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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好”大家

时间:2022-01-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清代才子、诗人袁枚,在他生活的时代,称得上是一个另类文人,也是一个既广为赞赏更备遭谩骂的焦点人物。“三好”中的“好书”,乃是读书人应具有的品德,天经地义之事,何况袁枚又独钟于书,当然是无可指责,更是无可挑剔。说到“茶”,就不禁令人联想到袁枚的“好喝”。然而“好色”则是罪莫大焉!“好色”诚然是伤风败俗之事,难免被口诛笔伐,但是对袁枚这类思想超前、不拘于俗的大文人,大可不必求全责备,横加指责。

“三好”大家——清代诗人袁枚

清代才子、诗人袁枚,在他生活的时代,称得上是一个另类文人,也是一个既广为赞赏更备遭谩骂的焦点人物。稗史说他是“无耻”的“三好”文人——“好色”、“好食”、“好书”。其实他给自己的画像却不止“三好”,在《所好轩记》一文中自谓:“袁子好味,好色,好葺屋,好游,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硅璋彝尊、名人字画,又好书。”而正传却评他为清乾隆时诗坛“三大家”——另两人是赵翼、蒋士铨,又与赵翼、张问陶合称为“乾嘉性灵派三大家”。

孰是孰非,我无权亦无意去评点,但如何为他戴一顶合适的“帽子”呢?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将两种截然不同的评语综合在一起,姑且定格为“三好”大家。至于这个“三好”可以正面理解为“三好”学生的“三好”,而“大家”也不妨反面解释为集“三好”之大成者。

“三好”中的“好书”,乃是读书人应具有的品德,天经地义之事,何况袁枚又独钟于书,当然是无可指责,更是无可挑剔。袁枚嗜书、惜书,但不愿做汗牛充栋、坐拥书城的“财主”。他在《黄生借书说》一文中说,过去自己家穷,有个姓张的藏书甚富,他去借而不允,此事让他耿耿于怀。因此,他自己不仅乐于借书于他人,而且告诫借书者,书要不是借来的就不可能好好地去读,因为一旦书被自己所占有,往往就会束之高阁。

袁枚对书的态度,显得如此慷慨潇洒,有一种超乎常人的脱尘拔俗。他认为自己心爱之书,与其身后任由不懂书的子孙无谓丢弃,莫不如在有生之年物尽其用,为书找到更好的归宿。他在生前曾向亲朋好友送了一大批书,乾隆年间朝廷向民间征书,他更是积极地捐赠了许多珍贵善本,使他多年的藏书散之十之六七。在将书送走之前,他总会难分难舍地逐一翻开细读、笔记,在书“形”离开之前要把其“神”留下。

另“一好”即“好食”,对此狭义的定义就是“好吃”,广义地说还应包括“好喝”。袁枚好吃的最充分根据,是他写的《随园食单》一书,这是一部系统地论述烹饪技术和南北菜点的著作,全书分须知单、戒单、海鲜单、杂素菜单、点心单、饭粥单、茶酒单等十四个部分。

在其中的“茶酒单”一篇中,袁枚对于南北名茶均有所评述,还记载着不少茶制食品,颇有特色。文中说到一种“面茶”,即是将面粉用粗茶汁熬煮后,再加入芝麻酱、牛乳等佐料,面中散发淡淡茶香,美味可口。还有一种“茶腿”,是经过茶叶熏过的火腿,肉色火红,肉质鲜美而茶香四溢。可见袁枚是吃遍百家菜,对茶道、食谱深有研究的食客

说到“茶”,就不禁令人联想到袁枚的“好喝”。袁枚在65岁后喜欢上了游山玩水,游遍南方的名山大川,也尝遍各地名茶,并且一一记载下来。他记叙常州阳羡茶道:“茶深碧色,形如雀舌,又如巨米,味较龙井略浓。”他提到洞庭君山茶道:“色味与龙井相同,叶微宽而绿过之,采掇最少。”他本来并不喜欢“茶味浓苦,有如喝药”的武夷茶,但在游览武夷山、受到僧道煮茶招待之后,印象大变,甚至觉得与武夷茶相比,“龙井虽清,而味薄矣;阳羡虽佳,而韵逊矣”。

