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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在风中飞

时间:2022-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刘伯在院门口站了大约六秒,马上又返回院中,像欣赏天上掉下来的艺术品一样,静静地凝视着刚刚降临在眼前的一切。这时,刘伯又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真的,我非常理解刘伯这样做的苦心。而现在,老伴肯定会更加放心不下刘伯了,因为她说到的那个裂缝不仅没有被刘伯封好,反而在这道裂缝的旁边又出现了更大的一道裂缝。现在,刘伯考虑的并不是恐惧不恐惧之类的小破事。说这话时,刘伯已是满脸泪水。刘伯确实为老伴的死想不通。

这是晚秋的黄昏,一切都变得出奇的安静,好像除了人类外,所有的生命都在这一瞬间被蚂蚁搬运走了,连原来在院子里为一粒食物也要争来抢去的鸡们,也都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时刻溜出了院门,不知逃到了什么地方,只有风,虫子一样在刘伯的脸上慢慢地蠕动。空气呢,空气像一只突然失去了方向的天鹅,在缓慢的风中茫然地飞着,谁也看不清它飞动时的样子,更不知道它将飞到哪里。鬼知道空气是从哪里来的,又将飞到哪里去。并不是每个人都了解空气。

刘伯在院门口站了大约六秒,马上又返回院中,像欣赏天上掉下来的艺术品一样,静静地凝视着刚刚降临在眼前的一切。这让人不知所措的一切,麻雀见了都会手忙脚乱。

狗日的老天,居然也是这么不长眼睛,不是刚刚才来过一次吗?刘伯是从来不骂老天的,但他今天就是骂了,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心里舒服。刘伯说的也对,这样的鬼事情,去年九月才发生过一次,现在又突然降临,确实让人一下子接受不了。

这时,刘伯又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他已经把这个梦回味了大约一百二十遍。就在这件疯子都不愿见到的倒霉事发生之前,他都还把这个梦美美地回味了一遍。自从老伴去世后,刘伯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做到这样的梦,即便如此,刘伯一点也不感到厌倦,反而把这些当做每天不可缺少的一顿美餐,以至于时时感激老伴,居然去到那边了还这么每天惦念着他。昨天晚上,老伴托梦来,要刘伯多注意身子,尤其要注意墙上的那道裂缝,最好是再怎么艰难都要去买点水泥来把它弄好,最好彻底封死了。老伴说她老觉得那个裂缝很碍眼,像要制造出点什么事件似的。她说她因为这个裂缝,一直放心不下刘伯,每天都为刘伯捏着一把冷汗。当然,老伴还特意地、不止一万次地提到楼上靠近裂缝的那个空坛子,她希望刘伯最好把它换个地方摆放,甚至希望刘伯把它扔了,或是把它砸烂算了。可是,老伴说了一万次,刘伯也一万次没有听她的。他甚至压根就不想听她这么说,因为这个坛子是他故意要放在那里的。为什么呢?嗯,待会儿我再抽空告诉你,我现在还没有心思说这件事。真的,我非常理解刘伯这样做的苦心。谁都应该理解。而现在,老伴肯定会更加放心不下刘伯了,因为她说到的那个裂缝不仅没有被刘伯封好,反而在这道裂缝的旁边又出现了更大的一道裂缝。时间就在二十一秒之前。还好,面对这道新出现的大裂缝,此刻的刘伯已不再像刚才那么恐惧了,一下子镇静了许多,毕竟就在去年九月——刘伯一直认为就发生在昨天——已经经历过这种要命的破事,老伴提到的裂缝就是当时出现的。现在,刘伯考虑的并不是恐惧不恐惧之类的小破事。

