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失恋[]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4]。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5]。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注释】

[1] 本诗作于1924年10月3日，发表在同年12月8日出版的《语丝》周刊第4期上，后收入《野草》。

[2] 拟古：指模拟古人的诗作而写，此指模仿东汉张衡的《四愁诗》而写的。

[3] 打油诗：据明杨慎《升庵诗话》十一《覆窠俳体打油钉铰》记载，唐人有张打油作《雪》诗云：“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后世因称滑稽通俗的诗为打油诗。

[4] 冰糖壶卢：即冰糖葫芦。

[5] 胡涂，即糊涂。

【赏析】

鲁迅写这首拟古的打油诗的原因，在他的《我和 ＜语丝＞的始终》中说得很清楚：“题作《我的失恋——拟古的新打油诗》，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作一首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1]又在《 ＜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拟古的新打油诗》。”^[2]

全诗模拟东汉张衡的《四愁诗》，共四章，每章七句。这是一首幽默诙谐、颇有意味的讽刺诗，因用白话写成，且以张衡诗的骨架，表现自己的新题材，新思想，故称为“新打油诗”。

这首诗以男子的语气来写。每章的头三句，都写了“我的所爱”的所处的地方，在山腰，在闹市，在河滨和在豪家，而“我”总有各种客观的理由，来强调寻找她（“所爱”）的艰难，而这些理由是何等的牵强，令人可笑：嫌山太高，人太多，水太深。路太远而又没有汽车，竟然导致自己只有无奈和流泪，这说明了男方对女方的感情不够深。后四句写情人之间，特别是女孩子因为无法相见，就互赠礼物，女方赠送的物品有百蝶巾、双燕图、金表索、玫瑰花，都是情人之间，特别是女孩子表达爱情的礼物，而“我”作为男方，回赠的礼物，却是猫头鹰、冰糖壶卢、发汗药、赤练蛇。在我们看来，这些礼物是多么的可笑且寒碜（猫头鹰在世俗眼光中是不吉祥的；冰糖壶卢对豪门小姐来说是粗鄙的食品；发汗药生病时才会用，似有要咒人生病的意思；而赤练蛇则寒碜而可怕），当然会使豪门小姐吃惊害怕和加以鄙弃的，而豪门小姐的反应也应该是正常的：“以此翻脸不理我”。但说翻脸就翻脸，也说明了女方对男方的感情的不够深。

“我”回赠的礼物，据鲁迅的好友评寿裳在《我所认识的鲁迅·鲁迅的游戏文章》一文中说：“这诗挖苦当时那些‘阿唷！我活不了罗，失了主宰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阅读者多以为信口胡诌，觉得有趣而已，殊不知猫头鹰本来是他自己所钟爱的，冰糖壶卢是爱吃的，发汗药是常用的，赤练蛇也是爱看的。还是一本正经，没有什么做作。”^[3]孙伏园在《京副一周年》中也说：“鲁迅先生自己同我说过，如果别人以为‘回他什么’以下四样东西有失‘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意义，那是完全错误的，因为他实在喜欢‘这四样东西’”^[4]。可见，鲁迅先生在诗中所写的这四件回礼，正是“我”——男主人公的喜欢之物，并把他作为表白爱情的珍贵的东西，回赠给女方，所以女方的翻脸不理人，先是使我心惊，再是使我胡涂，又继而导致“我”神经衰弱。在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作罢——“由她去罢！”这里通过礼物的互赠，描述了恋爱双方志趣的不同，缺乏共同的价值观的状况，因此失恋是必然的。

此诗题为《我的失恋——拟古的新打油诗》，既云失恋，就表明男女双方曾经相爱过，而失恋的原因，或因双方志趣不同，或因生活状况不同，或因思想感情、立场观点不同。探讨此诗中描写的男女双方失恋的原因，一是因为男方强调的客观原因，没有一追到底的勇气和毅力，没有真情；二是因为双方志趣、爱好的不同。女方表达情意很真挚，男方回赠礼物也都是自己喜好的东西，也表达得很真挚，但因双方志趣，生活状况，价值观念的不同，从而导致分手。既然如此，就只能“由她去罢！”而以上两点，应该是当时男女青年失恋的主要原因，从而导致当时的无病呻吟的失恋诗流行，且内容低俗、平庸。

鲁迅认为，爱情应建立在共同的志趣、共同的价值观的基础上，爱要真诚地、大胆地表白，勇敢地去追求，并主张婚姻是爱情的结合。所以，他在此诗中，一方面辛辣地讽刺了当时男女爱既爱得苍白无力，又无共同志趣的恋爱倾向，讽刺了内容低俗且情感苍白的失恋诗的流行，一方面也表达了对爱情的看法。此诗收入鲁迅的《野草》，是很有深意的，于幽默诙谐之中令人深思。

对于本诗的理解，还可以参看张衡的《四愁诗》：

我所思兮在泰山， 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坂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以怀忧心烦惋？

【延伸阅读】鲁迅关于爱情、婚姻、家庭的意见的文章

1.《鲁迅全集》第1卷，《坟·娜拉走后怎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8—164页。

2.《鲁迅全集》第1卷，《热风·随感录·四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21—323页。

3.《鲁迅全集》第2卷，《彷徨·幸福的家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5—43页。

4.《鲁迅全集》第2卷，《彷徨·伤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10—131页。

【注释】

[1]《鲁迅全集》第4卷，《三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66页。

[2]《鲁迅全集》第4卷，《二心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56页。

[3]鲁迅博物馆等选编：《鲁迅回忆录》上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32页。

[4]转引自倪墨炎：《鲁迅旧诗探解》，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