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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做『九品官』

时间:2022-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敢说村官是中国最难当的官,因为要直接与农民打交道。与那些已经成了精的老农民相比,20岁左右还是个大孩子,要给他们当领导,对我来说,是拔苗助长,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不仅过早地结束了我的青少年时代,也使我患了“官场厌倦症”。有一点不周到、不细致,“老虎”就要伤人。皆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当了两年“九品官”,我这辈子的官瘾已经过足了。

我还不满19岁时,就在老家的村子里当上了“九品官”。

1975年夏天,我高中毕业了。那年月取消了高考,田野里来,泥土里去,回乡当农民是我的宿命,没有知青文学里那么多的不平和委屈。一年下来,老茧磨得厚厚的,脸皮晒得黑黑的,学会了像老农民一样卷“大炮”,抽旱烟,说带有荤腥味的笑话―生活已经把我打磨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1976年7月的一天,支书来到我家,问我愿不愿意入党。怎么不愿意?那时的年轻人谁不想进步,说不定入了党,当了干部,就有可能被推荐上大学。接下来一段时间,写入党申请书、填表,一个月后我成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公社团委常委。又过了两个月,我清楚地记得是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那一天,成了中共正式党员(那时候取消了入党预备期)并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革命委员会主任,相当于现在的村长或村委会主任。

说给现在的年轻人听,他们肯定觉得可笑。那几天,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不少“扎根农村闹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一类的豪言壮语,很有一点“当今之世,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但是,很快我发现这个官不好当。

我敢说村官是中国最难当的官,因为要直接与农民打交道。在机关事业单位,有组织纪律、规章制度管着,还有职务、职称等帽子管着;在工厂,工人有工资、奖金管着。在这些地方当官,我看都不难。农民处于社会最底层,既不拿工资,也不享受国家提供的福利,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你还能不让他当农民吗?除非开除他的球籍。不要相信对农民理想化、牧歌式的描述。农民固然淳朴老实,但也不乏精明狡黠;农民善良厚道,但有时也很势利和欺软怕硬;农民没有文化、外表木讷,但也拥有来自泥土的生存智慧。与那些已经成了精的老农民相比,20岁左右还是个大孩子,要给他们当领导,对我来说,是拔苗助长,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不仅过早地结束了我的青少年时代,也使我患了“官场厌倦症”。

每年秋收秋种结束,不知道是真不愿意干,还是要拿一把,几个生产队的队长都要撂挑子不干。大队的主要领导干部就要挨个做工作,动员他们继续干。话就是那几句话,说完了大家就相对无言,只能不停地抽旱烟,人都隐藏在烟雾里,变得面目模糊,一耗就是夜里两三点钟,眼皮沉重得像拴了磨盘,等的就是一句话:“那我再干一年试试,明年你们可得换人。”拖着双腿迷迷瞪瞪地走在村子里,月光清冷,白霜满地,万籁俱寂,不闻鸡鸣犬吠,村庄完全睡熟了。这时,我对那些困了就可以上床睡觉的普通社员,真是发自内心的羡慕。

70年代“农业学大寨”热火朝天,每年秋收冬藏忙过,县里、公社里就要组织修水利。革委会主任分工抓生产,有到外地修水利的任务,自然是我带队。在家里,大家都是本家,一切都好商量,外出修水利就不同了。100多号精壮的汉子,带出去就是100多头老虎。有一点不周到、不细致,“老虎”就要伤人。挖河修堤,累死人的活,一顿饭吃不好,有的愣头青把饭碗一摔,跳着脚骂祖宗。骂就骂吧,反正大家都姓马,一个祖宗。挖河修堤实行包干,分配任务时,地面上差一铁锹,几十米挖下去,劳动量差别就大了去了。稍有差错,山东人好勇斗狠,耍起绿林脾气来,抄起铁锹敢往你头上招呼。一次水利修下来,人瘦了一圈,一下子好像老了几岁。

“挖绝户坟,踢寡妇门”在农村是最缺德、最得罪人的事情。计划生育是农村干部每年要完成的硬任务。这件事,国家宣传起来意义比天大,在农民看来却是缺德事。高中刚毕业,连对象都没有处过,却要去做育龄妇女的工作,要她们上环、流产、做绝育手术,老娘们脸皮厚得像城墙,嘻嘻哈哈没有一点正经:“计划生育俺们拥护,只要你支书带头”,“计划生育有啥好,要是早20年搞计划生育,还能有你吗?”面对这些胡搅蛮缠,每次都搞得我面红耳赤。我跟支书说,这些事,还是让妇女主任去干吧。

工作累和难且不说,当村官时间长了,我发现在政治上极“左”盛行、经济上实行计划命令的年代,农村基层干部辛辛苦苦做了许多无用功,甚至干得越多、管得越多,造的孽越大。比如,那时候上边要求生产队集体干活时,田间地头必须插上红旗和毛主席语录牌。农民知道这样做既花钱又费工夫,不会多打一粒粮食,死活不愿跟着上面搞形式主义。但是,公社三天两头进行检查,主要就是看这些表面文章做没做。大队干部整天为这事磨破嘴皮说服动员,真是不胜其烦。

有一年,菏泽地区新来了一个地委书记。他在徐海地区“支左”时(“文化大革命”中,一段时间内地方工作由解放军“支左”代表主持),在当地推行旱地改水田,大面积推广种水稻,结果那个地区的粮食产量一下子上去了,群众生活也得到不小的改善。他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在菏泽地区推广徐海地区的经验。菏泽是个缺水的地方,历史上农民没有种水稻的习惯和经验,农村干部想不通,农民群众更是抵触。但是,上面的命令必须执行,大小会动员加上强迫命令,当年种了不少水稻。到了秋天,老百姓没有吃到大米,倒是从地里弄回不少稻草,生产队牲畜过冬的饲草问题算是解决了。老百姓见不到当大官的,看到我们这些大队干部,嘴里就不干不净,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

有人说,在中国能当村长,就能当县长,甚至还能当更大的领导。也许吧。由于有了当村官的这段经历,我知道自己不是当官的材料,1982年初大学毕业、1986年研究生毕业时,虽然都有机会到中央和国家机关工作,我却选择了到高校当教师和去杂志社当编辑。由于在北京工作,消息比较灵通。近两年,不断传来这个同学当了科长,那个同学当了局长的消息。按“威虎山”上的话说,同学们都“弄了个师长、旅长干干”,我还是一介书生、布衣卿相。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反应是云淡风轻,不为所动,没有羡慕嫉妒,也没有自轻自贱。皆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当了两年“九品官”,我这辈子的官瘾已经过足了。

鞋子是不是舒服,只有脚知道。哪一种职业更适合自己,只有本人知道。有道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大路朝天,大家各走一边就是了。

(199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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