事情都发生了,考虑这些有什么用?说这话时,刘伯已是满脸泪水。不知是因为想起了梦中老伴对她的关心,还是因为眼前摇摇欲坠的两间破房子。

时间又过了十七秒,刘伯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后来,他干脆坐下来,一双深陷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定定地盯着墙上那道刚刚裂开的大裂缝。当然,原来的那道裂缝,刘伯也没有放过。对他来说,所有的裂缝都是伤口,只不过原来的裂缝经时光的稀释和抚疗,少了当初那种要命的疼痛。只要伤口在,伤痛永远都不会消失。伤痛永远会和伤口一起留在身上,像黑夜一直伴随着白天。是的,和原来的裂缝一样,现在的裂缝根本就不是裂在墙上,而是裂在刘伯的心上,否则,按刘伯的想法,怎么不见墙哭呢?怎么不见墙流一滴眼泪呢?怎么不见墙暴跳如雷或是坐卧不宁呢?怎么不见墙在摇摇欲坠的房子周围急得团团转呢?怎么就不见墙——唉——想着跳墙而死呢?我们的刘伯确实跟墙不一样,他此刻简直想去跳墙自杀或者跳井淹死,或者跳进田野中间那些烂沼池两口水呛死算了。据说那些烂沼池里有水鬼,人一跳下去,就会被这些水鬼揪着脚往深水里去,直升飞机去也救不上来。要不是想到这样一来自己的小孙子就没人照管,刘伯真的会想个法子死掉算了。想想,没招谁没惹谁,这墙就偏偏裂了那么两大道缝,叫人怎么活?

秋天已经来了,冬天还会远吗?我这把老骨头多少还能承受得起那些即将到来的破寒风,可我的小孙子嫩嫩的身子骨能承受得了吗?刘伯就是喜欢这么想。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小孙子,尤其是在想到自己要去死的时候。刘伯是个情绪化的人,这一点不假。

确实,自从老伴去世后,这一年多来,刘伯就一直没有心肠继续活下去,最起码开始那段时间是这样。刘伯这样想倒不是因为他跟老伴多么的恩爱什么的——他们也确实恩爱得让人羡慕——而是因为老伴的死实在让他想不通。那是去年的事情了,虽然已经是旧事情,但对刘伯来说一点也不旧,他甚至认为这件事就发生在昨天,甚至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分钟之前。当时,老伴正在后屋里舀米准备做晚饭,谁知道,突然一阵大风沿着后墙上的那道大裂缝吹进来,把一个早已腾空了实物,什么都没装的坛子从楼枕上吹了下来——刚好这地方没有楼板——很准地砸在了老伴的头上,老伴就这么软软地倒下去了,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即便刘伯“老婆子老婆子”的把嗓子都喊哑了,她也没有再睁开眼睛看刘伯一眼。其实,那道破裂缝原本是堵塞起来的,只是用来堵塞的东西并不是水泥什么的,而是一些旧报纸和一些硬纸板,哪知道那天的风会要命似的突然那么大,一下子就把这些破东西捅开了,轻而易举的就冲了进来,轻而易举的就把那个空坛子掀翻了下来,跟玩一场游戏似的。

狗日的风啊,怎么就不长眼睛呢?怎么就偏偏盯着那个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的空坛子呢?你以为里面会装着金子?装着金子我还会放在这种地方吗?我再傻也不会傻到这种地步啊!并且,你一个破风,有金子对你来说有什么屁用?你难道还能用它买个老婆来服侍你?嗯,你这样做,不是明摆着要人的命吗?刘伯确实为老伴的死想不通。打死也想不通。后来,也就是从老伴入土后的第一天开始,刘伯就把那个当时因为砸在老伴头上而没有摔烂的空坛子放在离裂缝最近的地方,还有意把塞裂缝的破报纸和破纸板之类的拆掉一些,有事无事都往放坛子的下方经过,甚至经常蹲在坛子下面做事情,希望突然来一场大风,然后坛子就摔下来,然后坛子就长眼睛似的准确无误地砸在他的太阳穴上或是其他要命的地方,然后他就追随老伴而去。刘伯真的忍受不了老伴离去后的孤独。风风雨雨相伴了几十年,说分开就分开了,对于还能感受到孤苦的活着的人来说,确实受不了。谁也受不了。

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让刘伯沮丧不已的,因为那个坛子一点也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以至于刘伯不在下面的时候,也没有掉下来过一次。

难道老子的命不值钱?刘伯有一次不耐烦了,狠狠地骂了这么一句,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老伴啊,难道你讨厌我,不想让我来和你待在一起?刘伯想的或许有些道理,因为接下来的一天晚上,老伴又托来一个梦。老伴在梦中对刘伯说,老头子啊,你赶紧把裂缝旁的坛子换个地方摆吧,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啊!我差不多每天都在用手扶着这个破坛子,特别是你经过它或是蹲在它下面的时候,我全身的力气差不多都用在双手上了,我老担心自己抱不住这个坛子。关于这个梦,刘伯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想它。老婆子怎么要扶着坛子呢?要是我,早把它抱起来摔个粉碎了——不就是它要了你的命吗?我现在没有摔烂它,是因为我想让它把我砸到你身边啊!你这该死的老婆子,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你居然还不了解我的心思啊!

