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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筑就生命底色

时间:2022-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德国大诗人歌德有句为世人熟知的名言: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绿;仿此,笔者想说,智慧是黑色的,生活之海永远蔚蓝。当某个人由于幸运或者不幸而获得了智慧,他的生命就沁渗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所谓木铎,按照古人的说法,是一种铜身木舌的摇铃,官府宣布重大事项时用来召集和警示民众的器具;而“患于丧”的意思是担心无官可做。

德国大诗人歌德有句为世人熟知的名言: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绿;仿此,笔者想说,智慧是黑色的,生活之海永远蔚蓝。

人的生活浸透了辛酸和苦难,却充满了希望,呈现出蔚蓝的色调。但是,希望却来自于智慧,是那个叫做智慧的东西把人类生活的辛酸和苦难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于是,希望诞生了,而智慧却因为浸透了辛酸和苦难变成了黑色。

当人们提到“智慧”这个词时,总是有一种崇尚和赞美的语气,但是,如果人们要真正认识和理解智慧,就一定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它就像是无底深渊漆黑一团。当某个人由于幸运或者不幸而获得了智慧,他的生命就沁渗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下引《论语》只署篇名)

译文:人们不懂我,我却不恼怒,这不就是君子的风度吗。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学而》)

译文:我不担心人们不懂我,我担心的是不懂(这个世界上的)人。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里仁》)

译文:我不担心没有官职可做,担心的是我有胜任那些官职的能力;我不担心没有人懂我,努力让世人认识到我的价值就行了。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宪问》)

译文:我不担心人们不懂我,我担心的是缺乏(与我的志向相符的)能力。

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卫灵公》)

译文:君子以没有(与其志向相符的)能力为耻辱,不以世人不知道他(的志向)为耻辱。

莫我知也夫!(《宪问》)

译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懂我呵!

人们习惯于把孔子以上诸语从“励志”的角度去理解,以从中汲取面对人生困难的力量,这当然是值得赞许的但是,如果我们不能了解孔子为什么会不厌其烦地自我激励,不能努力去体察孔子的心灵,我们根本就没有读懂这些话,就无法理解“励志”于人生是一件怎样的事情。所以,我们首先需要了解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才使得孔子终身以无人相知为恨。

先来说说在世人眼中的孔子。

人生在世,见毁见誉,常常是说不清的事情,故“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孟子·离娄上》)【译文:孟子说:有你意料之外的赞美,有指责你不够尽善尽美的诋毁。】但是,说到孔子,就更是毁誉莫测了。就像鲁迅说《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1]——那样,在孔子当世,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命意”。

当然有相交深而相知切者,如卫国大夫蘧伯玉。虽然没有关于蘧伯玉如何看待孔子的史料记载,但孔子游历卫国时两次住在他家,对蘧伯玉的惺惺相惜之情总是溢于言表。孔子不仅赞其人“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译文:好一个君子蘧伯玉!国家政治清明时,他出仕做官;国家政治黑暗时,他就韬光养晦不做官】就连他的使者,孔子也欣赏之极: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宪问》)

译文:蘧伯玉派人来拜访孔子,孔子请使者坐下后问道:蘧伯玉先生在做些什么?使者回答说:先生想少犯些过错却未能如愿。使者离去之后,孔子感叹道:好一位使者!好一位使者!蘧伯玉的使者深知蘧伯玉的为人,与孔子对话也以谦卑自牧而温文尔雅,淋漓尽致地传达出蘧伯玉的出使心意和人格风貌。在孔子看来,这个使者完美地诠释了“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子路》)【译文:出使各国,能够完成君主托付的使命】之意,所以连声赞美之。

当然也有所谓知音者,尽管不过是一面之缘。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八佾》)

译文:孔子游历到了“仪”这个地方,当地的一个官员请求孔子接见,说:凡是有道德文章的人来到此地的,还没有过我见不到的。孔子的学生就把他引荐给了孔子。这个人出来后,对孔子的学生说:你们这些人何必担心无官可做呢!天下政治黑暗的时间够久了,孔子就是上天选来宣达其意愿的。虽然两人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是,“仪封人”初见孔子就服膺如此,真知音也!尤其是“出曰”一段话极有意味。

所谓木铎,按照古人的说法,是一种铜身木舌的摇铃,官府宣布重大事项时用来召集和警示民众的器具;而“患于丧”的意思是担心无官可做。

“仪封人”用上天的木铎来比喻孔子,既可以理解为:上天要借孔子这个人来扭转乾坤、从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也可以理解为:上天借孔子的嘴来宣示怎样才能达到天下大治。联系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一语看,应该是前一种意思,因为只有孔子掌握了政权,他的学生才可能人人有官可做。但是,从历史实际来看,孔子并没有掌握过治理天下的大权,倒确实是为中华民族确立了价值理想和生活原则,正可谓“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但无论“仪封人”的话是哪一种意思,也担得起“倾盖如故”这个词,这是一个真懂孔子的人。

但是,相交深而相知切者和一面之缘倾盖如故者以外,有些“读者”眼光中的“命意”就令人不寒而栗了。

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八佾》)

