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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时间:2022-01-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1948年,木心短暂投奔新四军,后因此事被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吴国桢亲自下令开除学籍,又被国民党通缉。木心被囚禁18个月,折断三根手指。此时,他在乌镇已无一个亲人。“少小离家老大回”,面目全非的故乡,迎来了双鬓染白的游子。少年时的富家子弟,青年时的热血男儿,壮年时的饱经磨难,中年时的颠沛流离。

文_路 明

木心,本名孙璞,号牧心,笔名木心,出生于乌镇东栅财神湾。1937年年末,乌镇沦陷。当时木心10岁,“小孩子们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动是不上日本宪兵队控制的学校,家里聘了两位教师,凡亲戚世交的学龄子弟都来上课”。

木心和茅盾是远亲,孙家花园和茅盾故居在一条街道的两端。茅盾到上海做事,在乌镇留下一屋子欧美文学经典。年少的木心手不释卷,如饥似渴地阅读,像“得了‘文学胃炎症’”。

书读多了,便开始尝试着创作。起初是模仿古人的风格,“神闲气定,俨然居高不下”。姐姐和姐夫看了他的诗,两人商讨:“弟弟年纪这样轻,写得这样素净,不知好不好?”木心写道:“我知道他们的忧虑。大抵富家子弟,行文素净是不祥之兆,是出家做和尚的。”

他跟一个女孩子通信,鸿雁传书三年多,彼此有爱慕之意。三年“柏拉图之恋”,一见面,一塌糊涂。两人勉强吃了顿饭,散了回步,“勉强有个月亮照着”,后来就不再来往。

我忍俊不禁,原来木心年少时也做过这等事,跟我们这个时代的“网恋”“见光死”没什么区别嘛。

19岁时,他借口养病,独自上莫干山,雇人挑了两大箱书,其中有他钟爱的福楼拜和尼采的作品,一个人住在家族废弃的大房子里,专心读书、写文章。白昼一窗天光,入夜燃白礼氏矿烛一支。有个乡下姑娘定时来送饭,一开始顿顿有米粉蒸肉,颇得少年欢心,到了后来,肉块变肉片,肉片变薄,直至不见。木心调侃,由散文成了五言绝句。

我去过冬天的莫干山,山风刺骨,景致荒凉。少年木心的手背起了冻疮,披一床被子,埋头写作不止。从夏初一直写到第二年雪化时,交出三大篇论文——《哈姆雷特泛论》《伊卡洛斯诠注》《奥菲斯精义》,不为发表,不求成名。

19岁的美少年,甘心抛下温柔富贵,跑到山上做一个苦行僧。我不知道他如何耐得住寂寞,只知他的床头贴着福楼拜的话:“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

他去杭州读艺专,后来又去了上海读美专。回望在美专的那两年时光,应是木心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少年翩翩登场,昨日一身窄袖黑天鹅绒西服、白手套的“比亚兹莱”式的装扮,今日又着黄色套装作“少年维特”状。如同一颗10万光年外的恒星,或许早已湮灭,却在我们的视野里度着它最好的时光。

1947年,一腔热血的木心参加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他走上街头,演讲,发传单,从大卡车上跳上跳下。“白天闹革命,晚上点上一支蜡烛弹肖邦。”

1948年,木心短暂投奔新四军,后因此事被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吴国桢亲自下令开除学籍,又被国民党通缉。木心避走台湾,直到1949年才返回大陆。后来,他在部队中做宣传工作,因从小患肺结核,一边咳血,一边扭秧歌、打腰鼓。他自嘲是“跑革命的龙套”,跑得很起劲。

“文化大革命”中,他先是在本单位被监督劳动,扫地,扫厕所。他的家被查抄三次,挖地三尺,数箱画作、藏书被抄走。红卫兵、造反派轮番搜查,墙壁凿破,地板撬开,瓦片翻身,连桌上的一盆菜也倒出来用筷子拨拉。全家人被日夜监视,姐姐遭批斗身亡,姐夫被关在学校的“牛棚”里。木心被囚禁18个月,折断三根手指。某夜,木心趁看守不备,从木栅栏里钻出,逃出后四顾茫然,发现竟没有可以去的地万,只得又从刚钻出的木栅栏里钻回。

