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走在同样的山路上，是探望叔公的一个月后。
不像第一次上山时，心境如走曲曲折折的山路，一个转弯见一处风景，步步都使我惊奇不已。
这一次，我踩着平稳的脚步，怀着沉静的心，再看同样的景物，发现它们是如此自在地活在山中，早已成为山的一部分。
于是，我敬畏地从树林走过，爬上山路，绕过弯弯山壁和壁上的种山蕨，不再用自己的心情惊动它们。因为这一次，我是来告别的。
我默默低着头走，回想上次进入红瓦屋的那一个下午……
那是一个幽暗的屋子，连墙壁都是一层未上漆的水泥原色，从门口一跨入厅堂，立刻会被四周无尽的灰蒙包围。叔公就躺在这样的一个小房间内。
那天，他的精神很好，说话兴致很高，只是不太认得人了。叔公说了许多年轻时的往事，知道他虽然记不清楚这些人的面孔了，但是那些没有被遗忘的回忆会一直陪着他，在这个灰暗的房间里发散光彩，让我觉得好过一点儿。
我几乎要以为叔公只是累了，所以才躺在床上说故事给我们听。但是叔公提到了他的病。
他说，再疼的病痛他都能忍，唯一教他不能承受的，是在洗澡时脱下衣服，面对自己形骸枯槁的病体。
“我自己看到现今这个身躯，都会忍不住流目屎，不忍心哪，全变了样……”
叔公说着，激动得用双手遮住了脸，泪水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来。之前大家努力维持的和乐画面也出现裂缝，被涌出来的悲伤浸湿了。
我悄悄转过身去，看着水泥壁上因为潮湿生出的一块一块壁癌，仿佛在幽灰的边境绽放了一朵一朵黑暗之花。这些花在我眼中愈开愈大，愈开愈迷蒙……
爸爸没有哭。他俯下身，用双手握住了叔公的手，以一种听来极不协调的振奋口吻说：
“阿叔，唔通往坏的去想。来！你告诉我，你病好了，最想要做哪一件事？”
听到这句话的叔公像哭泣的孩子看到棒棒糖，泪水还含在眼眶里，却不哭了，一双眼睛亮了起来，不假思索地说：
“我要再回到山上！亲像少年时那样，一个人在山里头砍柴，种茶。我真思念以早，双脚踩在黄土上，闻茶香的日子。”
叔公露出我熟悉的微笑，好像他真的又回到了从前。
就在同一天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叔公的眼泪和笑容。
这一次再上山，照片里的叔公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默默低头走着，听到耳边传来的鼓乐阵声渐渐清晰，路的尽头也已聚集了一些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这座宁静的山，可能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吧？
红瓦屋的院子搭起了棚架，棚内素色的鲜花绕着叔公的照片开得灿烂，我看到又恢复年轻的叔公也在腼腆地笑着。
突然间，我懂得了让叔公伤心和开心的其实是同一件事——他不忍看自己被岁月和病痛销蚀的病体，因为，当时那个年轻体健的身躯，曾经在阳光下如此完美地与山林结合在一起。他舍不得的是这座山，因为这座山就是他啊！
那么此刻，叔公是不是如愿地回到了山上，踩着黄土闻茶香呢？
我抬起头，有一朵云飞上了“弟弟山”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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