看来是老婆子不喜欢我了,看来老婆子在那边变心了。难道那边就真的很好,让她连咱几十年的夫妻感情都不讲了?刘伯的想法确实有些滑稽。不过,除了整天坐着胡思乱想外,他还能做什么呢?难道他还能搬石头打天?当然不能。这时候,也只有胡思乱想,刘伯才觉得这老人的裹脚带一样漫长的破时光会跑得快一些。胡思乱想已经成为刘伯每天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最关键的那一部分。要知道,老伴去世后,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很少说话,很少到别处走动。要是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儿媳不把孙子留在他的身边给他做个伴,他肯定会连一句话都不说,要不了多久,他肯定就会自然失声,变成一个“后天型”的哑巴。是的,正上一年级的孙子确实成了刘伯的唯一安慰。刚跟老伴结婚时,他和老伴就盼着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当他们有了儿子,又开始盼着儿子早日结婚,为他们生个白白胖胖的孙子。儿子儿媳也挺争气,结婚后不久就真的为他们生了个孙子,虽然这孙子不白也不胖,但可爱得让他们一见就笑得合不拢嘴。只可惜,老伴去世得太早,不能和他一起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这也是刘伯为什么把孙子看得比什么都还重的原因。孙子身上不仅有他的目光和期望,还有老伴的目光和期望啊!老伴临终时,别的不想,就是想着自己的孙子,紧紧地握着孙子的手不放。直到最后——老伴落下了最后一口气,刘伯才扳开她的手,把孙子的小手从她的手心拿出来。

孙子留在刘伯身边,是刘伯争取来的。由于在儿子儿媳打工的深圳读书要花很多钱,刘伯就建议儿子让孙子在老家读,这样一来,还可以和他做个伴,儿子儿媳很有孝心,觉得刘伯说的很有道理,就同意了。孙子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很喜欢和爷爷在一起,就很听话地留在了爷爷身边。一分钟前发生那一幕时,刘伯差点就没有回过气来。他受到这样的惊吓倒不是因为担心自己会在这一突发事件中丢了老命,而是担心心爱的孙子出什么意外。要真出了事,不要说对不起儿子儿媳,连他自己都对不起,尤其是在那边的老伴。孙子不仅是他的命根子,还是儿子儿媳和老伴的命根子啊!幸好,事情发生时,小孙子正在门外逗小黄狗玩,一根小毫毛都没有伤着,这让刘伯心里的一块石头马上就落了地。按刘伯的想法,要我怎么死都可以,但决不能让孙子损伤一根毫发。

刘伯盯着后墙上的大裂缝已有一分三十七秒了。刘伯之所以一直盯着墙上的裂缝,是因为他心里有一个想法,一个对他来说很值得琢磨的想法。这个想法他去年就有过,也就是在墙上出现第一道裂缝的时候,只是这想法在当时只是昙花一现,刘伯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去实施,权当闲着也是闲着,随便想想玩玩。与上次不同,刘伯此刻可不是随便想着玩玩,他已经把它当成一件大事来对待,只是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当然,时间不允许他长时间地权衡这样做的利弊,他必须马上决定下来,因为时间一长,村里的人就会因为担心他出什么事而跑过来看他。在这个村子里,无论大事还是小事,无论好事还是坏事,无论发生在谁家,全村人都会团结到一块儿来解决,更何况今天这要命的、村子里几百年难遇的破事。也就是说,要是被周围的人看见了,刘伯希望变成现实的正在琢磨着的这件事,就会变成一件糟糕透顶的坏事。要知道,我们的刘伯活了这么五十五岁,从来就没有做过一件违心事。虽然此刻想着的这件事对乡亲们一点害处都没有,但他会因此被乡亲们瞧不起。去年出现第一道裂缝时,他真的有过这个念头,但他没有把这个坏念头实施出来,就是担心被乡亲们知道了,会从此把他当外人看,更关键的是,会从此瞧不起他。在村子里,再也没有比做这种事更丢人的了。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刘伯依然是清白的,依然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刘伯想,圣人之所以能成为圣人,就是因为没有把心中可以实施的恶念实施出来。谁没有恶念以及实施罪恶的能力呢?关键是我们有没有把罪恶的坏念头用我们的双手或别的什么破方式实施出来。刘伯甚至想,原来要做一个好人是这么的容易,你心里可以有很多坏想法,但是,只要不做就行了,就依然是一个好人,就可以不受到人们当面背地的指责。相反,那些心里没有坏想法的人,却因为一时的手痒或心血来潮做了一点坏事,在人们眼中就从此成了一个坏人,一个应该遭到天打五雷劈的人,一个在村里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的人。

