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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写张学良

时间:2022-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2006年初,应大连白云书院之邀,作了一次题为“话说张学良”的学术报告。按照听众要求,我讲了何所据而言张学良是“民族英雄”、“千古功臣”,蒋介石终身监禁他的缘由,“九一八”不抵抗的真相,张学良的人格魅力与个性光彩,他的情感世界,他为什么终未还乡等六个问题。国际龙源期刊网作了一个统计,从2005年11月1日到2006年10月31日,“海外读者浏览最多的一百篇文章”中,《话说张学良》排名第一。

写作《张学良:人格图谱》,这是积蓄心中已久的一桩夙愿了。

我的家在辽河边上。那里,矿藏丰富,并盛产大豆、高粱,可是,人文资源却比较贫乏,知名人士很少。单就现代而言,具有传奇色彩和轰动效应的,当数老帅、少帅张氏父子了。

他们的名气很大,但其“连台本戏”为时甚短,从1916年老帅被“袁大头”任命为盛武将军,管理奉天事务,到1936年少帅“临潼捉蒋”,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年光景。当然,他们镌刻在历史上的足迹还是十分深远的。尤其是少帅张学良,作为伟大的爱国者,引一句古文来表述:“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荣也。”(欧阳修语)斯人已逝,他留给我们的“百年悲笑”,不仅仅是几桩勋绩、一段历史,更多的还是精神资源——一个难以穷尽的历史话题。

我的故园离少帅的出生地桑林子乡詹家窝棚只有十几公里,连阡度陌,一马平川,小时候去过很多次。从当地乡亲那里,听到过许多关于他的轶闻趣事。家叔及其为我们延聘的塾师,都同东北军有过交往,而且都见过少帅本人。乡关故旧,对少帅的人格与德政赞佩有加,每当说起他来,都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怀念之情,里面夹杂着几分惋惜,几分悲愤。

我生也晚,待我记事的时候,少帅就已被拘禁于南方的蛮荒瘴野之间,流离颠沛十数省区,后来又被押解到孤悬海上的台湾岛,前尘隔海,恍如别世。迨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虽然他终于获得了自由,但又远托异国,人在天涯,更是觌面无缘了。

不,应该说,机缘倒是碰到过一次。那是1993年4月,在沈阳参加少帅当年创办的东北大学恢复校名的纪念活动,见到了当年东大的代校长、现已定居美国的宁恩承老先生。接谈数语,他就辨知我的故乡所在。他说:“听口音,你和少帅是同乡。”我颔首称是,说,小时候,每年桑林子办秧歌会,我都到那里去看热闹。宁老听了很动情,不禁感慨丛生,随口吟出两句诗来:“河原大野高歌调,自别乡关久不闻。”“高歌调”指的是家乡那种调门高爽的“地秧歌”曲调。原来,老人著籍辽中,同我和少帅均属同乡。他们两位同庚,少帅兼任东大校长时,他被委任为秘书长,彼此交谊甚深,汉公到美国后,更是常相过从。

宁老当时很兴奋,讲了一些有关少帅办学的往事。老先生虽已九十三高龄,思维却依然敏捷。他从名片上看到我的名字里有个“闾”字,便联想到这和我的故乡著名风景区医巫闾山有关。我笑着连连点头。他说,可惜这次时间太紧了,不然,真应该再游游闾山,重温旧梦,回去也好向汉公作个交代,——汉卿先生对医巫闾山的感情,可说是至深至厚啊!他和于凤至生了三个儿子,都以闾山美玉为名,典故出自《淮南子》。闾山东麓有张氏家庙,他父母的墓园在闾山南麓。