译文:孔子到了周公庙,每件事情都发问。有人说:谁说叔梁纥的儿子精通周礼呢?他来到周公庙,每件事情都向别人请教。孔子听到这话后说:这就是礼。说话的人讥讽孔子是浪得虚名:孔子以“知礼”闻名于世,进了周公庙却凡事都要问个明白。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事情的关键就在“堤礼也”中。

何为“知礼”?在世人,所谓知礼者,系统而全面地掌握周礼的知识;所以,从“入大庙,每事问”可以推知,孔子于周礼的知识并不系统全面,所以传闻不可信。但是,在孔子,所谓知礼者,系统而全面地掌握周礼的知识固然是基础,躬身奉行周礼才是根本。

从字面上看,“知礼”的意思是“知道”—“礼”,对周礼有较为全面的知识;但其实际意思深入了一层,指不仅“知道”—“礼”,而且躬身奉行周礼。“知道”—“礼”和躬身奉行周礼是递进的两件事,躬身奉行周礼当然以“知道”—“礼”为前提,但是“知道”—“礼”却可以并不躬身奉行周礼。在孔子的时代,人们并不刻意区分这两层意思,后世儒家则从中发展出了“知行之辩”这一理论主题。

“入大庙,每事问”,正是躬行“礼”也。其一,周公为鲁国开国之君,孔子为鲁国后世之民;其二,周公制礼作乐,是孔子衷心服膺的圣人,以至于“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述而》)【译文:我太老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周公了】周公几乎成了孔子生命的精神支柱;故以后生小子之身份进谒其庙,以“每事问”致其敬意如果以“知礼”自居而入周公庙,妄加议论,则成何体统!

从孔子的立场看,世人所谓知礼者,正是买椟还珠了。但从世人的立场看,孔子之浪得虚名实在可鄙,于是就有了“鄹人之子”这一称谓。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曾经做过“鄹”这个地方的大夫,按照当时人的习惯,可以把叔梁纥称为“鄹人”;但是批评孔子浪得虚名却牵扯出了孔子的父亲,就很有些不怀好意。那么,对于以躬身奉行为“知礼”的孔子来说,固然可以用“是礼也”来回应世人的质疑,但是内心的苦涩恐怕就难以言表了。

在与他人的交往中,内心的苦涩往往会驱使人变得具有攻击性;但是,以躬身奉行为“知礼”的孔子却能转化为一种高贵的冷幽默。

先来说说孔子在与他人交往中是怎样在坚持自己原则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淡化否定和攻击色彩的。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子罕》)

译文:一个位居太宰的大官向孔子的弟子子贡请教:孔子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圣人吧?为什么他如此多才多艺呢?子贡回答说:当然是上天让他成为圣人,而且让他多才多艺。

孔子听到这件事,说:太宰真是懂我的人呵!我小时候穷困,所以学会了不少谋生的本事。对于一个君子来说,这些本事算是多吗?恐怕不能算是多吧。太宰与子贡的对话中包含着一个重大的分歧:什么是“圣人”?在太宰看来,多才多艺的人就是圣人了;但是在子贡看来,圣人之“高”之“大”,岂是所谓多才多艺者所能望其项背。所以,子贡的答辞中加了个“又”字,是说孔子确实是圣人,并且多才多艺。

然而,孔子听说了太宰与子贡的这番对话以后的评论更意味深长,值得好好玩味。孔子对子贡以他为圣人、而且多才多艺之语未置可否,却接着太宰的“多才多艺”往下说,那番话的潜台词是:我那些被生活逼出来的谋生本事与“圣人”毫无关系,却被太宰看上了,真是难得;不过,那些谋生的本事对于一个“君子”来说总是多多益善的。

当然,孔子“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一语通常并不解释为“对于一个君子来说,这些本事算是多吗?恐怕不能算是多吧”,如朱熹解释为“且多能,非所以率人,故又言君子不必多能以晓之”。[2]意思是,孔子并不以自己的多才多艺而夸耀于人,所以告诫说君子是不需要多才多艺的。

但是,根据孔子的“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雍也》)【译文:德性修养虽好、文采修为不足的,其为人难免粗鄙;文采修为虽好、德性修养不足的,其为人难免轻浮。只有德性修养和文采修为都达到了很高水平、且融会贯通的,才称得上“君子”】乃至于“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宪问》)【译文:如果具有臧武仲那样的聪明才智,像卞庄子那样勇敢,像孟公绰那样清心寡欲,像冉求那样多才多艺,再修习《礼》、《乐》(养成全面的文采修为),大概可以算是完善的人了】应该说,朱熹的解释不足为凭。杨伯峻据朱熹把“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翻译为“真正的君子会有这么多的技巧吗?是不会的”,[3]则把朱熹解释之牵强和盘突出了——真正的君子居然是以谋生的本事少为标识之一的?