袁枚不仅用口喝茶,还动笔写茶,留下不少茶诗,把品茗的享受演绎为茶文化。他的一首《湖上杂事诗》描写了身着红布裙的采茶姑娘在“万片绿云”茶海中采茶的情景:

烟霞石屋两平章,渡水穿花趁夕阳;

万片绿云春一点,布裙红出采茶娘。

在另一首《渔梁道上作》中,诗人在欣赏翠山重叠、溪水相接的同时,又久久伫立,目送夕阳西下、茶农散去:

远山耸翠近山低,流水前溪接后溪;

每到此间闲立久,采茶人散夕阳西。

尽管“好食”查有实据,也为人所指手画脚,窃窃私议,但却无法定下一个所以然的“罪名”。然而“好色”则是罪莫大焉!袁枚美妾成群,据随园姬人姓氏谱载,自29岁娶年仅14岁的陶姬、33岁娶25岁的苏州侍婢方聪娘为妾始,至67岁纳17岁的扬州姑娘吴七姑止,纳妾可数者就有十数人。他又喜爱女孩子,接纳了许多才女为弟子,因此有“随园女弟子”之称。

从来都讨厌填词的袁枚,事出有因,有感而发,在33岁时填了一生中惟一的一首词。这年他从南京坐船到扬州去看一友人赠予的女子,见她长得风韵标致,只是肤色不太白,遂踌躇不决。但当继续前行到苏州时,他突然感到此女很美,决定纳以为妾,便派人再回扬州。谁知晚了一步,女子已被一庐阳小吏娶走,他为此后悔不迭,遂提笔写了一首无比惆怅和悔恨的《满江红》:

我负卿卿,撑船去、晓风残雪。曾记得,庵门初启,婵娟方出。玉手自翻红翠袖。粉香听摸风前颊。问姮娥、何事不娇羞?情难说。

既已别,还相忆。重访旧,杳无迹。说庐阳小吏,公然折得。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采方知惜。笑平生、双眼太孤高,嗟何益!

不用说,这位公开而坦白的“无耻”文人,怎么能不招致非议和骂名呢!他的诗友且与他同为“乾隆三大家”的赵翼还算客气,以戏谑的方式写了《瓯北控词》,说他是“园伦宛委,占来好山好水;乡觅温柔,不论是男是女”,“虽曰风流班首,实乃名教罪人”。素以守旧著称的我那位乡梓先贤、乾嘉时期著名史学家章学诚,则是毫不留情面,不仅破口大骂,甚至咬牙切齿地说:“这样的人渣应该被凌迟!”后来刘墉来江宁(今南京)任知府时,曾拟治袁枚“纵情逸志”、败坏世风之罪,使他险遭不测。

“好色”诚然是伤风败俗之事,难免被口诛笔伐,但是对袁枚这类思想超前、不拘于俗的大文人,大可不必求全责备,横加指责。倘若他生活在今天,他的“好食”、“好色”之弊端,岂非正是现在很多年轻人所羡慕和追求的,而且还能赢得“风流汉”、“美食家”、“品茗客”的美称!

明清期间,吴越地区连出三位怪才、狂士。先有傲睨自若的山阴徐文长,后又来了不可一世的吴郡金圣叹,最后出了目空一切的钱塘袁子才。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三个狂书生远胜一个孙悟空,你方唱罢我登场,三支狼毫笔像三条金箍棒相继挥舞,把个正统文坛搅得天昏地暗,也将世俗社会闹得雷鸣电闪。

三个文人中,小弟姓袁名枚(1716~1797年),字子才,号简斋,晚年自号仓山居士、随园主人、随园老人。他是浙江钱塘人,老家在今天杭州城东的葵巷。袁枚出身贫寒,自幼聪颖,其小时候父、叔游幕远方,上学读书全靠他母亲替人家做针线挣的辛苦钱。他的三妹妹很有才情,叫袁机,号素文,兄妹俩从小在一起,穷家子女感情更深。