是的,凝视着眼前的两道墙缝,刘伯分明是在凝视心中两道巨大的伤口。那些鲜艳的血,像光线一样,正沿着两道裂缝汹涌而来,涌进他的眼角,涌进他的心里。刘伯感到有些窒息,像要马上昏死过去。

你怎么不干脆垮了呢?你以为不垮了就是对我好吗?你难道想让我知道你是多么的能挺?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会认为你是给我面子,想借此感谢我——为我辛辛苦苦让你从土地上站起来,站得比别的泥土高?你以为你是看在我们一起同舟共济这么几十年而不忍心垮掉?你以为你这样做就是对我的忠诚和感恩?嗯!上次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把我的老伴送走的吗?你不就是这么做才让我饱受孤独之苦吗?你不就是因为这样做才让我……现在,才过去一年多时间,你又来了,又采取这种破方式来恐吓我!你难道瞎了眼,没有看见你去年已带来的一切不幸?或者,你想连我这个糟老头子也要带走?那就来吧,我正盼着这一天呢。可惜你来得太迟了老家伙,我早就盼着和老伴待在一起啊!嗯,你暂时别得意,这可是我当初的破想法,现在我可不这样想了,我去了,我的小孙子怎么办?谁来替我的儿子儿媳照管他?

要是说刘伯开始时是在骂墙,或者是跟墙说话,那接下来刘伯是在跟什么东西说话,就不得而知了。只听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你们也是虚情假意的,否则,我每天从坛子下面经过,甚至蹲在坛子下面等着你们,你们怎么就不来呢?怎么就不来要走我的命呢?难道你们除了会带走我的老伴,就没有别的屁本事了?那你们怎么要把我好端端的墙弄出那么大的一个裂缝?老婆子的离去,难道不是这个破裂缝使的歹吗?呵,现在你们又来了,前一个裂缝还没有封好,你们又来撕开这么大的一个裂缝——哈,挺像对双胞胎的啊!大哥来找二弟了,哈,现在找到了,高兴死你们了。我说你们这些狗日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一点天理良心都不讲了……

刘伯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窝火。想想这一年多来,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没有老伴在身边,简直就是个没有蛋清和蛋黄的空鸡蛋壳,风一吹,就可以随时在村里村外的路上游来荡去,像个躬着身子的幽灵。刘伯当然没有在村子里幽灵一样游来荡去,但他每次坐在自己的家门口,都要紧紧地靠着墙。没有个依靠,他确实坐不稳身子。老伴是她永远的依靠,可是老伴已经不在他的身边。

一天晚上,爷孙俩正在吃晚饭,小孙子突然像个大人似的对刘伯说,爷爷,等我将来到城里工作了,我就接你到城里去住,城里的路下雨天没有满地的泥浆,你走路时就不用担心会滑倒了。刘伯说他不去,去了会让孙媳妇嫌弃。孙子说,我会找一个不嫌弃爷爷的媳妇。听了孙子的话,刘伯当时就流了一脸的老泪。仔细想想,有这么一个孙子陪着,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呢?在这个穷地方,只有读出书来才是唯一的出路。以前自己不是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而是再想得如何重要,也没有条件去读。现在虽然依然困难,但咬咬牙,稍稍勒紧一点裤腰带,还是能勉强硬撑一下。何况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子读书呢。是呀,刘伯并没有想到孙子是他将来的依靠。孙子只是他的一种希望,一种不知什么时候学会在风中飞舞的空气。

鲜艳的血依然像光线一样从裂缝中涌进来,涌到刘伯的脸上,涌进刘伯的眼角和心里,甚至涌到刘伯的目光所及之处。刘伯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些光线一样的血液淹没了。刘伯不能被淹没。刘伯还要领自己的小孙子,还要帮助自己的儿子把他抚养大,让他上初中,让他上高中,让他上大学,让他到城里去工作,让他娶个城里的姑娘做媳妇,让他为自己生个白白胖胖的小重孙。一想到这些,刘伯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更加坚定了他在去年就有过但直到此刻还没有实施出来的念头。他甚至在想,只有这样做,才能为儿子减轻一些负担,才能让孙子将来考上大学了有钱读书,有钱娶城里的姑娘做媳妇。