对太宰并不中肯的夸赞,孔子给予了极为中肯的回应。首先孔子点明了自己贫寒的出身,并且把多才多艺归结于这样的出身,从而反过来肯定了太宰的胸襟:一个富贵之人,居然能看见和欣赏我这种人的多才多艺,可见其有容乃大其次,尽管子贡关于“多才多艺”不是“圣人”的标识算得上“正见”,但似乎有些锋芒,也就是以太宰为“谬见”,孔子巧妙地转圜道:“多才多艺”虽然不是“圣人”的标识,但它是“君子”的标识。

人总是乐闻赞美而恶闻批评的,然而,在对待“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时其为人就高下立现了。孔子既谢绝了太宰的不虞之誉,又以自己的出身贫寒来衬托太宰的博大胸襟,至于太宰究竟是否真的有此胸襟则并不重要,这就是“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颜渊》)【译文:品性高贵的人乐于成全别人的好事,不做落井下石一类的事情;品性卑劣的人正好反过来。】进而,孔子既肯定了子贡的正见,又将这一正见的锋芒化解于无形。

在与不同立场、主张和见解交锋时,孔子一方面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另一方面是尽可能地淡化否定和攻击的色彩。但是,世人却常常以否定和攻击异己者为快,孔子又该怎么办呢?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子罕》)

译文:达这个地方有人评论孔子说:真是了不起呵,这个孔子!学过那么多东西,却一事无成。孔子听说了这话,就对他的学生说:(如果我要以某事成名的话,)我该做什么呢?我是该驾车?还是该射箭?我觉得还是驾车比较好。除了“知礼”,孔子还以“博学”闻名于世。但在达巷党人看来,一个人读了那么多的书、学过那么多的本事,却不能以一技之长名世,如养由基之善射、王良之善御或师旷之善律,真是可笑复可悲,故出语讥诮。

如果说以“堤礼也”来回应“孰谓鄹人之子知礼”,诠释了“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那么,以“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来回应“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就不得不让人拍案叫绝:孔子用冷幽默的方式来调侃自己,真正是雍容之极了。

在世间大多数人看来,人生在世,名利二字,像孔子如此“多能”,却未能换得功名利禄,真正是书呆子一个。孔子回应的绝妙之处在于,无条件地肯定了“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一语中的价值判断,煞有其事地做出思考状:为了“成名”我真的该做点什么了,踌躇不定的是:我是该驾车呢?还是该射箭呢?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觉得还是驾车比较好!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冷幽默!面对“求全之毁”之讥诮,既不怒目圆睁、也不庄语辨正,却迎其锋芒悠悠后退一步,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然而,若无雷霆万钧之力,又何来这云淡风轻?

微生畝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宪问》)

译文:微生畝对孔子说:你为什么老是栖栖惶惶奔走列国?莫非是为了显耀你的口才?孔子回答:我不敢自以为有口才,我不过是讨厌那些顽冥不化的人。微生畝的态度非常倨傲,直呼孔子其名“丘”而与之言,已是居高临下之势,其攻击性用语背后还捎带着贬抑:你这样东奔西跑的,不就是为了图谋些功名利禄吗!这个微生畝够利害!

相对于以冷幽默来回应求全之毁,我们看到,在面对肆无忌惮的攻击时,孔子的态度依然平和,在语义上则针尖对麦芒,机锋却更为凌厉:我如此东奔西跑,无非是希望这个世界上少一些像你这样顽冥不化的人。以平和的态度传递出凌厉的机锋,不带一丝烟火气,已是高明之极,而堂堂正正地正面反击且一招封死对手,且就事论事毫无粘连,其力度的拿捏妙到毫颠,真正是叹为观止了。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宪问》)

译文:原壤张开两条腿坐在地上等着孔子。孔子责备说,(你这个人,)从小就无德行,一辈子浑浑噩噩,却活了这么大岁数,白白糟蹋了那么多粮食,真是个祸害。用拐杖敲了敲原壤的小腿。原壤是孔子的老熟人,也是后世如庄子者的前辈,每每有居丧而歌的“非礼”举止,故“夷俟”以待孔子,姿态不雅之极。

既然是孔子的老熟人,当然知道孔子一生服膺周礼,故“夷俟”之举止就超过言语的攻击而接近行为的挑衅。孔子这回就不那么平和了,既然原壤仗着是老熟人来挑衅,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直斥其为老不尊的丑陋。

也许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口口声声讲“仁”讲“礼”的孔子不过是个好好先生,这实在是莫大的误解。“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里仁》)【译文:只有有仁德的人才能真正做到喜爱人和厌恶人】“仁者”之为“仁者”,根本不是什么好好先生,而是“好”其所当“好”,“恶”其所当“恶”的人,也就是以“仁”为“好”、以“仁”为“恶”的人。尽管以“仁”为“好”、以“仁”为“恶”首先是用来律己的——“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里仁》)【译文:我没有见到过以“仁”为“好”、以“仁”为“恶”的人。以“仁”为“好”,就是把“仁”当作高于一切的东西;以“不仁”为“恶”,就是在追求“仁”的过程中,拒绝一切“不仁”的东西】——但是,对于那些以非礼而自高、以无耻而骄人的“不仁”之举,鲜明地表达出其应得的厌恶,也是“仁者”之所当为者。既然原壤以“夷俟”之举止来挑衅,那么,在用言语直斥其为老不尊的丑陋之外,孔子还在行为上回应以“以杖叩其胫”,其“恶人”可谓刚烈!

