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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的危机

时间:2022-01-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阵不寻常的战栗掠过欧洲的骨髓。军事的危机也许已经结束。经济的危机正全力发展;然而精神的危机更为微妙,由于其本性而呈现出最具欺骗性的表象,这种危机使人难以把握其真正的程度,即其阶段。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说清楚欧洲在1914年的精神状态。那么,我们精神的欧洲的这种混乱因何而成?

〔法国〕瓦莱里

现在知道我们的文明是可以死亡的。

我们听说过一些世界整个地消失,一些王国连同其人、其器械直沉海底;它们跌进深不可测的世纪之底,带着它们的神和法,它们的科学院和纯粹及应用科学,它们的语法、词典,它们的古典派、浪漫派和象征派,它们的批评和批评之批评。我们深知整个儿地表由灰烬构成,而这灰烬是意味着某种东西的。我们透过历史的厚度瞥见一些幽灵般的巨船,上面载满了财富和精神。我们不能尽数。然而说到底,这些毁灭不是我们的事。

艾拉姆,尼尼微,巴比伦(艾拉姆、尼尼微、巴比伦:这三个地方都是著名古城,欧亚古代文明的发祥地。),都是些美丽然而模糊的名字,这些世界的彻底毁灭和它们的存在本身一样,都对我们具有很少的意义。但是,法兰西,英吉利,俄罗斯……也是些美丽的名字。卢齐塔尼亚(卢齐塔尼亚:西班牙古城。)也是个美丽的名字。我们现在看到,历史是一个深渊,足以容得下全世界。我们感到文明和生命同样地脆弱。把济慈(济慈(1795—1821):英国诗人。)的作品和波德莱尔(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的作品与米南德(米南德(约前342—前292):古希腊喜剧诗人。)的作品联系起来的种种情况完全不是不可思议的:它们都在报刊上。

还不止于此。新近的教训还更全面。我们这一代根据自身的经验知道,最美的和最古老的东西、最绝妙的和最有条理的东西都能意外地消亡;它在思想、常识和感情方面发生了一些奇特的现象、不合常情的意外的成就、对事实的粗暴的欺瞒。

我只举一个例子:德意志各民族的巨大效能造成的灾难要甚于懒惰产生的罪孽。我们亲眼目睹自觉的劳动、最坚实的教育、最严肃的纪律及其遵守用于实现种种骇人听闻的意图。

没有如此的效能,就不会有如此的暴行。无疑,必须有很多的知识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杀死那么多的人,挥霍那么多的财富,毁灭那么多的城市;然而,所需之精神上的才能亦不可稍少。知识和责任,难道你们是可疑的吗?

因此,精神的帕萨波利斯(帕萨波利斯:波斯古城。)并不比物质的苏斯(苏斯:伊朗古城。)所受的侵蚀少。并非一切都已逝去,然而一切都已感到正在消亡。

一阵不寻常的战栗掠过欧洲的骨髓。它通过它所拥有的全部思想着的内核感到,它认不出自己了,它不再像自己了,它要失去意识了——一种通过几个世纪的可以承受的不幸,通过几千个第一流的人物,通过无数地理的、种族的、历史的机遇获得的意识。

于是,——仿佛为了绝望地捍卫其生理上的存在和拥有,它的全部记忆又模模糊糊地浮上来了。它的伟大的人和伟大的书杂乱无章地再度出现在它的面前。人们从未像战时读得那么多、那么热情:问问书商吧。人们从未祈祷得这样勤、这样深:问问教士吧。人们呼唤过所有的拯救者、所有的创始者、所有的保护者、所有的殉道者、所有的英雄、所有的国父、所有的圣女、所有的民族诗人……

在同样的精神混乱之中,出于同样的焦虑,文明的欧洲眼看着它无数的思想迅速复活:教义,哲学,异质的观念;三百种不同的解释世界的方式,一千零一种色彩的基督教,两打实证主义:精神之光的全谱展现出互不相容的颜色,用一种矛盾的怪光照亮了欧洲灵魂的末日。正当发明家在他们的形象中、在昔日的战争年鉴中狂热地寻找挣脱铁丝网、挫败潜水艇或使飞机的飞行陷于瘫痪的方法之时,灵魂却一边呼唤着它所知道的所有咒语,一边认真地审视着最为怪异的预言;它在回忆、以往的行动、先人的态度的全部记载中为自己寻找藏身之地、种种迹象和安慰。这乃是忧虑之尽人皆知的产物,是头脑的方寸大乱的举动,它从现实奔向噩梦,又从噩梦返回现实,惊恐万状如一只被夹住的耗子……

