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天高地厚

——《自我表现》之四

活了大半辈子，我吃亏就吃在傲字上。然而，积习难改，禀性难移，悔之晚矣，也就死不改悔。

“不知天高地厚”，是五十年代周扬对我的评语。

那时，我在团中央，一向童言无忌；到了文艺界，也就不知忌口。周扬是代表党主管文艺工作的最高领导人，在文艺界令人十分敬畏。我的放肆，给他留下不良印象。

十八岁那年，一次座谈会前，周扬招手叫我走过去，问我是哪里人。我答是通县的。他便问我读过李卓吾的著作没有。

明末大学者李卓吾，晚年流寓通州，遭谗被捕，狱中自杀，埋葬在通州北关外。我知道李卓吾其人其事，但并未读过他的著作。“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便据实相告。

“你这个通县人，怎么连李卓吾的著作也没有读过呢？”周扬陡地变脸，声严色厉喝道。

周扬是周瑜的后代，也是美男子。发起脾气，亦如其先祖的玉面生威，盛气凌人。

当头棒喝，我懵了头，从此有机会便顶撞他，因此，周扬在《文艺界的一场大辩论》中批我的篇幅，仅次于丁玲。

弹指22年。这22年我饱尝凄苦，周扬也在“文革”中惨遭迫害。全国四次文代会上，周扬向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赔礼道歉。后来，在全国作协的一次座谈会上，他极为感慨地说：“我过去对刘绍棠并不了解，听信了一些谣传。看了他的《蒲柳人家》，我承认过去对他估计低了。”还有一次是在北京长篇小说座谈会上，他说：“刘绍棠已经是创作经验丰富的老作家，他的语言功力是过得硬的。我曾给他造成多年的痛苦和污辱，是很对不住他的。”

周扬敢于承担历史责任，我也就消除了积怨。

这时，通县准备为李卓吾迁葬，我也参与其事，便给周扬写了一封信，请他为李卓吾墓题碑。他让秘书给我打电话，欣然同意。但是过了很久也没有把题词寄来，后来收到他的秘书来信，才知道他洗澡摔伤了肋骨，不能握笔，并问我是否还用他题词。我当即回信，告知没有另请他人，一直恭候他的墨宝。过了几天，他派人送来的题词是：“一代宗师李卓吾先生之墓周扬敬题”。周扬的题词镌刻在石碑上，矗立在通州西海子公园的李卓吾新墓之前。

我代表通县人民写信向他表示感谢，他让秘书回信，请我到他家中一叙。我到他的安儿胡同一号住宅，看到他已经老态龙钟，风烛瓦霜，往昔的威仪不复存在矣。

他又向我道歉，说：“你那时年轻呀！我当年冒犯鲁迅先生，也是年轻不懂事呀！”说着，老泪纵横。

此时此刻，我看见了周扬的人性和真情，感到他虽然当官多年，骨子里还是个文人。

我觉得他有点像瞿秋白，一生也是一场“历史的误会”。

1990年

谌容（1936年生），

当代女作家，原籍四川巫山。原名谌德容，1957年毕业于北京俄语学院，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音乐编辑和翻译。曾任作协北京会专业作家，中国国际交流协会理事。作品有长篇小《万年青》《光明与黑暗》，中篇小说《人到中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