说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就不能不提到至今仍然甚为流行的对孔子的误读或误解,这就是应当怎样对待所遭受不公平伤害的问题。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宪问》)

译文:有人对孔子说:用恩惠来回报伤害,怎么样?孔子说:那又拿什么来回报恩惠呢?(应当)用公正(的报复)来回报伤害,用恩惠来回报恩惠。

“以直报怨”的意思是,以伤害来回报伤害,但是其回报必须“直”。这个“直”字,含义颇为复杂,请尝试论之:一,直截了当,也就是当面锣对面鼓地报复,不玩阴的;二,直来直去,也就是就事论事地报复,不捎带上别的恩怨;三,正直公平,也就是报复不过分,给予伤害者足够的惩戒即可。这个“直”字,用意颇为讲究:一,公正,也就是让伤害者感受到被伤害的痛苦——在低于他所施予伤害的烈度上;二,理性,也就是报复的行为尽可能不受情感和情绪的干扰。

孔子讲“以直报怨”,“以杖叩其胫”就是一例。但是,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把老子的“报怨以德”(《老子·第63章》)安放在了孔子身上,坐实了孔子的好好先生形象,成为孔子的又一桩历史冤案。这桩冤案的离奇之处在于,老子讲“报怨以德”,其含义极其简单,其用意极为曲折——与“以直报怨”正好相反。

不去纠缠孔子“以直报怨”与老子“报怨以德”之间的种种不同,回到他人眼光中的“命意”上来。

并不是所有伤害都能“以直报”之,也不是任何伤害都需要“报”之。在憎恶孔子的人中,微生畝和原壤一类恐怕还是说得过去的,起码他们还愿意与孔子交流,而另一类“读者”眼光中的“命意”才真正是不堪。

太史公云;“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纍纍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4]

这个郑国人贬损孔子的手法够辛辣:“东门那儿有一个人,额头长得像尧,脖子长得像皋陶,肩膀长得像子产,就是从腰部以下比禹短了三寸。那个栖惶无主的神态,活像一条丧家犬。”尧、皋陶、子产和大禹都是大英雄,是为中华民族做出过大贡献而彪炳史册的大人物,这个郑国人先是分别以不同的部位把孔子比拟为这些大人物,再说只有一个部位差了一点点,然后直转急下,以丧家犬比拟神态之低贱卑微。

这个郑国人着力于形神之间的对比而极尽夸张之能事,话说得非常形象生动,令人拍案叫绝。然而,此人与孔子之间想必毫无关系,又是从什么地方有了如此的憎恶,还有这样的一吐为快的冲动,则不得不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了!然而,这就是孔子的真实际遇。

更为令人拍案叫绝且匪夷所思的是孔子。按常理说,一个人莫名其妙地遭人恶意诋毁,总难免义愤填膺而痛苦莫名,孔子却“欣然笑曰”而“然哉”,说“长相如何,那是小事。那个人说我活像一条丧家犬,说的真是好!说的真是好!”——那张脸还是云兴霞蔚般的春意盎然,那颗心还是万壑争流中的柔情似水,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译文:天寒地冻时,才知道松树柏树是最后凋零的】之冷峻与所谓“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之热烈居然浑然一体,而“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子罕》)【译文:“仁者”没有忧虑,“智者”不会困惑,“勇者”无所畏惧】者跃然纸上矣。

说过了世人看待孔子眼光中的种种“命意”,再来说说孔门弟子。

按常理说,孔子亲炙的弟子应该个个都常怀拳拳服膺之心而夙有俯地追随之志,但同样按常理说,如果孔门弟子真的个个常怀拳拳服膺之心而夙有俯地追随之志,那孔子为什么几乎是终生都在悲吟着“莫我知也夫”?可见,这件事情“按常理说”是说不通的。

还是先说对孔子的正面评价,这需要从孟子说起。

孟子服膺孔子如斯,乃自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孟子·离娄下》)【译文:我不可能亲身受教于孔子,我是(倾慕孔子其人其学、私下里)从别人处学来的】孟子“私淑”孔子,不仅在中国思想史和教育史上是一段佳话,而且对于儒家的“道统说”也具有特别的重要性,这些都按下不表,要说的是情感的投射给孟子戴上的有色眼镜。

孟子仰慕孔子之极,所以在想象中认为亲炙于孔子者个个与他一样;在孟子的笔下,“知”孔子者,孔门诸弟子也,以至于孟子夸赞孔子时常常借助其口,以显示其权威性。

“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人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曝之,缟缟乎不可尚已。”(《孟子·滕文公上》)【译文:想当年,孔子去世以后,弟子们为孔子守孝三年后,要回家了。向子贡作揖道别,面对面地哭着,都泣不成声,然后回去了。子贡回到墓地,在边上建造了一座墓庐,一个人又守孝三年,然后回去了。此后的一天,子夏、子张和子游觉得有若的相貌有点像孔子,就想把有若当做孔子来侍奉,并且强迫曾参同意。曾参说:这绝对不行!就像在长江和汉水中洗涤过,在夏日(译注:周历之秋即夏历之夏)的阳光下暴晒过,(我的身心)如此洁静,无法再接纳其他人!】

先说为孔子服丧的事情。按照周礼,只有父母去世,才需要服丧三年;按照孔子的说法,这是因为“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阳货》)【译文:子女出生后,要三年才能脱离父母的怀抱(所以,相对应的,)为父母服丧三年,全天下都是一样的】。孔门弟子为孔子服丧三年,是视孔子为父母;但子贡再服一个三年此举就很值得商榷了。

