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湖畔飘诗香

去年我主编一套《鲁藜诗文集》，在一张彩页上见到诗人艾砂和鲁藜合影，我已猜到他们同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在艾砂的脸上漾出一种沉毅的神情。此前我曾收到转寄来的一期期《稻香湖》诗刊，它设计精美而且内容丰富，十分吸引人。今年我又收到刚出版的双人合集《凹凸情》，才真正了解这对伉俪诗人的艺术风采，真是诗如其人，更深切感受到抗战诗人的特有的精神气质和对艺术的不懈追求。

读书必须先拜读序文，可以省去许多工夫。著名老诗人徐放熟悉作者的经历，对这本新诗集作出了全面的评价：“艾砂和马乙亚是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也是一对非常难得的诗人。”“他俩的诗是号角，是战鼓，是山的耸立和大海的呼啸。”故而有了“夫妻战斗诗人”的称誉，也是数十年来以诗魂品味生活的伴侣，这种情形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亦属罕见。宋代曾有过杰出女词人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志同道合的史迹，在现代似乎只有贺敬之与柯岩结为夫妇诗人的美谈。诗是情感与生命之花，在这种以诗性艺术作为直接交流的方式，必然使创作进入一种极为奇妙的灵境之中。而爱情加上艺术切磋结成的花果是“亦真亦善的人生”最高境界，因此这部诗集也就独具那种和谐隽永的品位了。我在反复吟读之后，深感它至少具有如下两方面与众不同的艺术特色：

其一，共同的人生理想浇铸出一首首充满战斗激情的优美诗篇。诗的出发点可以不同，但是没有理想的诗人是要不得的，“自我和本我”不可能完全脱离时代生活，德国大诗人歌德从来反对“从空中抓来的诗”，尽管他写的巨著《浮士德》最富于浪漫色彩和科学想象。艾砂夫妇的情爱建立在对敌斗争的基础之上，首先是以笔作刀枪的战友，利用小说和诗当作射向日寇的子弹，“在无形战线打开第二个‘平型关’，让日本侵略者亡命于人民战争的海洋”（《笔，也是枪》）。他们先在国统区做党的地下工作，主办抗日报刊，后来转到解放区去参加战斗，因而写下大量“血沃之花、黎明之花，真实生命之花”的诗作（徐放评语），这是战争时期赋予每一位诗人的重任，值得赞扬而非任意贬低。“战斗的诗人”总比远离战场的人更为高尚吧，当然这种现实性很强的作品不应当是概念化的空洞说教，而是蕴含着诗人高昂情绪的艺术创作。

《愤怒的山》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

山，愤怒了，

把侵略者锁进山谷；

让他统统变粪蛆。

山，变成火山，

把进犯的胡寇全烧毙，

让东海的岛国乖乖地竖白旗！

六十年前日寇的铁蹄蹂躏了大江南北，激起全中国人民的同仇敌忾，日本人竟然颠倒黑白“还说中国人是土匪”，所以连山河都愤怒起来。这首诗的整体比喻，显示出人民战争的巨大威力与历史意义，是精神力量物化为诗的创造。唯有如此才能闪耀出诗的生命光辉，正如胡风说的：“诗是来自人生而又是为了人生。”这才是第一意义的诗人。此外还有同样的许多好诗：《一个老八路的话》《让子弹跟他们说话》《母与女》《烈士》……我认为选入这类旧作品显然太少了，凡是真正的诗不怕时间的淘洗。

其二，相知相爱，矢志在艺术上独造“自己的乾坤”。鲁迅先生说过，要敢爱敢恨才有文学，而且每个诗人心中都有一位诗神。诗集中设定的“情的底蕴”和“乡土深情”，恰好是抓住写诗的本源，也揭示了诗创作的千古奥秘。