素文在出生前就被父母与高氏子指腹为婚,高氏子成人后竟是市井无赖,高氏提出解除婚约,但素文囿于封建礼教,执意不肯。婚后她备受凌辱,终因不堪肆虐而返居娘家,忍辱含垢,年仅40岁便凄楚离世,袁枚为此写下一篇情真意切、生动感人而一直为后人传诵的《祭妹文》。他在文中对亡妹挥洒了深深的哀痛之情,不单单是因为对妹妹的深深挚爱,还饱含着对她的同情和怜悯,对邪恶不公社会的愤懑和谴责,对“一念之贞”道德观的无比痛恨,对自己未尽到兄长职责的无限悔恨。他在文中追忆了过去与亡妹在一起共欢笑、同痛苦的许多细微情节,感人至深,催人泪下。

他最后哭诉道:“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呜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其情也真,其爱也深;其言也悲,其声也哀!这篇《祭妹文》成为我国文学史上哀祭散文的珍品,古文论者将它与唐代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并提。

21岁那年,袁枚去广西探望在巡抚官署当幕宾的叔父袁鸿,金巡抚听说后特地接见了他。正好传来咚咚的铜鼓声,金巡抚即兴出题,叫他作一篇《铜鼓赋》。没想到袁枚一挥而就,金巡抚看他下笔如神,甚表诧异,再看他的文章,竟是字字珠玑。乾隆元年,朝廷开“博学鸿词科”,各省行政长官纷纷推举当地人才,少则三四个,多则四五个,只有广西金巡抚仅报了袁枚一人。由于应考须以八股文考试,袁枚从小讨厌学习八股文从而落第未中。此后他也只好学习八股文,到24岁那年参加朝廷科考,试题是《赋得因风想玉珂》,诗中有“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的妙句,然而总裁们以为“语涉不庄,将置之孙山”,幸得当时总督尹继善挺身而出,袁枚才得以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从乾隆七年(1742年)起,袁枚外调做官,曾任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等地知县。当走马上任沭阳知县时,他没想到处于“乾隆盛世”年代的沭阳,却是一片“路有饿殍、哀鸿四野”的惨状,而且还亲眼目睹了那些“苛政猛于虎,悍吏虐于蝗”而置人民生死于不顾的贪官污吏。他以一颗正直之心,拿起笔痛诉一腔愤慨,誓言“纾国更纾民,终为百姓福”,并当即开仓赈灾,减免赋税,率民治水,筑塘修堰。他心系民生,跻身市场,关心农事百业,在恢复经济、管束衙役、讼狱处理诸方面采取多种措施,进行综合治理,使社会秩序较快得到稳定。

两年后,被百姓称为“大好官”的袁枚离任沭阳,民众为他夹道送行,攀车饯酒,洒泪话别。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73岁的袁枚受知名人士吕峄亭的邀请,又来沭阳做客,沭阳部分人士曾趋前30里迎接。故地重游,面对至今还记得并拥戴他的民众,袁枚怎能不动情?他写下了情意真挚的《重到沭阳图记》,在文中深有感触地说:“视民如家,官居而不能忘其地者,则其地之人,亦不能忘之也。”

做了几个地方的县官,袁枚的政声不谓不佳,深得百姓爱戴,也很得尹继善大人的赏识。但官场之大,他却环绕着一个“县”字转来转去,就是跳不出“县”字围成的圆。袁枚本来就生性疏淡,心系山林,对宦海浮沉实在没有耐性,遂萌生了归隐之意。在江宁任知县的第三年,32岁的袁枚遇到个机会:隋家后人想脱手出售隋园,只索价三百两银子。他得知消息后,当机立断,用自己积累的俸禄收入买下了这一块地。

隋园在小仓山北峰附近,原为曹雪芹之叔曹頫所建的织造园,后归金陵织造隋赫德所有,袁枚在《隋园诗话》中记曰:“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但这处康熙时代曾盛极一时的园林,转手到袁枚手中时,已是几间东倒西歪屋,一片野草杂花地。他对隋园重新整治修筑,在高处建江楼以眺长江,在低处筑溪亭可赏园景,园中种梅植柳育竹栽柏,构筑“二十四景”。