军事的危机也许已经结束。经济的危机正全力发展;然而精神的危机更为微妙,由于其本性而呈现出最具欺骗性的表象(既然它是在虚假王国的内部进行的),这种危机使人难以把握其真正的程度,即其阶段。

没有人能够说出明天在文学上、哲学上、美学上什么将死亡,什么将生存。谁也不知道什么观念、什么表达方式将被登入死亡名单,什么新观念和新表达方式将被宣布出来。

当然,希望还在,而且小声地歌唱着Et cum vorandi vicerit libidinem,Late triumphet imperator spiritus(拉丁文,大意为:阅读的欲望获胜时,精神统帅便会获得巨大的胜利。)。

然而,希望不过是人针对其精神之精确预言的怀疑罢了。它暗示着一切与人不利的结论都应该是他的精神的一种错误。但是,事实是清楚的,无情的。有几千年轻的作家和艺术家死了。一种欧洲文化的幻想已经破灭,知识已被证明不能拯救一切;科学已在其精神的抱负中受到致命的打击,其应用之残忍等于让它蒙受了耻辱;理想主义原本胜得不易,又因其梦想而内伤深重;现实主义已经失望、溃败,被弄得浑身是罪恶和错误;贪欲和克己都遭到嘲弄;信仰在不同的阵营中混为一谈,十字反对十字,新月反对新月;怀疑论者也被如此突然、如此粗暴、如此动人心弦的事件弄得哑口无言,玩弄我们的思想就像猫玩弄老鼠——怀疑论者丢失了他们的怀疑,找到了,又丢了,不知如何驾驭他们的精神的运动。

船的摇晃如此剧烈,灯无论吊得怎么好,最终还是掉了下来。

使精神的危机如此深刻和严重的,是它所面对的病人的状态。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说清楚欧洲在1914年的精神状态。而谁又敢为这种状态勾画一幅图画呢?主题是巨大的;它需要各方面的知识,需要无穷的信息。再说,当事关一个如此复杂的总体的时候,复原过去,哪怕最近的过去,其难也与构筑未来、哪怕是最近的未来之难相若;或者更可以说,其难是一样的。预言家和历史学家成了一家人。那就让他们待在一起吧。

我现在只需要模糊而笼统地回忆起战争前夕人们之所思、当时所进行的研究和出版的书籍。

如果我因此而略去所有的细节,局限于简单的印象和一种瞬间的感知所能提供的自然的整体,那么我之所见将——空无一物——空无一物,尽管这是一种无限丰富的空无一物。

物理学家告诉我们,在一个接近白热的炉子里,如果我们的眼睛还能存在,那么它之所见将——空无一物。任何光差都不存在,空间的位置亦不能辨别。这种内藏的巨大的能导致看不见,导致难以觉察的相等。而一种这样的相等不是别的东西,正是理想状态下的混乱。

那么,我们精神的欧洲的这种混乱因何而成?——因为最不相似的观念、最相对立的生活和认识原则在有文化的人中自由的共存。这正是一个现代时期的特征。

我不反对普及现代这个概念,也不反对用这个名称指某种存在方式,我不想把它当成当代的纯粹的同义词。在历史中有一些时候和地方,我们这些现代人是可以进入的,不会过分地搅乱那些时代的和谐,不会出现一些非常奇特、非常显眼的东西,以及一些令人反感的、不协调的、不可同化的人。我们的进入若能无声无息,我们就差不多是在自己家里了。显然,图拉真(图拉真(53—117):古罗马皇帝。)的罗马和托勒玫(托勒玫(约90—168):古希腊天文学家。)的亚历山大比许多别的地方更容易吸引住我们,这些地方虽然在时间上不那么遥远,但因其唯一的风俗类型而更具特殊性,完全适应于一个种族、一种文化和一种生活制度。

好吧!1914年的欧洲可能已到了这种现代主义的边缘。某一阶层的每一个人都是通向各种舆论的一个十字路口;任何一位思想家都是各种思想的一次普遍的展示。有一些精神方面的著作,其抵牾和矛盾的冲动之丰富,令人想到当时各首都的发疯的照明之效果:眼睛发烫,不胜其烦……为了让这种狂欢成为可能,被确立为人类最高智慧和成就的形式,需要多少物质、劳动、计算、被掠夺的世纪和加在一起的异质的生命呢?