一,如果子贡为其父母只服丧三年,则父母被置于何地!尊师长而抑父母,这不是儒家的规矩;二,如果子贡也为其父母服丧六年,则也违背了儒家的规矩——“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孟子·告子下》)【译文:(收税)打算比尧舜的规矩(税率为地产的十分之一)少的,是(文明尚未开化的)大貉小貉;(收税)打算比尧舜的规矩多的,是(荒暴无度的)大桀小桀。】

孟子自己说,超过了周礼规制,就是与桀纣同流合污;可是,孟子说到子贡为孔子服丧六年,一派赞赏的口吻,难逃自相矛盾的指责!

二,再说要侍奉有子的事情。子夏、子张和子游三人想把有若当做孔子来侍奉,这在今天可以解释为这三个人有恋父情结,并且孔子才是他们心目中的父亲。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当然说明了孔门弟子对孔子的爱戴到了何等地步。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有戏剧性了:曾参认为,我心目中真正的父亲只有一个,是不可能被替代的,所以没办法接受一个赝品。于是,与曾参相比,那三个人对孔子的爱戴就成了赝品。

有两件事情已经明确了:一,孟子对孔子爱戴之极、仰慕之极;二,这种爱戴和仰慕让孟子戴上了有色眼镜,以至有自相矛盾之失和戏剧化叙事之“得”。

接着说孟子的有色眼镜。

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

译文:宰我、子贡和有若,这三个人的聪明才智足以理解孔子(是一个怎样的人),即使有什么不足之处,也不至于曲意奉承孔子。(所以,他们对孔子的评价是可信的。)

宰我说:在我看来,孔子比尧舜强多了。

子贡说:见到一个国家的制度,就知道这个国家的政治生活;听到一个国家的音乐,就知道这个国家的道德水平。要再过一百代(人),那时的人来评价历史上的君王,(才能清清楚楚地断定)没有一个君王违背了孔子的学说却能治理好国家的。自有人类以来,从未有过比得上孔子的人。

有若说:难道仅仅人类有高下的不同吗!麒麟与一般的走兽相比,凤凰与一般的飞鸟相比,泰山与土堆相比,江海与小溪相比,何尝不是同类。圣人与普通的老百姓,也是同类。远远地超出了他的同类,高高地标识着人的尊贵;自从有人类以来,还没有比孔子更加完美的人。这段话同样托口于孔门弟子,说了两件事情,一是孔子的大智慧和其学说之真理性,二是孔子的伟大无人比肩。这里也有两点值得说说:一,这三个人都把孔子心目中的“圣人”尧舜否定掉了,孔子地下有知,肯定要不同意的;二,根据《论语》的记载,宰我、子贡和有若是否真的“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是需要好好商榷一番的。

限于篇幅,只说宰我。上文引用了孔子解说为父母服丧三年的事情,就出于与宰我的对话: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阳货》)

译文:宰我问孔子:为父母服丧三年,时间太长了。君子三年不习礼,礼制必定会废弃;君子三年不习乐,乐章必定会失传。(在我看来,)去年收的粮食吃完,今年的粮食就要收割了;打火用的不同木头也完成了一个轮回,为父母服丧一年比较恰当。

孔子说:(照你这么说,父母去世的第二年和第三年,就可以)吃白米饭、穿锦缎衣,如果是你,会心安理得吗?宰我说:我会。孔子说:既然你心安理得,那就这么做吧。(但是)所谓君子者,为父母服丧,再好吃的美味也食之无味,再好听的乐章也充耳不闻,整日里忧伤悲切,所以不会吃白米饭、穿锦缎衣。既然你能够心安理得地吃白米饭、穿锦缎衣,那你就这么做吧。

宰我走了以后,孔子说:宰我真是毫无仁心仁德呵!子女出生后,要三年才能脱离父母的怀抱。(所以,相对应的,)为父母服丧三年,全天下都是一样的。这个宰我呵,难道没有得到过父母的三年怀抱吗?宰我在孔门弟子中以能言善辩著称,名列子贡之前(见《先进》),与孔子的这段对话可见一斑。

孔子一生志在克己复礼,以礼乐为瑰宝,故宰我以“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为说辞,来说明为父母服丧只可一年的必要性,不仅矛头直指孔子,而且辩锋凌厉。孔子不得不避其锋芒,统三年之期来反问“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言辞已落下风。宰我既然主张一年之丧,自然回答说心安理得,孔子反倒无言以对;只能等到宰我走了以后,谴责宰我“不仁”,再以“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为三年之丧的根据。

其实,宰我在《论语》中的形象都是负面的,著名的还有: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公冶长》)

译文:宰我在大白天睡觉。孔子说:腐烂的木头无法雕刻,粪土垒成的墙壁无法平整,对于宰我,我能说什么呢!又说:以前,我对待他人的方式是,他说了些什么,我就相信他一定会这么做;如今,我对待他人的方式是,听他说了些什么,接下来就看他到底是怎么做的。就是因为宰我,我才有了这样的改变。孔子对待宰我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于苛刻,这一点尽可以讨论,但是说孟子说宰我“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则无法令人相信。看来,孟子的有色眼镜还有点偏光。