时间又过去了一分零七秒。村子里的人们都在忙碌着,还发出各种声音,听上去乱麻麻的,有的像在骂天,有的像在骂地,有的像在唱安魂曲,有的像是想把自己的胸脯捶打成雷声,有的像在哭天喊地,一听就是死了人的那种悲恸。还好,刘伯的房子离村子有些远,人们还没有时间跑过来看望他——他们或许连自己的事都还忙不过来呢。刘伯还可以拿出一小点时间来考虑是不是真的就这么做,就这么开始实施去年就有的念头。但时间总是有限的,刘伯不能再继续思考下去了。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就这样干吧,老天都不讲理了,我一个糟老头子还讲什么理?大不了老子死后没有人为我上坟添土。

小东西,你去看看二爷爷家的房子有没有垮掉。这种事确实不能让孙子知道。小孩子不懂事,要是让他不小心说出去,一切都完了,政府不接受倒是小事,要是被村里人发现了,这一生就白活了,最终留下个晚节不保的臭名声,辛辛苦苦经营了几十年的好名声也就这么被抹掉了。刘伯忍不住又担心起他的名声来。刘伯的担心是对的,在村子里,要是没有个好节操,你简直没有脸面活下去,不信你就去做件坏事试试,除非你是个脸皮像墙根角一样厚的人。刘伯说的二爷爷,也就是他的二弟。他也确实担心二弟那里出什么事,因为那边到现在了也还没个人过来看看他。如果那边不发生什么事,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二弟和侄儿侄女们一直都很关心他。但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看望他们,除非他把这件事搞定了。刘伯也确实是这么想的,等把这件事摆平了,就赶紧过去看望他们。

哎!小孙子应了一声,就兔子一样欢蹦乱跳地朝二爷爷家跑去了,那条小黄狗像根尾巴似的紧跟在他的后面,还发疯似的哼叫着。不知道它是在叫给谁听。反正刘伯现在绝对没有心思听它的叫声。整个村子的人此刻都没有心思来听一只狗的叫声。还没跑出五十米,小孙子就摔了一跤,回头一看,是一截玉米秆子。小孙子走上前,狠狠地踢了它七脚。小狗日的,连你小爷爷都敢绊,瞎了狗眼了你。发泄了一通,小孙子回转身又开始跑,没跑出十步,他又转回来,把那截被他踢得已不成样子的玉米秆子拾在手里。像电影里的小和尚一样运了一下气后,小孙子使劲把玉米秆子扔到大路旁的水塘里,刚好砸在正准备回家的几只鸭子上,把所有的鸭子吓得嘎嘎嘎的怪叫,在水面上直往前扑腾,弄起的一大片水花,白花花的,在黄昏的霞光下显得十分耀眼。小孙子一直喜欢逗这些鸭子玩,平日里就经常跑到水塘边,有时用石头,有时用土块,有时用树枝,有时用嘴里吃着的东西,使劲砸向那些鸭子,直到把一群鸭子逗得嘎嘎大叫,弄得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能听见鸭子们的叫声。每次见到鸭子们一边叫一边扑腾的样子,小孙子都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笑起来很像个天使,谁见了都会禁不住喜欢上他,虽然他把一群鸭子逗得嘎嘎嘎的,有些吵人。比如现在,一听到鸭子们的叫声,以及它们扑腾时奔命似的样子,小孙子就欢快地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早已忘了刚才摔倒的那一跤。三奔两跳后,大路上就一下子不见了小东西的踪影。

