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参加一个由某企业赞助的笔会,企业要我们参加笔会的人为他们单位的模范人物写一组表彰文章。他们所提供的一位先进教师的事迹之一,是在她丈夫患癌症直到死亡期间,她没有耽搁一丝工作,没有请过一天假。其实中国的报纸和其他出版物中,每天都在不厌其烦地重复这样的故事。但这一件是我直接听说的、算是有了一点关系,我就印象特深。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如果这个材料所说为实,这位女教师为什么寡情至此?丈夫的生命只有一次,妻子所奉献的爱心是任何人不可取代的,而工作是任何别的人都可以取代的。在丈夫告别世界的时候,只沉溺于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她单位的头儿为什么不能照顾一下她的实际需要,让她尽一点人之常情?我想起另两个相关的故事。巴金的夫人患病住院期间,他的上司不同意他留下来照顾病人,命他即时回干校劳改。他失去了向临终的妻子表达最后的关爱的机会。汪曾祺的一篇小说中,女主人公收到老父病危的电报,单位头儿不许她请假回家。不几天又收到老父亡故的电报,头儿依然不许她回家奔丧。其人性之灭绝,令人毛骨悚然。那位不能更好地照顾她的临终丈夫的女教师的故事,体现了她本人和她的生存环境的浑然一体的冷酷无情。中国人的宣传为什么单挑这些寡情寡义的人和事呢?如果这个材料所说为虚,那中国人为什么老要编造些无情无义的故事提供给人们作为楷模?隐藏在此种行为背后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文化心理和现实动机?
前几年的一次洪灾中,一位小学老师带一群学生过河时遇到险情。十余位学生被老师救起,唯独老师的女儿被洪水卷走了。在大约两三个月中,那个省的各种新闻媒体对这件事做了非常长久的表彰性报道。为了突出他精神的高尚和人格的伟大,记者们越来越明显地告诉可怜的观众和读者,这位老师是有意先抢救别人而放弃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样的报道倾向实际上包含着如此判断:越是能够泯灭伦理感情、关键时刻六亲不认的人,就越是伟大和高尚。作为这一逻辑的延伸,如果一个人在此情景中首先抢救了自己的亲骨肉,这个人的品格就是可疑的。
今天读到李慎之先生为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一书所写的序,李序名为《发现另一个中国》,刊于《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8年第五期。序中提到关羽张飞拜刘备为兄长并决意辅佐刘备血战疆场、称霸中国之后,“各自到对方家里杀光全家几十口人,以杜绝自己的‘回心”。他们主动切断了与这个世界的伦理联系和财产联系,也就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无家无业的游民。关羽以“义”的形象出尽了风头,获得万民景仰。实际上他的血液里流的不是“义”,而是“忠”。桃园三结义不过是以民间伦理的仪式,将关羽等人的整个精神能量都组织到由“忠”字所体现的国家伦理之中。在这个破坏伦常关系、放弃个人权利的过程中;人性会受到深重的伤害和扭曲。这种人一旦掌握了对世界的控制权和统治权,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按自己的畸形人性来要求世界、塑造世界,强迫别人放弃一切个人权利。
这样的情形早在《水浒》中就有丰富生动的文学展现。每隔若干年,它就在中国大地上重演一次。有人将此理解为革命,这是对革命最大的误会和歪曲。
半个世纪以来,我们的宣传媒体所鼓吹的那些东西,实际上就是这种错误的理念的延伸。
鲁迅曾经说过,革命不是要人死,而是要人活。同样地,革命不是要把人变成机器,而是要让人生活得更丰富更幸福。中国人必须认真学习这样的常识。
2000年
骆爽(1967年生),
笔名凌沧州,1967年生于北京,198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名学者,资深媒体人。出版有《文化人批判》、《现代人批判》、《每一个字都可疑》《一个特立独行青年思想家的独白》,其观点及文字令人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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