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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躺在床上

时间:2022-01-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身体上和精神上躺在床上的意义是甚么呢?由身体上言之,躺在床上是我们摒弃外物,退居房中,而取最合于休息,宁静和沉思的姿势。躺在床上有一种适当而奢逸的方法。躺在床上的艺术如果有着适当的培养,应该有清净心灵的功效。例如,这是我一天早晨在上海所听到的声音今天早晨,我五点就醒,躺在床上听见最可喜的空中音乐。

林语堂

看起来我是天命注定要做一个市场哲学家的;可是我没有办法。一般地说来,哲学似乎是那种把简单的东西弄得难懂的学问,可是我能想象得到一种使困难的东西简单化的学问。“唯物主义”,“人文主义”,“超绝主义”,“多元论”,及其他的一切“主义”虽然都有很冗长的理论,可是我想这些哲学体系并不比我自己的哲学更深刻。归根结底的说来,生活不外是吃饭,睡觉,和朋友们相会,作别,团聚和送别会,泪和笑,两星期剪一次头发,在一盆花上浇水,看邻人由屋顶上跌下去;用一种学术上的隐语,把我们关于这些人生简单现象的观念加以装饰,乃是大学教授掩饰极端空虚的思想或极端含糊的思想的一个诡计。因此,哲学变成一种使我们越来越不了解自己的学术。哲学家所完成的功绩就是:他们讲得越多,我们越觉糊涂。

人们很少知道躺在床上的艺术的重要,这是很奇怪的;据我看来,世界上最重要的发现,无论在科学方面或哲学方面,十分之九是科学家或哲学家,在上午两点钟或五点钟盘身躺在床上时所得到的。

有些人白天躺在床上,有些人夜间躺在床上。讲到“Lying”这个字,不外两种意义,(按英文“Lying”一字同时有“躺”和“撒谎”两种意义。——译者注)一为身体上的,一为道德上的,因为这两种动作恰巧是符合一致的。我相信躺在床上是人生一种最大的乐趣;我觉得那些像我这样相信的人是诚实者,而那些不相信躺在床上的人是撒谎者,他们事实上在白天是大撒其谎的,在外表方面如此,在道德方面亦莫不如此。那些在白天撒谎的人是道德促进家,幼稚园教师,和《伊索寓言》的读者,而那些和我坦白承认一个人应该有意培养躺在床上的艺术的人,都是诚实者,他们宁愿读《阿丽思漫游奇境记》(Alice in Wonderland)这一类不含教训的书。

身体上和精神上躺在床上的意义是甚么呢?由身体上言之,躺在床上是我们摒弃外物,退居房中,而取最合于休息,宁静和沉思的姿势。躺在床上有一种适当而奢逸的方法。最伟大的人生艺术家孔子是“寝不尸”的,是盘身而卧的。我相信人生一种最大的乐趣是蜷起腿卧在床上。为达到最高度的审美乐趣和智力水准起见,手臂的位置也须讲究。我相信最佳的姿势不是全身躺直在床上,而是用软绵绵的大枕头垫高,使身体与床铺成三十角度,而把一手或两手放在头后。在这种姿势之下,诗人写得出不朽的诗歌,哲学家可以想出惊天动地的思想,科学家可以完成划时代的发现。

人们很少知道寂静和沉思的价值,这是可怪的。在你经过了一天劳苦工作之后,在你和许多人见面,和许多人谈话之后,在你的朋友们向你说无意义的笑话之后,在你的哥哥姐姐想规劝你的行为,使你可以上天堂之后,在这一切使你郁然不快之后,躺在床上的艺术不但可以给你身体上的休息,而且可以给你完全的舒畅。我承认躺在床上有这一些功效;可是其功效尚不止此。躺在床上的艺术如果有着适当的培养,应该有清净心灵的功效。许多商业中人每以事业繁忙自豪,一天到晚东奔西跑,席不暇暖,案上三架电话机拨个不停。殊不知他们若肯每天上午一点钟或七点钟醒在床上静躺一小时,牟利一定可以加倍。就使躺到上午八点钟才起来,那又何妨?如果他放了一盒上等香烟在床边的小桌上,费了充足的时间离床起身,在刷牙之前把当天的一切问题全都解决完毕,那可就更好了。在床上,当他穿了睡衣,舒服地伸直着腰或盘身而卧着,不受那可恶的羊毛内衣,或过厌的腰带或吊带,令人窒息的衣领,和笨重的皮鞋所束缚时,当他的脚趾自由开放了,恢复它们白天失掉了的自由时,在这个时候,有真正商业头脑的人便能够思想了,因为一个人只有在脚趾自由的时候,头脑才能够获得自由,只有在头脑自由的时候,才能够有真正的思想。这样,他在那种舒服的位置之中,可以追思昨天作事之成绩及错误,同时拣定今日工作之要点。他与其准时在上午九点钟或八点三刻到办公处,像奴隶管理人那样地监督他的下属人员,而“无事忙”起来,还不如胸有成竹地到上午十点钟才上办公处。

