的毛,在他的背上重温久违的一颠一簸,注视着姗姗哭泣的身影,就像那时感叹叶子形胎记的猫的小男孩一样,她终于,也消失了。

九九颠得真厉害。泪水被抛向上空,落到了九九的毛上。他没有抖开。我抓紧了他。

仍旧是风驰电掣一般的赶路,两侧的风景如时光一样呼啦啦向后溜过,我却深知下一个别离即将到来。届时,我将别无可失。不再有同伴,自然也不再有分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约定同行的时候,就早该知道这一点;但如果早知道了早做准备,或许就无法再真心相待,也无法体味这种哀伤而欣慰的心情了。

我和九九一路无言。如此长的时间没见,又少了姗姗活泼的玩笑,我们的话语都被禁锢在心底,觉得没必要说出来对方都理解,却又觉得有必要说出来激发更美妙的火光。但终究我是无法记录了,因为姗姗不在。

“是这个方向吗?”

良久,九九才用沙哑了很多的嗓音问道。我轻轻答应了一声。是的,春天,一路向东,这正是风的方向。这条路,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

“姗姗已经寻到了她旧时一直一直梦寐以求的温暖,她还会萌生出新的愿望吗?”

“当然会的,”九九跳过一条不窄的横沟,“她总会有所追求,就像我们。”

生命不过是一直在寻找的过程。姗姗既能踏上这条路,她不会再回头。因为这是风的方向朝阳的方向,是我们要到达的方向。

又过了三四天,九九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我提议说歇一歇。他说,他如果见不到什么标识的话,会不安心。

“你还撑得住吗?”

九九常常这样问我。夜间他会仔仔细细地把我铺到他的肚皮底下,尽管春天已过了大半,天已微热。我明白他的担心,但再一次觉得,这些事情自己真是无可奈何。

但总有些是可奈何的。比如阳光太闪耀的时候我可以趴在九九头顶上遮阳,下雨的时候我可以盖着他的脑袋。他说听雨落在我身上就好像雨打芭蕉,声音清脆,晶莹得像遗失在大地间的星星碎裂的声音。

终于有一天,我们到达了那条古旧的小巷。那时已经很晚了,夜色深得什么都看不清。九九随便找了个平地就倒了下来,一会儿就睡熟了。

我眺望着远远的星空。山顶树的故事,在这近一个月的跋涉以来我几乎都淡忘了。果然一忙起来,回忆啊等等都会因为对身前的事情太过专注而渐渐消逝,就像捧了一把细沙,沙却从指缝间缓缓流下。不过好歹我还是张树叶而不是手掌,回忆即使显得再遥远也终究是能想起来的。

忽然听到耳旁有响动,只觉身体上升,这才发现九九被抱了起来。是一位听着歌晃晃悠悠、套着帽子的不明人物,就像从前我给姗姗所描绘的那般形容。在他身上我没有感觉到不安的气息。他轻轻地捋过我的身体,我便忽然觉得睡眼蒙眬。

隐约听见九九有响动,但它只是喵地叫了半声,便忽然卡住了。那人冲我做了一个手势。

我实在觉得困,撑不住便就此合上了眼。

醒来时,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

庭院里有一棵树,看起来很像山顶那棵树的形容。

树下有一片小蚂蚁,姗姗在蚁群里却仍旧被我一眼辨认了出来,像是没长大似的,冲着向她走来的哥哥猛力挥手。黑猫在远处微笑着凝视着我,身旁一只白猫亲昵地偎着他。我有些震惊,简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然而梦境却忽然唰啦啦地碎裂,随着照入眼帘的一缕晨光。

果然那是梦。

但那是梦吗?

九九不久也醒了,疲惫地揉揉脑袋。

我们望着那几道墙。翻过去就是了,长久以来一直追逐的童话的影子,此刻就在眼前。这一切虚幻而不真实,从前听人说还不觉得,只有自己体验了这一切才明明白白地知晓。

“难得的优美的古巷风景,不留恋一会儿?”九九这样说着,却大踏步向前走去。

越过一道墙。小屋的尖顶,越来越近。

米黄的墙,嫣红的顶。期盼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一番景象早已实实在在预料到,但它却又比预料得美上许多。这就是梦与现实的区别。

站在墙头上,吹着微风,九九忽然对我讲述起了姗姗和他的故事。

姗姗的妈妈也是一个想要追寻什么的人,于是她带着他们一家子上路了。那只白猫九九很喜欢,但他当时还是没敢和她迈出共同的一步。可有一天当他站在墙头为白猫送别的时候看到姗姗的爸爸因为想要护送姗姗,而没有注意到急驶的车辆——有谁能注意到硕大车轮下如此渺小的生命呢?比猫狗还不如的,小小昆虫的生命。

九九轻笑了一声,说:“这些事情像是在眼前,却又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专家点评

本文构思颇为奇特,想象落叶“喑卿”、蚂蚁“姗姗”和猫“九九”一起旅行,去寻找“九九”从前的小屋,过程虽扑朔迷离,贯穿其中的仍不外乎少年心事:对梦想的追寻、对友情的渴望和对生命的意义的懵懵懂懂的思考。作者的文笔比较老练,叙述节奏把握到位,既能随处生发想象,又能及时收回。其中关于环境污染的调侃,微含讽喻,让人莞尔;关于风的描摹,可能是作者偶然生起的一串联想,却是本篇中最饶有趣味的段落。

(廖可斌)

因为,眼前这美丽的景象是真实的。

我想梦境的尽头是相遇,姗姗终究会说服她的哥哥举家搬迁的,这大约是她的下一个追求。

九九呢,不必问了。他过去的小主人、将来的白猫,都会寻得到吧。

又翻过一道墙。

米黄的墙,嫣红的顶,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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