这一天,我们谈得十分投机,分手时宁老还叮嘱我,日后如果到了旧金山,一定要和他打个招呼,届时可以促膝话旧,樽酒论文。事有凑巧,翌年七月我即有访美之行,第一站就是旧金山。电话刚刚过去,宁老就亲自驾车相迎,还安排了接风午宴。我们此行的最后一站是夏威夷,知道汉公正在那里度假,出于对世纪老人的衷心景仰和无限思念,出于浓冽的乡情,席间,我曾询及是否有可能见他一面。宁老说:“思乡怀土,是他终生难以解开的情意结。他曾多次对我说,最想见的是家乡那些老少爷们儿。同乡亲叙叙旧,应该说是他的暮年一乐;但是,毕竟已经风烛残年,一点点的感情冲击也承受不了,每逢从电视上看到家乡的场景,他都会激动得通宵不能入睡,更不要说直接叙谈了。因此,赵四拼力阻止他同乡亲见面,甚至连有关资料都封存起来,不使他见到。”

看到我们失望的神情,老人突然问了一句:“你们在夏威夷能住几天?”我答说计划是三天。“时间也许还够用。”说着,宁老引我注目窗外,“汉公的寓所前面,也有这样的草坪,那里紧邻金色海滩。他每天傍晚,都要坐着轮椅在海滨闲步。你只要细心一点就能发现。看到他以后,你们几个人就大声嚷嚷,随便说些什么都行,你的乡音很重,就由你来唱主角。估计不用多长时间,汉公就会发问:‘你们从哪疙瘩来?’你就可以回答:‘我们是中国辽宁的,从沈阳来。’他立刻就会问:‘听你口音很熟,你是哪疙瘩的人?’你就如实地说出故里。他马上会说:‘噢,我们是乡亲哩!’紧接着就会请你们上楼,唠唠家乡的嗑儿。”

我们顿时活跃起来,齐声称赞宁老定计高明。老人叮嘱我们:“见上一面就很不容易了,时间可不能长啊,以免汉公过分劳累;还有,谁也不能泄露天机,不许提我宁某人一个字,否则,你们走后,赵四就会打来电话,兴师问罪。”我们唯唯承诺,带上宁老提供的张家住址,继续上路,先后到了纽约、华盛顿、洛杉矶。一路上,我反复思考着会面时同汉公谈些什么。十天后,我们取道旧金山,准备转乘飞机飞往夏威夷。行前,同宁老先生握别。老人说,前天同汉公通过电话,近日他稍感不适,晚间时有微热,看来三五天内不能出去,也不可能会见客人。

就这样,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与汉公失之交臂了。缘悭一面,自然是抱憾终天,但以汉公的健康为重,又只好作罢,不便奢求。

回来以后,我给宁老写了一封信,深情感谢他的热诚接待,并附寄一张标有汉公出生地的辽宁省地图,还题写了一首调寄《鹧鸪天》的词,请他在方便时候一并转致汉公。词曰:“风雨鸡鸣际世艰,西京义烈震瀛寰。胸藏海岳居无地,卧似江河立是山。今古恨,几千般,功臣囚犯竟同兼!英雄晚岁伤情事,锦绣家乡纸上看。”

人,终于没有见到,但敬仰与思念之情却日久弥深。2006年初,应大连白云书院之邀,作了一次题为“话说张学良”的学术报告。按照听众要求,我讲了何所据而言张学良是“民族英雄”、“千古功臣”,蒋介石终身监禁他的缘由,“九一八”不抵抗的真相,张学良的人格魅力个性光彩,他的情感世界,他为什么终未还乡等六个问题。《海燕·都市美文》主编古耜先生听过报告后,将讲稿全文刊载在2006年第三期杂志上,长达一万八千多字。这个刊物同国内最大的期刊网站——国际龙源期刊网合作,向海内外发行网络版,是该网站“海外传播的百强刊物”。国际龙源期刊网作了一个统计,从2005年11月1日到2006年10月31日,“海外读者浏览最多的一百篇文章”中,《话说张学良》排名第一。这大大增强了我的信心,带来一种动力。这样,就有了这部书稿的写作构想。