小孙子走后,刘伯立即抬着楼梯搭到房子外面的后墙上,然后拿着斧头爬上去。刘伯一边爬一边嘟哝着,要是再像去年那样,没有垮的房子一间只发三百元的救灾款,我不是又亏了?何况这一次的震级比上一次的强,房屋损伤的程度比上一次更大。我这两间房子得到的六百元钱,够我用来买水泥呢还是够我买几斤破报纸?并且,看现在这个样子,不用几根柱子撑着,要不了两天也会垮掉。如果今晚风大一点,说不定今晚就会被风吹垮。哈,如果今晚能垮掉倒是好事,只要不伤着我的小孙子。关键是害怕狗日的会跟你对着干——即便要垮,它也要等到救灾款都发放完了才垮,那个时候,还会有鬼来管你?去年刘二水家的房子就是在刚刚发放完救灾款的第二天早上才垮掉,去找乡政府,乡长不在,乡政府办公室主任接待了刘二水。刘二水确实得到了很好的接待,主任马上客气地为他倒了一杯开水,但接下来的话却差点把刘二水气死在主任的办公室里。你要自己制造灾情也可以啊,可你怎么不在发放救灾款之前呢?真的,直到现在,刘二水都还没有回过神来,整天神经兮兮的。村子里的人都认为刘二水疯了,因为刘二水逢人就会说,我刘二水即便穷得把老婆卖了,也不会自己制造灾情,呵呵呵……呵呵呵……刘二水的这一笑声,同样成了村子里独特的声音,点水雀的叫声都没有他的声音独特,以至于人们一听到这一笑声,就知道是刘二水来了。

老子可不想成为刘二水,老伴的去世已经够对得起老天了。嗯,那些乡政府的人,老子才不想去找他们,除非老子我想去找气受。那些狗日的,没有一个会给你好脸色看,个个都是没有教养的杂种。刘伯满口脏话是有缘由的,老伴被从裂缝里刮进来的风吹落的空坛子砸倒时,刘伯去找过乡政府,也是窝着一肚子气回来的。乡政府的领导倒没说什么,关键是一个小工作人员的几句话,把刘伯气得差点吐血。这个小工作人员说,这不属于我们的救灾范围,要怪就怪你自己,谁叫你家当初不砌钢筋混凝土的砖房呢?你老伴做事也应该小心点啊!每想起这件事,刘伯都会头晕。

狗屁!老子建得起钢筋混凝土的砖房,还用得着来你们面前低三下四?刘伯说完,往楼梯下面吐了一大口痰。其实不是痰,而是在他用斧头砍墙时,一撮土飞进了他的嘴里。

破房子,破房子,老子看你还撑得了多久。曾有一段时间,刘伯每砍一下都要骂上这么一句,好像不这么做他就使不出劲似的。这堵破墙也确实撑不了多久了,经过两次地震,早已像个一百七十岁的老太,虽然还站立着,但颤巍巍的,随便给它一点力就会倒下。上次地震后,要不是刘伯用几根柱子撑着,这次也是必倒无疑。谁知道还会地震呢?并且还来得这么快?要是知道这么快就会来第二次,昨晚把这几根破柱子撤了,它也就自己垮了,也就用不着老子亲自动手了,现在这般偷偷摸摸的,比做贼还紧张。其实,就在刘伯往楼梯上爬时,这堵墙就动了那么一小下,只因刘伯一心想着赶紧在墙上挖出两个坑,始终没有注意到,更没有感觉到。

垮了就能得六千元,我为什么就不能让它垮了?几堵破墙,不就是一些破土吗?咱地里别的没有,土可有的是,挖起来就能用。虽然只是六千元,但它是六百元的十倍啊!够孙子把小学中学都读完了。刘伯想着的依然是他的小孙子。

想到两间老房子即将被推倒,刘伯也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当初和老伴辛辛苦苦建起来的,虽然破了一点,但过去那些相濡以沫的温暖时光,使他感觉这不是一间破房子,而是一座宫殿,里面没有寒冷,没有孤独,没有饥饿。在这两间房子的每一个空间,每一个角落,每一根楼枕上,每一块瓦片间,都还完整地保存着当初温暖的笑声,温暖的叹息,温暖的安慰,温暖的鼓励,甚至温暖的哭泣。是的,这两间破房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处处都弥漫着温馨和幸福。现在,要刘伯想一下他们当初过了多少苦日子,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但你让他回想一下当初的幸福事、开心事,他什么都能回想起来,并且每回想起一件来都能让他高兴上一百天。有时候,他还一个人一边想一边笑,使得村里人开始觉得他精神上受到了打击,脑子也出了问题,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村里的人担心他会出什么事,随时会有人过来看看他,问寒问暖。老伴在世时,刘伯可是个爱串门子的人,经常东家走西家串,一吹起牛来就忘了时间,老伴去世后,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了。孙子在时,他就陪着孙子在家里写作业,孙子不在时,他也一个人待在家里,目光呆滞,看着什么就不放,仿佛老伴的脸就在他刚好看着的那个东西上。尤其是老伴当初每天要摸上很多遍的锅碗瓢盆坛坛罐罐,刘伯总觉得老伴的手还在这些小东西上面摸来摸去。有时候,刘伯还会突然激动地大喊上一声,老婆子,你怎么老是摸着那些破东西不放。

