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绸阿嬷一个人静静地倚坐在窗口边，望着窗外。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在等待什么。也许，她只是在看天空吧。最近的天气，动不动就下雨。一下雨，她的关节就疼，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呆坐在这里，望着窗外。
窗外空荡荡的院子，一阵风吹过，吹动了竹竿上晾晒的大红花布被单，像一朵朵红云，飘扬翻飞起来……
“阿妹，赶紧去收被单！就要落雨了。”春绸听见妈妈从厨房里，用打雷般的嗓门喊着。“噢。”她嘴里应了一声，身体却依然不动。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做家事的是我！采茶的是我！洗被单的是我！收被单的还是我！
她瞪了一眼明雄和阿辉这两个弟弟，他们都还是只顾着趴在地上玩弹珠的年纪。春绸只好无奈地穿上拖鞋，准备要和第一滴雨赛跑，看谁先跑到院子里。
院子里的花被单也猛摇着红旗，开始帮春绸加油。突然，从被单后面钻出一张小脸来！一个和春绸个头差不多高的小女孩，站在那里。被单的一角，红盖头巾似的，垂在她的刘海上。她看起来就像个小新娘子！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有一滴刚好掉进小女孩右脸颊的酒窝里。
“雨来了！”她们两个一起大声说。说完，一起相视笑了起来。
就这样，春绸认识了小凤。
小凤告诉春绸，她从小和爸爸两个人相依为命。爸爸的工作换到哪儿，他们的家就在哪儿。那一天，她刚搬来这里，远远瞧见一条大红花被单在风中啪啪地飞，便不知不觉朝着院子走了过来。
小凤是这么说的：“春绸，你知不知道，那一天你们家的院子差点就飞起来了？”
“飞？怎么飞？”春绸望着她的新朋友，不解地问。
“那一块花被单啊，好像是会飞的翅膀……”小凤像是在回答春绸，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自顾自地接着说，“你没注意到那上面还印着凤凰吗？”
“有吗？”春绸嘴上忍住不再问，心里却打定主意：等一下回家，要把被单翻开来好好仔细看个清楚！
这一天，春绸哭丧着脸去找小凤。劈头就嚷着：“不公平！不公平！”
“什么事不公平？”小凤问春绸，酒窝里盛着满满的笑意。
“为什么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我们女孩子来做？”春绸愤愤地抗议。
小凤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盯着春绸的脸，缓缓吐出一个一个字：
“小时候，我妈妈曾经告诉我一个秘密……”
这是小凤第一次谈到她的妈妈。在这之前，小凤从来不曾提过她有妈妈。
“妈妈说，红花仔布的一丛一丛花蕊里，其中，有一朵会散发出真正的香味。只要闻到花香味的人，愿望就会成真！”
“真的吗？”春绸一听，眼睛发着光。
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凤的酒窝已经不见了，填平酒窝的是看不见的泪水。
一心想要闻到花香味的春绸，从此家事做得比平常更起劲。
帮明雄包便当的时候，她会特别细心地在花布上面打个漂亮的结，再把鼻子凑上去闻一闻——嗯，好香！
不过，那是卤蛋的香味。
采茶时，她总是第一个戴上花布袖套。
连三天两头得帮阿辉换洗尿床的被单，她也不再叫苦、嫌麻烦。
有一个下午，春绸和小凤又相偕到河边洗衣服。洗着洗着，小凤出神地凝视着那堆肥皂泡沫，老半天后迸出一句：
“我好想去找妈妈！”
说完，她激动地哭了。一个不留神，一条手帕让水流给卷到河面上。
春绸不知道该安慰她，还是该帮她捡回那一条手帕。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水中那一朵红莲，愈开愈大、愈漂愈远……
过完冬至，家家户户就要开始大扫除，准备过年了。趁着天气放晴，春绸主动帮妈妈把那一床又湿又重的棉被，抱到院子里晒太阳。
棉被上面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像一座小花园。大朵大朵的牡丹，最鲜艳抢眼。一重一重的花瓣，在温暖的日光下，一瓣一瓣地绽放，看起来是那么富贵和幸福。
但比起牡丹，春绸更喜欢旁边那些点缀的小碎花，因为它们看起来像是会散发出淡淡清香的桂花。春绸用手指轻轻地摸着小花，想起前晚小凤来找她，兴高采烈地说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我们要搬到台北了！”
“什么？”春绸还以为自己听错。
小凤兴奋地解释，爸爸在台北找到一份新工作，过完年，他们就要搬到台北了。
这怎么能算是好消息呢？春绸在心里暗自生闷气。
原来，小凤一直认为妈妈在台北的布店卖布。只要到了台北，她就可以打听到妈妈的消息。
春绸想到这里，全身已经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她慢慢走回屋里，在缝纫机前面坐下来。
前一阵子，妈妈要她把那条褪色的旧被单，裁成一小块一小块，明年好用来做抹布和……尿布！妈妈的预产期，应该就在过年前后吧。
哒——答——哒——答！春绸有节奏地踩着缝纫机，在一小块花被单里面，塞了一些桂花末，缝制成一条会散发出香味的花手帕，打算送给小凤。希望小凤的愿望有一天能够成真！
她仿佛又看到小凤手上挥舞着花手帕，在跟她说再见……
这一切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春绸现在却已经是春绸阿嬷了。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口边，回忆过去的那些点点滴滴。奇怪的是，对最近的事，她反而记不太清楚。
就像今天，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可是偏偏又想不起来。直到——
院子里传来小孙女清亮的呼唤：“阿嬷，我们回来啰！”
春绸抿一抿满是皱纹的嘴唇，笑成了一朵多瓣的牡丹：
“快进来！快进来！就要落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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