在这个时代的某本书里——而且并非最平庸者——人们毫不费力地发现:——俄国芭蕾舞的影响,——些许帕斯卡尔的阴郁风格,——许多龚古尔(龚古尔:19世纪法国作家,兄弟齐名。)式的印象,——某种尼采的东西,——某种兰波(兰波:(1854—1891):法国诗人。)的东西,——与画家过从所产生的一些后果,有时则是科学出版物的口吻,——一切都散发着一种无以名之的、难以确定其程度的英国味儿!……顺便看看这种大杂烩的每一种成分吧,人们肯定会发现别的东西。再去找这些东西是没有用的:那将是重复我刚才关于现代主义的言论,检点欧洲的全部精神史。

现在,站在艾尔西诺(艾尔西诺: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剧情发生的地方。)的广阔的阶地上,从巴塞尔到科隆,直至纽波特的沙地、索姆河的沼泽、香槟省的白垩、阿尔萨斯的花岗岩,——欧洲的哈姆雷特望着几千个鬼魂。

然而,这个哈姆雷特是一位知识分子。他思考着真理的生与死。我们的讨论的所有对象都是他的幽灵,我们的光荣的所有名目都是他的悔恨;他被发现和知识的重量压倒,不能重新开始这种没有限制的活动。他考虑着重新开始过去给人带来的烦恼和想要永远创新的疯狂。他在两个深渊之间蹒跚,因为两种危险不断地威胁着世界:秩序和混乱。

他拿起一个骷髅,就是一个名人的骷髅。——Whose was it?——这个是雷纳尔佗(雷纳尔佗:不详。)的。他发明了飞人,但是飞人并没有准确地为发明者的意图服务:我们知道,今天,飞人骑上他的大天鹅(il grande uccello sopra del desso del suo magnio cecero(意大利文,大意为:一只大鸟骑在另一只大鸟的背上。))有了别的用处,不再是到山顶取雪,天气热的时候往城市的街道上撒……另一个骼髅是莱布尼兹(莱布尼兹(1646—1716):德国哲学家。)的,他梦想着普天下的和平。这个是康德的Kant qui genuit Hegel,qui genuit Marx,qui genuit……(拉丁文:康德产生了黑格尔,黑格尔产生了马克思,马克思产生了……)

哈姆雷特不知道该拿这些骷髅怎么办。然而把它们扔掉如何!……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吗?他那极其清醒的精神凝视着从战争到和平的过程。这个过程比从和平到战争的过程更隐晦、更危险;所有的民族都因此而惶惶不安。“而我呢,”他对自己说,“我,欧洲的智力我将变成什么?……什么是和平?和平也许是事情的这样一种状态,人之间的自然的敌对不是体现为战争造成的破坏,而是表现为创造。那是创造的竞争的时代,是生产的斗争的时代。而我,我不是疲于生产了吗?我不是耗尽了极端的探求的欲望吗?我不是滥用过巧妙的混合吗?应该将我的困难的责任和超人的抱负弃置一旁吗?我应该随波逐流、像波乐纽斯(波乐纽斯:《哈姆雷特》剧中人物,御前大臣。)那样吗,他现在领导着一家大报?像莱阿提斯(莱阿提斯:《哈姆雷特》剧中人物,波乐纽斯之子。)那样吗,他在某地开飞机?像罗森克兰兹(罗森克兰兹:《哈姆雷特》剧中人物,廷臣。)那样吗,他顶着一个俄国人的名字不知在干些什么?

“永别了,幽灵们!世界不需要你们了,也不需要我了。世界将它那朝着一个宿命的精确的倾向命名为进步,极力将死亡的好处和生命的恩惠联系在一起。某种混乱还占着优势,但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清清楚楚;我们终将看到出现一个动物社会的奇迹,一个完美的、终极的蚁群。”

(郭宏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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