作为一个铁杆儿的“张迷”,对于那些同汉公有过广泛而深入的直接接触的人士,我是充满了妒羡之情的,既羡慕又“嫉妒”他们的运气与机缘。而每当翻检那些记述汉公行藏身世、生平事迹的书籍,则对它们的作者不胜感激——正是“拜”他们之“赐”,才有机会读到那么多丰富而翔实的史料、图片、谈话记录,从而获得进行深入研究、探索的方便条件。世间多少英雄豪杰、名流耆宿,由于载记不足而形象模糊、事功奄忽,每每让人临风痛惜,抱憾无穷。但在感激的同时,又常常出现不满足、不解渴的心绪。几乎所有的著作都着眼于弄清事件的原委,而忽略了人物的内在蕴涵,有的虽也状写了人物,却“取其貌而略其神”,忽略了鲜活的生命状态,漏掉了大量作为文学不可或缺的花絮与细节;尤其缺乏对于内在精神世界的探索与挖掘。

显然,我这样说是一种苛求,属于“不情之请”。因为就传记类的文体来说,只能如此,也必须如此,否则,还有什么信史之可言!只是由于“文学是人学”,文学创作不能停留在事实的层面上,它要向心灵深处进逼,要拓展精神世界的多种可能性空间;它不仅要有形象,还要写出象外之象、味外之旨、韵外之致。一句说,它要探求内在精神的奥秘。

应该说,张学良并非完人,更不是一个圣者,以他的本性,即使想“圣”也“圣”不起来;但他在华人世界中,是一个尽人皆知的公认的英雄。他自认是一个失败者,但是,这个失败者是成功的。一生中,他做的事不算多,可是,每一件事都干得有声有色,有光有热,刻下了历久弥新的印记。他是千古功臣,也曾干过错事,平生可议之处颇多。曾经颂声载道,又背过无数骂名。他抱着“行藏在我,毁誉由人”的超然态度。他是那种有快乐、有忧伤、有情趣、有血气、个性鲜明、赢得起也输得起的人。对于他的举措,人们未必全然赞同;但说起他的为人,他的丰标,他的器度,无不竖起拇指,由衷地赞佩。他的人生道路曲折多故,信仰是驳杂的,所谓“背着基督进孔庙”,但对真理的追求,对祖国的热爱,能够终始如一,表里一致,之死靡他。

张学良的百岁光阴,充满了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确是一部哀乐相循、歌哭并作、悲欣交集的情感标本与人生型范。既有青少年时代“不知今夕何夕”的忘我狂欢,像汉代杨恽所说的,“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又有“哀乐中年”的志得意满、纵情欢笑,乐极生悲、忧愤填膺,以及苦中求乐、强颜欢笑;更有晚年的忘怀得失,超脱于苦乐、哀荣之外的红尘了悟,自得通达。作为性灵的展现、情思的外化,这一切,都是意趣盎然、堪资玩味的。

许多“政治强人”、“明星大腕”,及其得意,闪电一般照彻天宇,鼓荡起阵阵旋风、滔滔骇浪,可是,不旋踵间,便蓦然陨落。一朝风烛,瞬息尘埃。而张学良却成了一个言说不尽、历久弥新的热门话题。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独特的人格魅力,他的充满张力的不可复制的自我,他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人生道路与诡异悖谬的命运抉择,他的迥别寻常的特殊的吸引力、感染力。其间有谜一般的代码与能指,可予破译,可供探讨,可加辨析。而这些,也正是本书的重心所在。

全书凡十五篇,大体上能够概括汉公的生命轨迹与人格图谱。开头与结尾两篇为“综述”,一是通过三个傍晚的心理活动,从功业、爱情和人格魅力诸方面,描绘其百岁人生的奇光丽影;一是写“个性决定命运”及个性的文化生成,剥茧抽丝,层层递进。中间有十一篇写汉公的情感世界、人际交往、生平嗜好与社会文化生活,展现他的性情、秉赋、命运、品格。其间不乏人生吊诡、历史悖论的探求,着眼点却是从中透视“传主”的心灵世界,通过与一个个飞逝的灵魂跨越时空的对话,复活耐人寻味的思想、意象,透视历史更深刻的真实。还有两篇,揭橥两大谜团,也就是拖在他脑后的“两条辫子”——“九一八”何以不抵抗,晚年何以不还乡。应该说,笔锋所至,都涉及到读者最为关注的一些话题。

笔者一贯把融合诗、思、史奉为文学至境,此书之作亦不例外。力有未逮,在所难免;但“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作为追求则未尝废止也。

王充闾

2009年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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