完成整治后,袁枚把隋园改名随园。次年,袁枚以母亲年老生病为由,辞去官职,带着一家老小住进随园,充分享受城市山林的乐趣。好友钱宝意作诗颂赞他:“过江不愧真名士,退院其如未老僧;领取十年卿相后,幅巾野服始相应。”他自己也作一副对联曰:

不作高官,非无福命只缘懒;

难成仙佛,爱读诗书又恋花。

他在《杂兴诗》中颇为得意地描写修复后随园景致:

造屋不嫌小,开池不嫌多;

屋小不遮山,池多不妨荷。

游鱼长一尺,白日跳清波;

知我爱荷花,未敢张网罗。

随园四面无墙,每逢佳日,游人如织,袁枚亦任其往来,不加管制,还在门联上写道:“放鹤去寻山鸟客,任人来看四时花。”私宅不设防,别墅无围墙,高悬“欢迎”牌,免票任游览。追求时尚的袁枚又早在时代之前,可赞、可叹!随园也成为当时南京风雅之士聚会赏景、品茗吟诗的极佳场所。

住进了这座昔年大观园之后,袁枚似乎真的被贾宝玉感染和同化了,如同越剧《红楼梦》所唱:“抛却了莫失莫忘通灵玉,挣脱了不离不弃黄金锁,离开了苍蝇竞血肮脏地,撇开了黑蚁争穴富贵窝。”从此摆脱了名利场,无须汲汲营营,远离了是非地,不受文人之厄,随园成了袁枚怡然自得、放情声色之地。

但是袁枚不是清苦的隐士,妻妾多,交际广,开销大,家中经济日渐窘困。在亲友的劝说下,他迫于无奈,于乾隆十七年(1752年)违心地再次出山,北上入都,赴官秦中(今陕西境内)。离乡千里,透过大西北的风尘回望家乡,独自一人,借助静夜月的银辉传送思情。多情郎多么思念他的美丽小妾聪娘,他在《寄聪娘》的一诗中,凄婉地向她诉说着内心的愁思,强烈地对她倾吐着炽热的爱情:

一枝花对足风流,何事人间万户侯!

生把黄金买别离,是侬薄幸是侬愁。

诗人真挚深情地对爱妾说:把人间的万户侯让给别人吧,与你这支美丽的花相对而坐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你切莫因我为黄金而离你远走,误以为我是薄幸人,其实我与你一样愁肠百结。袁枚本来就不可能常年离家,更加之与上司陕甘总督黄廷桂不能融洽地相处,再也无法融入肮脏混浊的官场世界了。终于在当年年底以父去世为由,急切地返归自己的安乐窝随园了。这一走也宣告了他的仕途真的走到了尽头。

袁枚在晚年游历浙江天台、雁荡、四明、雪窦等山,安徽黄山,江西庐山以及粤、桂、闽、湘等地名山大川,尝遍各地名茶,交往四方诗友,提倡妇女文学,潇洒快乐,逍遥无忧,过着帝王将相难以企及的神仙生活。

一大群家人,一大片家园,一大把花销,柴米油盐酱醋茶,所谓开门七件事天天摆在眼前,再清高的人也躲不开、逃不了。“下海”后的袁枚,也不得不面对生活,面对开销。

日常生活的琐事,其实都是离不开钱的话题。袁枚自言自己常跟钱打交道,也谈钱,为钱犯愁,清贫并非好事,但闭口不谈钱的人难道就品行高洁吗?只是千万别只看到金钱,像河间姹女那样日夜数钱不止;即使像汉臣邓通那样在铜山自行铸钱,点石为金,最终还不是财物被抄,穷饿而亡。推己及人,他在以“钱”为题的《咏钱》诗中,真诚祈望天降能人,为民致富,让大家都富起来:

人生薪水寻常事,动辄烦君我亦愁。

解用何尝非俊物,不谈未必定清流。

空劳姹女千回数,屡见铜山一夕休。

拟把婆心向天奏,九州添设富民侯。

聪明人对付困难自有千方百计,何况袁枚是聪明人中的人上人。名士的声誉,诗人的才情,使袁枚有源源不断的收入。例如,为人撰写行状、传记、碑铭,可以不费力地从达官贵人、盐商巨富那里赚来大把银子。但是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成为富人,否则他也不会离家别妾路远迢迢地去秦中打工了。在他的人生中,既“有寄”即有所寄托、有所追求,又“无求”即不斤斤计较得失、不刻意追逐名利。只要生活过得去、过得快乐自在,他就别无所求,就像儿童追逐柳絮那样,即使抓不到手也无妨。袁枚在49岁写的一首《偶成》小诗中,坦露了这种知足是福、莫寻烦恼的心态:

有寄心常静,无求味最长。

儿童擒柳絮,不得也何妨。

美园,美妾,美食,更有自己的美文,袁枚拥有的财富,不仅是大贪官和珅莫及,就是作为万乘之君的乾隆,也难与其比肩。袁枚死后,他的诗友、“桐城三祖”之一的姚鼐在为他写的《墓志铭》中说:袁君的古文、骈文,都能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通晓古人的作文之法,至于诗歌写作,则更能充分发挥他的才气工力。一般人心里想说而难以表述的意思,袁君都能表述清楚,有许多读书人仿效他的诗体。对他的《随园诗文集》,从朝廷达官到市井小民无不喜爱,海外琉球国也有人来寻取这部书。袁君仕宦虽不显赫,然而时论认为,百余年来,能充分享受山林的乐趣,获得文章的盛名,恐怕没有及得上袁君的。

姚鼐为友人的盖棺定论,也正如袁枚自己对钱塘妓女苏小小做的注释。《随园诗话》中记述了一个故事:袁枚戏刻一私印,使用唐人“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句。有一位尚书大人路过江宁,向袁枚索要诗册,袁枚就在书本上盖上了“钱塘苏小是乡亲”的印章。这位尚书一看此章十分不悦,大加呵责。袁枚开始时还赔笑解释,谁知这位尚书却责之不休,唠叨没完,这回轮到袁枚不悦了,就正色地对他说:“你以为我这个印章不伦不类么?在今天看来,自然你是官高一品大人,苏小小是青楼下贱女人。恐怕百年以后,人们只知道有苏小小,不会有人知道你这个尚书的。”

古往今来,哪个朝代没有一夜暴富、一步登天的大富大贵之人?他们曾经叱咤风云,煊赫一时,或者挥霍无度,炫耀乡里。然而曾几何时,他们的权势、金钱、豪宅和财物,无不在历史的一瞬间化为乌有。而袁枚的名字以及他的巨大财富——《小仓山房诗文集》、《随园诗话》十六卷及《补遗》十卷、《新齐谐》二十四卷及《续新齐谐》十卷、《随园食单》一卷,散文,尺牍,《随园食单说部》等三十余种,却全都成为中华文化宝库的一部分,传之不朽。

袁枚以文学为自己的终身事业,活跃于诗坛六十余年,存诗四千多首。他的诗直抒胸臆,清丽灵巧,流转自如,如《沙沟》、《马嵬》、《湖上杂诗》等,都是传世名篇。美中不足的是,其诗内容多为身边琐事,或风花雪月的吟哦,缺少社会内容,一些诗取向艳俗,不免浅薄甚至浮华。

在37岁那年,袁枚赴陕西候补官缺,路过当年上演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悲剧之地马嵬驿(今陕西兴平)。唐代白居易的长诗《长恨歌》,曾对李、杨这对天各一方有情人的真挚爱情极力铺排渲染,而与袁枚同代又是他同乡的剧作家洪昇,以《长恨歌》为原本写成的《长生殿》,更在清代风靡一时。一诗一剧的巨大影响,使后人淡忘或转移了唐玄宗荒淫误国的罪责,为此袁枚写下四首《马嵬》诗。在《马嵬(其二)》中,他借杜甫名作《石壕吏》中老夫妻天各一方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指出这正是这位唐皇帝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对此祸国殃民的帝妃还有什么可同情的呢?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春,袁枚重返故乡杭州,踏青西湖,游览山水,写下二十首《湖上杂诗》。其中一首是:

葛岭花开二月天,游人来往说神仙。

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

《湖上杂诗》二十首,既洋溢着诗人的山水之乐,又蕴涵着他的怀旧之情。阅读《湖上杂诗》中的清新诗句,感受诗人流露的喜悦心情,我仿佛置身湖光山色之间,竟不知不觉地回到当年在浙大求学的岁月。我想起了西湖玉泉,这一泓毗邻浙大的清泉,青年学生课余漫步泉边,在“非鱼知鱼乐”的楹联匾下,畅谈理想,遐想未来。我也想起了西湖岳庙,这一座离校咫尺的圣庙,莘莘学子曾在“还我河山”的匾下追溯史事,在“尽忠报国”的壁前缅怀英雄,先贤的爱国史迹多少次激起我们对投入三大革命的热切期盼。

与纪晓岚并称“南袁北纪”的袁枚,对中国诗歌的发展,做出了两个重大贡献。其一是他倡导的诗学主张,即著名的“性灵说”。他提倡“提笔先须问性情”,认为“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又说:“作诗不可以无我”,也就是说,作诗应当直抒胸臆,写出个人的“性情遭际”。“性灵”和“学识”结合起来,以性情、天分和学识作为创作基本,以“真、新、活”为创作追求,这样才能将先天条件和后天努力相结合,创作出佳品。他把脱离“真性情”而作“假诗”的“神韵派”讥为“贫贱骄人”,评维护儒家诗教和囿于诗歌“定格”的“格调派”是“木偶演戏”,抨击以学问为诗的“肌理派”是“开骨董店”。袁枚的文学思想对封建正统的文学观念无疑是一个冲击,体现了一种革新精神,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其二是袁枚提倡女子学习诗词,举办闺秀诗会,刊印《随园女弟子诗》,征集天下才女的诗作。他公开招女弟子授诗,一时闺阁才媛竞相拜师,以能成为“随园女弟子”而感到自豪。在他的《随园诗话》一书里,收录了大量的出自名门闺秀、小家碧玉之手以及描写青楼妓女的诗,并加以评价和推荐。这一大胆举动,曾引起当时卫道者的愤怒,千夫所指,连他的朋友赵翼也说:“结交要路公卿,虎将亦称诗伯;引诱良家子女,娥眉都拜门生。”但他将这些怒气报以微微一笑,大而化之,依然我行我素,自得其乐,真乃难能可贵!尊重女性,重视女性教育,在一定意义上显示了袁枚对封建礼教的背叛和挑战,也为中国妇女文学研究课题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和独到的见解。

袁枚是传统社会中的独行者,孔孟殿堂中的异教徒。在文学主张上,他竭力抨击宋儒和汉儒,斥责当世学风之弊,更力图挣脱儒经桎梏,直接向借“先圣”权威以实施文化专制主义的正宗儒学发起攻击,在一定意义上说,他是谋求思想文化上自由与解放的启蒙者。在思想研究上,他是一个攻击道统的狂叛。他怀疑甚至否定由孔子肇端、经宋儒发扬、明儒相继的一脉相承的道统,他认为:“‘道统’二字,是腐儒习气语,古圣无此言,亦从无以此二字公然自任者。”(《策秀才文五道》)他宣传和追求多元的思想途径,并以各人去长安所选路径为例加以说明:“今有赴长安者,或曰舟行,或曰骑行,其主人之心,不过皆欲至长安耳。”(《代潘学士答雷翠庭祭酒书》)大路朝天各走各的,既然条条大路通长安,又何必非走一统之“道”呢?

在袁枚的一部文言笔记小说集《新齐谐》(又名《子不语》)中,通过讲述仙鬼禽兽的故事和笑话,深刻表现了他反对理学、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想,文中那些攻击道学、八股的文字,痛快淋漓,尖刻犀利。在《狐道学》中,作者嘲笑世上那些“口谈理学而身作巧宦者”的道学先生,剥下披在外面的道袍,还不如一只老实的狐狸。而在《夜航船》的故事中,那个自称“一生讲理学”的老学究,受人侮辱之后,口口声声喊“伤我父母遗体,死不得见祖宗”,大兴问罪之师,可只消“两百来钱的酒肉”,怨气便烟消云散,且“高座大啖”,谈笑如故,令人啼笑皆非。