公平地说,孟子借子贡、有若之口说“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不为无据。如《论语》中记载:“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踰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踰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子张》)【译文;(孔子去世后,)叔孙武叔贬毁孔子,子贡说:你不要这样!孔子是贬毁不了的。别人的贤明,就好像低矮的山丘,是可以超越的;仲尼,简直就是太阳和月亮,不可能超越。如果有人要自绝于太阳和月亮,能伤害太阳月亮一丝一毫吗?只是暴露他的不自量罢了。】再如,陈亢“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子张》)【译文:(陈亢)对子贡说:您是恭敬谦让吧,孔子怎么会比您了不起呢?子贡说:(作为)君子,(应该牢牢记住:)一句话就能表现出他是一个有“智德”的人,一句话也能表现出他是一个没有“智德”的人,(所以)说话不能不谨慎!他老人家是别人不可能赶上的,就像不可能搭梯子登天一样。他老人家如果得国而为诸侯、得采邑而为卿大夫,必定就像我们说的:让老百姓自立,老百姓就能人人自立;只要引导,老百姓就能人人前进;安抚之政行,老百姓就会从远方来投靠;动员之令出,老百姓就会齐心协力去做。他老人家生前可谓荣耀无比,死后令人哀伤无止,(你)怎么能(说他老人家)能够赶得上啊!】

可见,在孔门弟子中,尊孔子为圣人者确实大有人在。但是,子贡眼中“圣人”的“命意”究竟是什么?与孔子眼中的“命意”相同、甚至相近吗?如果这两种“命意”南辕北辙,说子贡“智足以知圣人”也同样是“偏光”了。这一点稍后再来讨论,现在要说的是在一些孔门弟子眼中别样的“命意”,却被孟子的有色眼镜过滤掉了。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季氏》)

译文:陈亢问孔子的儿子伯鱼:你父亲为你开小灶吗?伯鱼回答:没有。有一次他老人家一个人站在厅堂前,我低头快步走过,他问我:你学《诗》了没有?我说:还没有。他说:不学《诗》,就说不好话。我回去后就开始学《诗》。

又一天,还是他一个人站在厅堂前,我低头快步走过,他问我:学《礼》了没有?我说:还没有。他说:不学《礼》,就不能立身于世。我回去后就开始学《礼》。从他老人家那儿听到过的教诲只有这两次。

陈亢回去后非常高兴,说:我问了一件事,却知道了三件事:学《诗》的好处、学《礼》的好处和君子要与自己的儿子保持距离。陈亢一句“子亦有异闻乎”足见其用心龌蹉,朱熹评论说“亢以私意窥圣人,疑必阴厚其子”,[5]意思是:陈亢以小人之心度圣人之腹,疑心孔子私下里给自己的儿子开小灶。在听到伯鱼的回答后有“问一得三”之“喜”,则见其人已不堪教化,虽然身置孔门,却除了利害得失别无所念。

但可以肯定的是,“以私意窥圣人”的弟子绝不止陈亢一人,否则孔子不会如此自辩清白: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述而》)

译文:孔子对他的学生们说:你们认为我把压箱底的东西藏着掖着吗?我没有啊!我做任何事情都对你们坦诚相见,这就是我孔丘的为人。看来,问题有点严重,对于孔子“藏私”的事情已经是议论纷纷了,逼得孔子不得不主动对“二三子”做出告白。

那么,那些弟子怀疑孔子秘不示人的东西是什么呢?今天当然无法确考,但在《论语》中还是有端倪可寻,“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译文:子贡说:他老人家的为人为学,我们都能(看得到)听得到;他老人家言说性与天道,那是我们从未听过的。】

“性与天道”一词在《论语》中仅此一见,是子贡对孔子学说的理论概括。而子贡在理论上概括出孔子学说以后,又惊奇地发现,老师从来没有传授过这方面的知识!于是,疑心生暗鬼了。

所以,孟子说子贡“智足以知圣人”实在牵强。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卫灵公》)

译文:孔子(对子贡)说:赐呵,你认为我是一个学习努力、而且记忆力很好的人吗?子贡说:是的,难道不对吗?孔子说:不是的,我(的学说中)有一个基本原则贯穿在其中。孔子真的了不起,居然能够“看见”子贡心中的“命意”:你孔子不过就是学习比别人勤奋,记忆力也比别人好,然后把你学过、记住的东西教给我们罢了。

这其实也不能全怪子贡,“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述而》)【译文:孔子说:只传述古人的学说而不自创新说,笃信而喜好古人创造的文明,私心自比于老彭(译注:无法确知指谁)】既然你老人家自己说只会炒冷饭,我当然认为你是“多学而识之者”。这会儿你老人家又自辩说:尽管我传授的知识都来自于古人,但是贯穿在这些知识中还有一个“道”在。

正是因为子贡“智不足以知圣人”,所以才会游移两歧:一会儿觉得孔子就是个炒冷饭的,一会儿又觉得孔子秘不示人“性与天道”的知识。如果子贡真的“智足以知圣人”,就能够从孔子的“述”中体会到贯穿在其中的“一以贯之”之“道”。

尽管子贡对他推崇之极,但孔子恐怕还是得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懂我呵!进而,与子贡相比,子路眼中的“命意”则让孔子难堪之极。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雍也》)

译文:孔子去见了南子,子路很不高兴。孔子赌咒发誓道:我要有一点坏心思,天打五雷轰!天打五雷轰!这是孔子居留在卫国发生的事情。当时卫国的国君是卫灵公,非常宠幸其夫人南子,南子在卫国当了大半个家,偏偏这个南子还以淫荡著称于世。孔子去见南子,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在子路看来,孔子居然去拜见那个臭名昭著的坏女人,居心何在!