他在白色的纸上画出黑色的琴键,夜夜在这无声的键盘上弹奏莫扎特和肖邦的音乐。“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他在烟纸背后写,在写交代材料的纸上写,夜里没有灯,就盲写,前后写下65万字,层层叠叠的蝇头小楷几乎无法辨认,藏在破棉絮里带出来。这65万字里,没有声嘶力竭,没有血泪控诉,有的只是他对美学和哲学的思考,以及断断续续写下的诗。晚年,他说“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但不知去原谅谁”。

他曾绝望投海,被追兵捞起后投进监狱。自杀过一次后,他想通了:“平常日子我会想自杀,‘文化大革命’以来,绝不死,回家把自己养得好好的。我尊重阿赫玛托娃,强者尊重强者。”

是艺术让他熬过最艰难的岁月。平时只知艺术使人柔情似水,浩劫临头,才知道艺术也使人有金刚不坏之心。他说,文学是他的信仰,这信仰佑他渡过劫难,“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1982年,木心旅居美国。在纽约的一幢小公寓里,他以写绝笔的心情日日写作,“燃烧,独对雕像,夜夜文艺复兴”,写出大量的论文、随笔、小说和诗歌

20世纪80年代末,他为一群旅美的中国艺术家开讲“世界文学史”,从而开始了一场长达5年的“文学远征”——从1989年1月15日开课,到1994年1月9日完成最后一讲。听课的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一节课每人收费20美元(夫妇算一人)。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年轻的艺术家们围拢来,听木心神聊。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他以为今日所有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他引嵇康为兄弟,推崇屈原是中国文学的“塔尖”,而陶渊明是“塔外人”;他将杜甫晚年的诗作与贝多芬的交响乐作比较;他评价中国古典文学,“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再牺牲了”;他说鲁迅的幽默其实黑多红少,是紫色幽默……

尤其令我感动的是木心说起与故交李梦熊先生的交往。彼时,“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两人在徐家汇散步,吃小馆子。大雪纷飞,满目公共车轮,集散芸芸众生,“这时中国大概只有这么一个画家、一个歌唱家在感叹曹雪芹没当上宰相,退而写《红楼梦》”。

这是这个孤傲了一辈子的人,飘零海外时,偶尔回忆起的温暖。

后来,陈丹青整理了那5年的听课笔记,共85讲,逾40万字。这不是一本纯粹的文学史,而是木心个人的文学记忆。这是木心留给世界的礼物,也是文学的福音书。

木心对美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院子里来了好看的松鼠,他去喂食;不好看,“去去去”。

他一生自诩为哈姆雷特和伊卡洛斯,都是早逝的美少年形象。陈丹青有一次去纽约的寓所看望木心,走进厨房,水槽里堆满几天没洗的盘子。陈丹青要洗,木心断然拒绝,幽然笑道:“哪儿有哈姆雷特天天洗碗的,作孽!”

乔伊斯说:“流亡是我的美学。”木心自称不如乔伊斯阔气,只敢说:“美学是我的流亡。”

那个乌镇的翩翩少年,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晚年终于回到故乡。

2006年,在孙家花园的废墟上新建起一座二层小楼,香樟、榆树环绕,名曰“晚晴小筑”,那是木心晚年隐居之所。此时,他在乌镇已无一个亲人。“少小离家老大回”,面目全非的故乡,迎来了双鬓染白的游子。

贝聿铭的弟子去乌镇,与木心商议如何设计他的美术馆。木心笑言:“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少年时的富家子弟,青年时的热血男儿,壮年时的饱经磨难,中年时的颠沛流离。“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一辈子的不合时宜,一辈子的干净清醒。

2011年12月21日3时,乌镇。那个黑暗中走过大雪纷飞的人,归去了。

木心说,在北京的小酒馆里活着零零碎碎的墨子。我也在上海的弄堂里见过零零碎碎的木心。可是木心不再有,他的身世、遭遇、学识、见地、对美的偏执、对艺术的热情……这一切,决定了木心的不可复制。

木心的价值在于“守”。时代变革的滔天巨浪中,“守”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年轻的他也随波逐流过,当意识到时代的荒谬和个人的无力后,“守”便成了他唯一的选择——拒绝被灌输,拒绝被裹胁,时刻把握住自己的舵,“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外界如何暴风骤雨,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万田园,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那个年代里,失守的人太多,所以木心弥足珍贵。错过木心,是文学的不幸;不知木心,是我们的悲哀。

进则为鲁迅,退则为木心,写作者当如是。

有多少属于那个时代的豪言壮语和海誓山盟,褪色了,被遗忘了,或沦为笑谈。到头来,打动人的是这样的诗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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