《全姑》描写的是一对年轻恋人被一个信奉理学的官僚置于死地的故事,系据当时轰动无锡全城的一个真实案件改编而成。故事叙述貌美的全姑与陈生私通,一点“风流小过”却受到“自负理学名”的某县令的残暴凌辱,有一“侠士”刘孝廉与县令为此发生争执,县令称:“全姑美,不加杖,人道我好色;陈某富,不加杖,人道我得钱。”刘斥之曰:“为父母官,以他人皮肉,博自己声名,可乎?”作者气愤地说:“异哉,此岂仁人君子之所为哉?”揭露了县令“以他人皮肉,博自己声名”的丑恶嘴脸。结尾虚构该县令受报应而死,表现了作者对这种心理阴暗的伪道学的极度厌恶。

从“情欲”论的观点出发,作者赞美男女间真挚的爱情。如《蝎子精》描写了无锡华生与蝎子精的真挚爱情,歌颂了蝎子精历经千难万险,与华生相爱不渝的精神,尽管一个疥道人从中作梗,肆意阻挠,却不能改变他们的眷恋之情,最终胜利的还是那个生生不灭的“情”。

《沙弥思老虎》是一则广为流传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小沙弥3岁上山修行,从不下山,长大后随师父下山,什么都不认识,禅师怕他见女色动凡心,就告诉他遇到的少女是老虎,不可接近。回山后,小沙弥却说:“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他不得”,这是对禁欲主义形象的讽刺和抨击。

《妓仙》的故事则谴责了一个为逢迎讲理学的巡抚而杖责妓女的太守,作者借妓仙之口公然提出,“男女相爱,不过天地生物之心”,“惜玉怜香而心动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兽也”,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封建礼教。

作者从人本主义思想出发,反对传统文化对人性的压抑和束缚。他在《麒麟喝冤》中批判了汉儒“造作注疏,穿凿附会”,又幽默地勾勒了四个宋儒(即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张载)扛起“稻桶”(道统),“捆缚天下聪明才智之人”。对“一遵其说,不讲不读他书”,做“宋儒应声虫”的“今之儒生”,也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在《凡肉身仙佛俱非真体》一文中,记述前朝某御史入全州大庙礼佛,取针刺佛之耳,出庙即颠仆而死,其家人即葬之庙门外,“以示戒也”。作者写到他曾去过御史墓,看过坟上碑,“但记前朝姓名,而并无此语”,还说自己“虽不刺佛,然剥其所施衣彩十三层,叩其胸而弹之,亦自觉无礼矣”!但却安然无恙,以此证明了这个传说之不可信。剥了佛的衣裳还弹其胸部,这种“无礼”正来自作者充满自信的有理,来自他破除迷信的无畏。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袁枚不仅登上了当时中国的巅峰,而且是逾越了那个时代的红线。他也因此必不可免地既听到为他叫好的掌声,更看到戳他脑门的指头,而更多的好评或恶语都出现在他潇洒地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聚讼纷纭,至今已经两个多世纪了。袁枚死后不久,首先跳出来声讨他的是其生前很尊敬他的后辈学者章学诚。但此兄“骂街”的水平并不比市井泼妇高明多少,声嘶力竭地骂来骂去,新鲜意思不多,无非是“以优伶杂剧所演才子佳人惑人”、“专重男女慕悦”之类的桃色“旧”闻。骂的用意只是为了败坏袁枚的形象,让他斯文扫地,将他逐出学界。

章学诚是人所共知的卫道士,讨伐袁枚原在情理之中,但维新主将、学术大师梁启超对袁枚的追打就有点让人费解了。梁启超在其《清代学术概论》中居然道:“乾隆全盛时,所谓袁、蒋、赵三大家者,臭腐殆不可向迩!”不过“乾隆三大家”明明是袁枚、蒋士辁和赵翼,而梁启超所说三大家中之“赵”,并非赵翼,而是康熙元年出生的赵执信,按年龄说,赵执信可算是赵翼的祖辈了。彼“赵”非此“赵”,耳食之言,留下笑柄。

1927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本《大思想家袁枚评传》,开篇第一句话便是“袁子才先生是一位中国罕有的大思想家”。全书共十一章,其中八章论述了“袁枚思想之根本”、“人生哲学”、文学、史学、“政治经济学和法律学”、“教育学”、“民俗学”、“食物学”方面的思想、学术成就。作者在书中给予袁枚以空前绝无的评价,“袁先生所有对于文学的各种见解,在中国可谓独具只眼,光芒万丈的了”,表示了对他“五体投地、钦佩无极”的极大敬意。