在这种事情上被自己的弟子怀疑为居心龌龊,孔子的内心中就不仅是悲凉、悲哀,恐怕还有绝望了。

可是,孔子怎么才能证明自己的用心可昭日月呢?没法证明!人世间第一不可能的事情就是“证明”行为的动机,人世间第一无奈的事情则是必须向他人证明自己行为的动机,既然必须“证明”的恰恰是不可能证明的事情,那就只能赌咒发誓“天打五雷轰”了。

“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除了激愤、焦躁和苦痛,一定还有某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在啃啮着孔子的心吧。

通过对《论语》和《孟子》的比较可知,与《孟子》中只有弟子们对孔子的夸赞不同,《论语》中的孔子却是常常被弟子们怀疑的,乃所谓“莫我知也夫”。

其实,诸弟子中还是有懂得孔子的人,我们接着说。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公冶长》)

译文:孔子说:我的“道”行不通了,我就扎个木筏漂洋过海(归隐)去。跟随我的,大概只有子路了吧。子路听到这话,很是高兴。孔子说:子路这个人比我还喜好逞狠斗勇,这就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了。在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已是浸透悲凉之语,但还是为自己保留了一丝欣慰。接下来的“子路闻之喜”,却整个儿是焚琴煮鹤似的煞风景了,子路之“喜”简直是对孔子悲凉的反讽,所以孔子只得讪讪地自我解嘲道:“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那么,孔子如果真的到了“乘桴浮于海”的地步,会出现“从我者,其由与”这一幕吗?恐怕未必!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卫灵公》)

译文:在陈国(被围困),已经没米下锅了,跟随孔子的人都病倒了,站都站不起来。子路来见孔子,气呼呼地说:我们不是所谓君子吗!怎么会混得这么惨?孔子说:君子本来就命运蹇舛,不同于小人,人生一不顺利就随波逐流了。《论语》对这件事情的记载颇为简略,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的记述详尽得多,意思也显豁得多。先照录如下: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

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

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6]事情的经过如下:孔子居留蔡国的第三年,吴国出兵攻打陈国。楚国出兵帮助陈国,军队驻扎在城父。楚国听说孔子居留在陈国和蔡国,就派来使者邀请孔子。孔子打算接受楚国的邀请,陈国和蔡国的当权者们知道了此事,就商议对策:孔子是有大本事的人,他揭示各国政治的痼疾一针见血。近几年他居留在陈国和蔡国,对我们这些掌权者的所作所为很不以为然。现在,楚国来邀请孔子,那是一个实力雄厚的大国,如果孔子接受了楚国的邀请,(掌握了权力,)那我们这些人岂不都要完蛋!于是,他们约定了各自派手下人在郊野围困孔子,使得孔子无法去城父赴约。

于是,孔子一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然而接下来的事情是——《史记》比《论语》多的一句——“孔子讲诵弦歌不衰”。这多出来的一句可以说是点睛之笔,孔子的雍容淡定跃然纸上矣,这也构成了后面与子路、子贡和颜回三人对话的背景,并且有了类似于电影蒙太奇的叙事效果。下面的对话可以称为“二觐三召”。

出于在下者的意愿面见在上者叫做觐见,取其恭敬之意也;所谓二觐,指子路与子贡主动去见孔子,言辞间虽然毫无恭敬之意,但考虑到他们已经饿得半死,就不去计较其出语唐突而仍称之为“觐”。

子路“觐”孔子的对话已经解说过了,接下来子贡“觐”孔子的对话也见于《论语》,就是上文解说过的“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卫灵公》)这里只提醒读者注意太史公冠于这段对话之前的“子贡色作”四个字,也就是子贡为“君子亦有穷”发飙了。

出于在上者的意愿见在下者叫做召见,取其推重之意也。“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也就是满腹牢骚、人心浮动,不得不采取措施了,于是接连召见了子路、子贡和颜回,是谓三召。

三召都开始于同一个问题:“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出于《诗经》中的《何草不黄》,孔子引用此句以为他提出“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之“兴”,也就是借典章引出他自己的话题。在表达自己的意思之前先以典章“兴”之,这是当时有身份的人在正式场合,如外交会盟时说话的标准方式,可见孔子的三召是非常郑重的。翻译过来大致是:就像《诗经》中说的:我又不是犀牛、老虎一类的走兽,为什么成天在荒山野岭游荡;那么,这是因为我的“道”[7]错了?所以我们才被困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孔子的问题开门见山且单刀直入:请你思考和回答——对我的“道”还有多少信念?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所谓图穷匕首见,子路诸人内心深处究竟是如何看待孔子及其“道”的,就毫无遮掩地向他自己呈现出来。进而,既然孔子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所谓情急吐真言,子路诸人也就痛痛快快地把内心深处的感受说了出来。先把三个人的答辞和孔子的回应对译出来,然后再来赏析。

一,子路说:我的推测是,大概是我们没有真正做到“仁”,所以别人都不相信我们;大概是我们没有真正做到“智”,所以人们都不认同我们的所作所为。孔子说: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仁者”必然能够让别人都相信他是仁者,又怎么会有伯夷、叔齐的事情?如果“智者”必然能够让别人都相信他是智者,又怎么会有王子比干的事情?

