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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怒而又敢言”的自由

时间:2022-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所以,我的判断是:所谓“敢怒而不敢言”,是很难成立的一种情况,真的情况乃是“既不敢言,也不敢怒”。他们是“不敢怒而敢言”的,甚至敢言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地步。美国专栏作家皮尔逊,曾经“敢怒而又敢言”的大骂总统杜鲁门;杜鲁门也不甘示弱,回骂皮尔逊是“狗娘养的”。结论是,有“敢怒而又敢言”的自由,才是我们最需要的自由,才是我们最该鼓吹的自由。

人民对政府的态度,可分三种:

第一种是敢怒而不敢言;

第二种是不敢怒而敢言;

第三种是敢怒而又敢言。

我分别说明如下:

敢怒而不敢言

杜牧写《阿房宫赋》,最后说秦始皇大兴土木,造阿房宫,弄到“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这段奇文,到了宋朝,引出了一个故事。宋朝邢君实《拊掌录》里说:

东坡在玉堂,一日,读杜牧之阿房宫赋,凡数遍,每读彻一遍,即再三咨嗟叹息,至夜分犹不寐。有二老兵皆陕人,给事左右,坐久,甚苦之。一人长叹,操西音曰:“知他有甚好处!夜久寒甚不肯睡,连作冤苦声!”其一曰:“也有两句好。”其人大怒曰:“你又理会是什么?”对曰:“我爱他道: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叔党卧而闻之,明日以告。东坡大笑曰:“这汉子也有鉴识。”

苏东坡是有幽默感的人,他半夜不睡觉,读《阿房宫赋》读得陕西老兵长叹,因而被讽刺“不敢言而敢怒”,他不但不生气,反倒夸奖老兵。但是,抛开这个特例不谈,回头细看《阿房宫赋》,我真觉得杜牧写错了。因为在政府的高压下,“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的情况,是不太通的。事实上,人民“不敢言”之日,也就正是“不敢怒”之时。“不敢言”的人你叫他“敢怒”,他也是不大敢的。所以,我的判断是:所谓“敢怒而不敢言”,是很难成立的一种情况,真的情况乃是“既不敢言,也不敢怒”。

不敢怒而敢言

但是,“既不敢言,也不敢怒”的情况,对政府说来,还是不妥的。因为这样会有“面从之患”(当面一切由你说了算的毛病),会有“居下之讪”(背后说你坏话的毛病),也会“示人以不广”。于是,“广开言路”或“诏求直言”的戏,也就不能不隆重推出。

尽管“广开言路”或“诏求直言”,可是建言的人,却非识相不可。以职业言官白居易为例,他就有过“酬恩奖,塞言责”的小心翼翼的话。虽然小心翼翼,下场却仍是“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还是很那个。

中国古人把这种建言叫做“谏诤”,谏诤要求说真话,可是也要求说话的态度。《荀子》大略篇里说:

为人臣下者,有谏而无讪……有怨而无怒。

这是一种很重要的点化。“无怒”就是不许生气,不许疾言厉色,所谓“态度要好”,态度不好是不行的。古人表现良好的态度,一说话前就先来个“干冒天威,罪当万死”,来个“流涕具陈,不胜惶迫待罪之至”。他们是“不敢怒而敢言”的,甚至敢言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地步。但这种敢言,算得上是言论自由吗?绝对不算!我在《独白下的传统》里,早就指出这种牵强和误认。我说:

有人拿谏诤事实与制度,来比拟言论自由的事实与制度,这是比拟不伦的。谏诤与言论自由是两回事。甚至谏诤的精神,和争取言论自由的精神比起来,也不相类。言论自由的本质是:我有权利说我高兴说的,说的内容也许是骂你,也许是挖苦你,也许是寻你开心,也许是劝你,随我高兴,我的地位是和你平等的;谏诤就不一样,谏诤是我低一级,低好几级,以这种不平等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劝你。

像毛子水、陶百川这些人,他们都犯了把谏诤当做言论自由的大错误,他们沿袭古人的“诤臣说”,形成了对政府的“诤友说”,所以一发言,就先低一级,完全是一派嚅嚅上条陈的模样,他们是一点“正义之怒”都没有的。毛子水甚至发挥《礼记》中“辞欲巧”的歪理,主张用巧言对政府;陶百川甚至说做“诤友,则其功能必能超过汉唐时代的清流”。这些头脑不清的人,竟在二十世纪的民主时代,公然扮演一世纪、十世纪的“不敢怒”角色,他们真太混了!

敢怒而又敢言

真正的民主,真正的言论自由,说话的人不但“敢言”,也可以“敢怒”的。敢怒就被解释做“态度不好”,但是,只有“态度不好”,才正足以表现民主与自由。民主与自由的本质是“我有权利说我高兴说的,说的内容也许是骂你,也许是挖苦你,也许是寻你开心,也许是劝你,随我高兴,我的地位是和你平等的。”既然是平等的,我的态度就随我高兴,态度好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得对不对。可笑的是:国民党训练出来的达官贵人和市井小民都分不清这两种层次,竟不先看说得对不对,反倒研究态度好不好:“哗众取宠”是态度不好的,“不相忍为国”是态度不好的,“动机不纯正”是态度不好的,“不善意批评”是态度不好的,“没有建设性意见”是态度不好的。……其实这些,都跟说的对不对毫不相干!一个人,大可张牙舞爪的。毫不忍让的、动机可疑的、恶意的、破坏性的发表正确的意见,而无碍于所说之为真实与真理;另一方面,那些标榜平和的、忍耐的、动机好的、善意的、建设性的人,又常常是错误的、伪善的、不辨是非的、替坏政府护航而不自知的、助纣为虐的、违背民主与自由潮流的。

美国专栏作家皮尔逊,曾经“敢怒而又敢言”的大骂总统杜鲁门;杜鲁门也不甘示弱,回骂皮尔逊是“狗娘养的”。双方绝不要求对方态度好,美国人民也不说“因为你们态度不好,所以我们就不听你们的”。这就是高杆!高杆就是只问说的对不对,不问态度好不好。有民主与自由水准的人民,都会分清这一点。

结论是,有“敢怒而又敢言”的自由,才是我们最需要的自由,才是我们最该鼓吹的自由。相反的,“敢怒而不敢言”也好、“不敢怒而敢言”也罢,都不是我们赞成的“自由”,因为那种“自由”,只是向政府“赔笑脸的自由”,那是古代奴才的自由,不是现代国民的自由。

1982年

刘绍棠(1936年生),

北京人。少年时代就开始文学创作,曾有文学“神童”之称。1951年曾在河北省文联工作,1954年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56年到《中国青年报》从事专业创作。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改正后任中国作协北京分会副主席。作品以小说为主,有短篇小说集、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二十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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