诗歌无不是为了“道达情志”的，为此两位诗人把主要精力投注于抒写生活情怀的感悟上面，恰似从稻香湖畔飘溢出来一阵阵诗香，使读者感到清新喜悦。这些诗作大体上分为两种：借物言志和挥写感兴，同时对诗学价值做出了有益的探索。例如《花之手》是借写花的特征诉说对社会人生的评判：“世间几多龌龊/让无奈的烟雾抹去/请人们与花接吻与香共居吧/天地万物为什么不都与香共栖？”这首诗写得相当朦胧，利用花香来表达对善恶存在的一种深层的觉识。《我还年轻》则是直接展露自己的胸襟，“……幸得晚霞春风送暖/夜渡踏落一湾虹桥”，对过去的“风沙弥漫之路”，只有感慨而已：“无暇浏览美景啦！我还要为盛世铺展正道”，真是“八旬老汉胜过少年”。相同的佳作如《烫手的石头》《我属龙》《罗盘》《无根草》等，都是从身边生活中信手拈来，但必须用诗人的情绪温暖了它才能幻化为诗，说到底“诗是作者自己”。《一株草》是常见的诗题，在诗人手里需要翻出新意：“倘能在浅土层遗下根瘤菌/应是她留给大地的一束微笑。”这种妙思构想比比皆是。值得一提的是两首精美的小诗，《一叶香山》和《稻香湖》都是吟景的佳篇，却融入了一层蕴含深刻哲理的诗意。请看其中的一首：

一叶香山

五千年迸出

万紫千红

十三亿双手

用方块字

劲写寰宇

熠熠东风

语言高度凝练，构成诗画别致的一片浓郁诗情，与典雅味浓的古典诗词相接矣。对诗形的构建也有独创，如《鹧鸪声声》里的单行诗句：“鹧鸪声声……”表现出民歌风味的音乐感，加强了时代脉动的展示，歌颂当代农村的新变革。诗人写“乡土情深”多半是追忆或慨叹，其中有《奶奶的小屋》，能由小扩展到大处，抒情自然酣畅。《后沙涧》和《引风》都是反映时下生活风貌的“新乡土诗”，《白云岭》描绘的是一幅现代山水画，优美而情深；而《乡土情》更具写自我所触发的复杂感受：“一身褪色的黄哔叽军服/编织了故乡新出的风景//少年惯赏的花儿/一朵朵谢了香气/流向东风西风。”感触细腻而灵巧，出语新奇感人；至于《闲情》《竖琴》同样是精妙有趣，体现出诗人相当娴熟的诗艺修养。他俩的诗堪称不折不扣的“激情花瓣”，诗情画意兼具哲思，《山村黄昏》更有诗学意味的意境——

一抹夕阳

将山村浸入小溪

稀稀疏疏柳影

飘高了岸边的稻香

几只京鸭凫水

咬着柳枝呱呱呓语

这里没有运用象征手法，仍然能感到流动着那般朦胧美的诗韵，关键是营造意象美和巧用诗的语言，谁说现实主义已经过时了？最初捧读诗集时不解“凹凸情”的深意，颇感惊异，原来它的寓意很深，是暗示着社会历史的复杂性和各种悲欢际遇。他们在年轻时遭遇到“反胡风集团”运动的株连，老来依旧不改初衷，继续奋斗在文化阵地上，坚持时刻关注人民命运的动向，处处闪现出一颗赤子之心！如他们所宣称的那样：“‘廉颇老矣’暮鼓未歇/还要燃起最后的红烛/爆开梅花岭上的篝火。”（《凹凸情——答友人》）这一对年逾八旬的老八路、老诗人自己说，“写的是真，不在乎您怎么衡量”，都是“从我们心尖蹦出的声音”，这样反而能做到陶渊明式的悠然自得，诗的品位照样能归入上品。另一方面是，他们与海内外诗友交游甚广，稻香湖诗刊中的《诗心交汇》栏目编入了几十位著名诗人的酬唱赠诗，诗风亦别具一格。最令我感动的是，对我这样的晚辈，也在寄赠诗集的扉页上题了诗，最后一节写道：“明天，我把家乡的大门栓拉开/说不定您哪天就会来后沙涧叩击。”我因有各种事由至今未能往访求教，仅以此文先行谢罪了！

载山东《大风筝》诗刊2006年春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