二,子贡说:您的“道”是最伟大的,所以全天下都容不下您。您能不能把您的“道”稍微降低些?孔子说:端木赐,好的庄稼人能够种出好庄稼,但未必有一个好收成;好的手艺人能够做出好器物,但未必能够让主顾满意。君子能够以“道”律己,并且在天下推行“道”,以“道”为根本来约束天下人的心智,以“道”为统领来重建社会的基本秩序,但未必能够被天下人接受。如今你却放弃了推行“道”于天下的使命,以得到天下人的接受为志向。端木赐,你的志向有限呵!

三,颜回说:您的“道”是最伟大的,所以全天下都容不下。虽然全天下都容不下,但是您已经在天下推行您的“道”了,就算不被天下人接受,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不被天下人接受,然后才能看到谁是真正的君子。不能以“道”律己,不能在天下推行“道”,那是我们的羞耻;既然以“道”律己已臻大成,并且努力在天下推行“道”,却不被接受,那是掌权者们的耻辱。不被接受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被接受以后才能看到谁是真正的君子。孔子欣然而笑,说:还有这样的事情,老颜家的儿子!假如你是个有钱人,我给你当管家好了。

太史公真正是如椽巨笔,不仅把图穷匕首见之下三个人不同的思想逻辑揭示得清清楚楚,而且把情急吐真言之中三个人不同的情绪状态描写得真真切切。

子路是个直肠子,虽然平日里对孔子也是毕恭毕敬,但是到了这等时刻,就恨不得一剑封喉了。子路以“虚伪”质疑于孔子:您老人家口口声声说“仁”说“智”,如果您真的是“仁”,何至于没有人相信我们?如果您真的有“智”,何至于今日陷入被人围攻的境地?

子贡在孔门弟子中以能言善辩著称,与宰我齐名,说起话来总能让人心里舒坦。就算是到了这等时刻,仍然不忘先给孔子奉上一顶高帽子,然后再行劝诱之效。子贡的意思一言以蔽之:您老人家就别端着啦!

颜渊与子贡的话是一样的——“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不同的是,这在子贡不过是一顶高帽子,在颜渊则是真切的认知。所以颜渊揭示出了某种宿命般的真理:为天下立“道”的人必然不为天下人所容,只有在不为天下人所容之后,这个立“道”的人还能够坚守这个“道”,这个“道”才“立”得住,才真正是天下之“道”。

要之,置身于危难之中,子路以孔子之“道”未尽仁未尽智为招祸之源,子贡以孔子之“道”过于理想主义为困厄之本,唯有颜回,高举起理想主义的旗帜,视以身殉道为理所当然,而深契孔子“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译文:孔子说:“大道”所在,有赖于人身体力行去弘扬;“大道”不是自在之物,不可能无需人之劳作,就能使人享有做人的尊严】之旨。

噫唏,人哉!有弟子如此,夫复何求!于是,孔子以一种冷幽默的方式调侃道:你要是个有钱人,我给你当管家好了。

于是,我们读懂了这些话:“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述而》)【译文:德性完善的人,我是看不到了;能看见有操守的人,就可以了】“德不孤,必有邻”,(《里仁》)【译文:德性高尚的人不会孤零零地存身于世,这个世界上必定还有同样的人(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那是在深入骨髓的孤独之中升腾起的对生活的热爱和信心。两千多年以后,鲁迅说“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8],其精神底蕴正在于此。

孔子的一生浸透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鲁迅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中说:“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活着的时候却是颇吃苦头的。跑来跑去,虽然曾经贵为鲁国的警视总监,而又立刻下野,失业了;并且为权臣所轻蔑,为野人所嘲弄,甚至于为暴民所包围,饿扁了肚子。”[9]但是今天必须紧接着鲁迅说的是,我们必须去追寻在孔子生命悲凉色调背后的“希望”,否则,我们就读不懂孔子,也读不懂作为中国人的自己。

【注释】

[1]《鲁迅全集》(第8卷),第17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05页,中华书局2011年。

[3]杨伯峻《论语译注》,第88页,中华书局1980年。

[4]司马迁《史记》(第六册),第1921-1922页,中华书局1982年。

[5]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62页,中华书局2011年。

[6]司马迁《史记》(第六册),第1930-1932页,中华书局1982年。

[7]这儿的“道”字包含孔子的政治理想、人生追求、价值原则和实践道路等等意思,如果硬要用现代汉语来对译,恐失其真,故不译。

[8]《鲁迅全集》(第2卷),第18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9]《鲁迅全集》(第6卷),第3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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