不到一分钟,刘伯就在靠近裂缝的地方砍出了两个二指深的坑。几十年的老墙,土质已经松软,确实很好挖。不过,刘伯还是挖出了一身汗。但愿这一身汗是真的累出来的,而不是紧张出来的。两个坑之间的距离恰好能让楼梯的两头放进去。刘伯下了楼梯,就把楼梯上方的两头分别放在两个挖好的坑里,然后搬来两个石头叠在一起,放在离楼梯不远的地方。接着,刘伯又从院门后拿来一根碗口粗的撬棒,以石头做支点,一头放在楼梯的最底一层下面,一头握在自己手里。刘伯没有读过书,并不知道“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把地球撬起来”这句话是谁说出来的,他甚至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句话。刘伯当然用不着要知道这个。他年轻时候帮人在二十里外的老狼山上撬过石头,那个时候他就知道怎么用一根撬棒把一块比他重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大石头撬起来。现在也是一样,不用谁教,他就知道只要他稍稍一用力,跟随自己几十年的老房子就将躺平在地上,像那些被下了刀的牛羊。

当初怎么不这样做呢?要是这样做了,老伴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我。刘伯又开始想起老伴来。或许,这个大裂缝真是老伴有意唆使来的,她在那边终于感到孤独了,想让我过去陪着她。当然,也或许是因为她在那边过得很好,比在这里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她担心我一个人在这边孤独不起,就有意让我过去。而她又不知道除了裂缝外,还有别的方式可以让我去到她的身边。她以为就像她当初离去时一样,只有裂缝能够做到这一点。她身子瘦小,只需要一个小裂缝,而她知道我的身子比她的粗壮两倍,就在今天动了这么一个大裂缝。老伴啊,我知道你的意思,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无论你是为我想还是为你自己想,我都不能提前到来。我走了,小孙子就没有人照顾了。他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不能没有人照管啊!咱们辛辛苦苦了几代人,一直羡慕城里人的好日子,咱不能就这么甘心了,咱不能成为城里人,也该让自己的孙子变成城里人,今后,咱刘家的后代就是城里人了,就不会再有人瞧不起咱们了。更不会在发生同样的事件时,因为六千块臭钱,就把咱们的老窝自个毁了。这老窝虽然破了点,但它也是咱刘家的根啊,哪有随便动根的道理!

很快,刘伯的心里开始变得开阔起来。他在想,等春节时儿子儿媳从深圳回来,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自己这把年纪还能为儿孙做点事情,真是一件再美不过的事。虽然是吃公家的,但是,你不吃也会被别人吃。看看那些多少有点背景的人家,哪家不是小楼房大摩托甚至小汽车的。你说他们有什么本事,我也没见他们在做什么很赚钱的生意啊,反而是咱老头子在地里劳动时,这些人都在闲游戏耍。难道天上的钱就只会掉到他们的院子里?我就不信这个邪。就说上次地震后吧,即便是每间房子得了三千元的人家,也是叫苦不迭。真不知道电视上说的国家给的救灾款、全国各地运送来的救灾物资,以及各种捐款,都用到了什么地方。刘伯唯一知道的是,那些有人在城里当点小官的人家,却突然添了大摩托,添了新房子,有的还添了小汽车。这真是电影里都很难见到的滑稽事啊,真正需要救济的没有得到救济,不该获得救济的却偏偏得到了救济,而且是不为人知的超数额的救济。真不知道,那些真正想为灾区人民奉献爱心的人们在知道这一切后,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