至于思想家,发明家,和理想家,在床上静躺一点钟的效力尤其宏大。文人以这种姿势来想他的文章或小说的材料,比他一天到晚坐在书台边所得的更多。因为他在床上不受电话、善意的访客和日常的琐事所打扰,可以由一片玻璃或一幅珠帘看见人生,现实的世界罩着一个诗的幻想的光轮,透露着一种魔术般的美。在床上,他所看见的不是人生的皮毛,人生变成一幅更现实的图画,像倪云林或米芾的伟大绘画一样。

所以如此者,是因为当我们躺在床上之时,一切肌肉在休息状态中,血脉呼吸也归平稳了,五官神经也静止了,由了这身体上的静寂,使心灵更能聚精会神不为外物所扰,所以无论是思想,是感官,都比日间格外灵敏。一切美妙的音乐,都应该取躺卧的姿势,闭着眼去详细领略。李笠翁早已在《论柳》一篇里说过,闻鸟宜于清晨静卧之时。假如我们能利用清晨,细听天中乐,福分真不小啊!事实上,多数的城市都洋溢着鸟儿的音乐,虽则我相信有许多居民没有感觉到。例如,这是我一天早晨在上海所听到的声音今天早晨,我五点就醒,躺在床上听见最可喜的空中音乐。起初是听见各工厂的汽笛而醒,笛声高低大小长短不一。过一会儿,是远处传来愚园路上的马蹄声,大约是外国骑兵早操经过。在晨光熹微的静寂中,听马蹄滴笃,比听布刺谟兹(J.Brahms十九世纪德国制曲家)的交响曲还有味道。再过一会,便有三五声的鸟唱。可惜我对于鸟声向来不曾研究,不辨其为何声,但仍不失闻鸟之乐。

自然鸟声以外,还有别种声音。五点半就有邻家西崽叩后门声,大概是一夜眠花宿柳回来。隔弄有清道夫竹帚扫弄沙沙的声音。忽然间,天中两声“工——当”飞雁的声音由空中传过。六时二十五分,远地有沪杭甬火车到西站的机器隆隆的声音,加上一两声的鸣笛。隔壁小孩子房中也有声响了。这时各家由夜乡中相继回来,夜的静寂慢慢消逝,日间外头各种人类动作的混合声慢慢增高,慢慢宏亮起来。接下佣人也起来了。有开窗声,钩钩声,一两咳嗽声,轻微脚步声,端放杯盘声。忽然间,隔房小孩叫“妈妈!”

这就是我那天早晨在上海所听到的大自然音乐。

在那年整个春天之中,我最享乐的,就是听见一种鸟声,与我幼时在南方山上所听相似,土名为Kachui,大概就是鸠鸟。他的唱调有四音——do,mi,re—ti,头二音合一拍,第三音长二拍半,而在半拍之中转入一简短的低阶的ti(第四音)——第四音简短停顿的最妙。这样连环四音续唱,就成一极美的音调,又是宿在高树上,在空中传一绝响,尤为动人。最妙者,是近地一鸠叫三五声,百步外树梢就传来另一鸠鸟的应声,这自然是雌雄的唱和,为一切声音的原始。这样唱和了一会,那边不和了,这边心里就着急,调子就变了,拍节加快,而将尾音省去,只成do,mi,re三音,到了最后无聊,才归静止,过一会再来。这鸠鸟的清唱,在各种鸟声中最美而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此外鸟声尚多;我除了用音乐的乐谱之外,不晓得怎样描写这些歌声,可是我知道这些歌声之中有鹊鸟、黄鹏和啄木鸟的歌声,以及鸽子的鸪鸪声。雀声来得较迟,就是因为醒得较迟,其理由不外我们的伟大美食家兼诗人李笠翁所指出的。别的鸟最怕人,我们这最可恶的人类一醒,不是枪弹就是掷石,一天不得清静,所以连唱都不能从容了之,尽其能事了。故日间吟唱,其唱不佳。为此只好早点起来清唱。唯有雀,既不怕人,也就无妨从容多眠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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