《评传》问世后风靡一时,在1931年、1933年、1935年连续三次再版发行,并被列入国学小丛书。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本书的作者恰恰是梁启超的嫡系弟子,民国时期的法学大家杨鸿烈。在民间热传的这部《评传》,尽管在当时学界表现得波澜不惊,没有太多响应,但这本为袁枚翻案之作,在此后的半个多世纪中,还是激起了一连串浪花。

1928年10月29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43期上,刊登了著名学者、历史学家张荫麟的一篇题为《评杨鸿烈〈大思想家袁枚评传〉》的文章,表示了不能苟同的意见。他以为“袁氏绝非深澈自忠之思想家也”,并对《评传》作者揶揄道:“不知学术史大势,无充分之学术史常识者,不足与言一家之学,以不明一家在历史上之地位,则无从评判其价值,必致‘见橐驼言马肿背’而动辄‘五体投地’为过劳也。”

然而著名历史学家、中国思想史研究专家蔡尚思,却与杨鸿烈遥相呼应,对袁枚予以很高评价,说他是“秦汉以后两千多年来的学者,包括和他同时的戴震在内,都很难同他一比”。蔡尚思提出了与梁启超向左的看法,认为袁枚理当成为中国哲学史、思想史、学术史共同研究的对象。在1988年第5期的《文史哲》上,刊载了他的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是《一位被冷落的大思想家》,其中写道:

袁枚只列入文学史中,称为诗人、文人,这未免太小看他了,他首先是思想家,而且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秦汉以后,实不多见……我就乘此机会,对同他有关的历史人物作些比较。第一,袁枚与戴震比较:袁好女色,戴好男色,两人都是好色者,好男色比好女色更反常,后人为什么硬要提高戴而贬低袁?第二,袁枚与郑燮比较:两人都是自称为好色而纳妾者,后人为什么硬要抬高郑而贬低袁?殊不知,郑却极尊重袁,在郑未同袁见面以前,有误传袁死者,郑便大哭;后二十年与袁相识,又说:“天下虽大,人才屈指不过数人。”是今人连郑燮也远不如了。

时至今日,袁枚的思想越来越受到学界的重视。萧萐父、许苏民的《明清启蒙学术流变》,将袁枚定位于一位集浙东之“贵专家”与浙西之“尚博雅”于一身的大学者,一位学识渊博、富于创造力的大思想家。《明清启蒙思潮流变》一书指出,袁枚在文学上主张“文学不可纳诸德行”,争取文学的独立地位;在史学上抨击史学界津津乐道的“春秋笔法”,认为这是为统治者随便篡改历史剧情而张目,主张“作史者只须据事直书”,给历史独立的地位。他还主张“废道统之说”,表现出一种多元开放的文化心态。这种学术品格的确具有了向近代转型的思想意义。

李泽厚在其《华夏美学》中,从18世纪乃至明清以迄近代启蒙思潮的流变背景下,对袁枚的历史地位予以考察,提出了进一步的评价:“清初是传统大总结的时候……袁枚大概就是最能代表明中叶以来这股以男女情欲的解放(所谓‘导欲宣淫’)为基础,来突破儒家传统的近代倾向了。”

对袁枚研究的最新成就,大概是南京大学出版社于2002年5月版的《袁枚评传》了,此书为苏州大学清诗研究的著名学者王英志所著。《评传》将袁枚定位于“一位文学家,同时也是一位思想家。但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思想家,而是一位‘思想学术批评家’”,不过作者的笔墨仍集中在文学领域。

灵犀相通,理解万岁;惺惺相惜,有容乃大!这是一群现代学者对一个古代学者心灵挖掘后的新发现,又是数位大学教授对一个风流才子品行整理后的新评价。不管他们一家之言的权威性、正确性如何,也有理由启迪后来人对袁枚的一生加以重新审视,毕竟对袁枚的学术、思想的全方位研究,仍留有很大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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