救济个屁,简直就是一群强盗在打劫。不,是拦路抢劫。本来是给我们的救灾款,到了他们那里就被卡住了。真的是卡住了我们的七寸。刘伯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不过,他这次不是因为嘴里进了土,也不是因为嘴里有口痰,而是他的手上需要一点潮湿来增加与撬棒的摩擦,也借此为自己鼓点劲。刘伯把唾沫吐到手上后,两个粗糙的巴掌合在一起搓了几下,便向撬棒伸去。这时,刘伯的心里更开阔更明亮了,他似乎已看见了那不知还在何处的六千元钱——不,刘伯突然觉得这次不可能每间房子才补贴三千元,因为这次震灾更严重,每间房子的补贴款应该在五千元以上才是,至少也是五千元。也就是说,刘伯应该得到一万的救灾款。于是,刘伯马上又想到了即将到手的一万元。一万元啊,我可还没有一次性得到过这么多的钱,放在手里一定很沉。当然,刘伯还在想,怎么有的地方地震后都富了起来,咱这地方地震后就不会富呢?倒真的像是遭受了地震的劫难,越来越穷了。当然,也有富的,但富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不是在县里有二大爹三大舅,就是有七大姑八大姨——我有个啥?什么也没有,连个拐弯抹角的表哥都有不起,要叫我靠地震发点小财——最起码自己不赔本,简直比登天还难。刘伯突然又来了气。还好,他心里多少有点安慰,因为他现在毕竟看到了六千元——不,已经是一万元——正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他甚至开始计划这一万元钱怎么花了。让儿子儿媳再出一点,好好盖两间砖砌的水泥板平房,以后孙子带着相好的城里姑娘进了家门,也不觉得寒酸。听人说,城里的姑娘本质上是好的,但在选择婆家时,父母们都会人精似的,看你家的门面。我何不用这一万元钱为孙子做点门面呢?想到这里,刘伯禁不住放开手中的撬杆,两手使劲拍了一下,还激动地揩了一下突然间淌出来的眼泪。老伴去世后,从来不爱流眼泪的刘伯,突然爱流眼泪了,动不动就出来。这猫儿尿,怎么就不争气呢?他一边揩眼泪一边说。刘伯确实觉得老是这样流泪太没面子。

这时,刘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绕着墙脚根跑到屋里。进家门时,他没有忘记往外面看了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确实担心有什么人进来。进了屋,刘伯急忙弯下身子,把家里的很多什物,比如坛坛罐罐之类的,比如锅碗瓢盆之类的,比如一切可以被倒下来的墙砸坏的,全搬到了挨近墙根的地方。家里的东西都被损坏了,他们不补贴一万元那他们简直没有一点良心。刘伯一边搬一边自言自语。该搬的都搬了,刘伯又东瞧瞧西望望地来到外墙下。在经过第一个墙根角时,刘伯被一根木桩绊了一个趔趄。要是在平时,他肯定会立即想办法把木桩移开,按他一惯的思维,既然木桩会绊着我,那就一定会绊着小孙子。他就是什么事都在为小孙子着想。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移这个木桩了,只有一个念头很快地在他的大脑里闪过,等我把事情做完了,再来把你狗日的移了扔到茅坑里去。对刘伯来说,把那一万元钱拿到手,才是真正的大事。

重新拿起撬棒,刘伯又停顿了一下。他真的有些不忍心。可是,除了这么做,我还能怎么做呢?我不可能抱着几百元钱的救灾款,住在两间摇摇欲坠的、随时都有可能坍塌下来把咱爷孙俩压死的破房子里啊?难道老伴死的还不够冤枉吗?难道这两间破房子里,还真的要为这次地震再搭上两条人命——不,千万不能这样,丢了我的老命可以,但不能伤了我的小孙子一根毫毛,我的小孙子的小命是我的命根子。刘伯已经成了一个泪人。

这时,路上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只是被密密麻麻的柳树挡住了视线,大家谁也看不见谁。不用说刘伯也猜到了,村里的人们来了,来看他是否还活着。刘伯已经急出了一身冷汗,可他还是不忍心用力。他很清楚,他现在的力气很大,他的双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力,只要他轻轻往下一压撬棒,那为他们遮风挡雨几十年的老墙就会轰然一声坍塌在地,那沉甸甸的一万元钱就会闪着金光落到他的手里。当然,更诱人的还是那两间即将矗立在废墟上的钢筋混凝土砖砌平房。

刘伯终于闭上了眼睛,手上的劲使得他的青筋在黄昏的霞光中变得特别的清晰,伴随着刘伯手上的青筋,暴露在空气中的,就是轰的一声闷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伯清楚地听到屋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叫——爷爷。这声音撕心裂肺,谁听了都会为之寒心,因为这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刘伯就是在听到这个声音后叫出“我的小孙子”的,随后就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接下来,就没有了任何声音。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瞬间随同那一堵老墙坍塌了。刘伯只感觉整个身子像空气一样,突然变得轻飘飘的,一下子就在黄昏缓慢的风中飞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要飞向哪里。

刊于《民族文学》2006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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