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人的“闲适”学不到

希腊人的“闲适”学不到

古希腊诞生了一大批剧作家、哲学家、史学家、诗人、艺术家、自然科学家。古希腊人的文化创造，达到人类文明的第一个高峰。说起古希腊文明的巅峰地位，我们可以轻易地列举出许多项“世界第一”。

古希腊产生了世界上最早的戏剧作品和出现最早的剧场；

古希腊产生了世界上最早的体育竞赛、文艺汇演；

古希腊产生了世界上唯一完整的神话体系；

古希腊留下了世界上最受人欢迎的《伊索寓言》；

古希腊留下了欧洲最古老的建筑精品、雕刻、绘画作品，产生了高起点的原创艺术；

古希腊产生了西方的“历史学之父”和最早的史学经典；

古希腊出现了西方最早的“智慧之学”大师及其著作，产生了最早的哲学思辨；

古希腊出现了世界上最早的自然科学研究，是古代世界最深刻的对自然的探索；

古希腊出现了世界上最早的政治学研究，是古代世界最成熟的古典政治思想之一；

古希腊产生了世界最早的理性思维和人本主义。

古希腊文明照亮人类历史的长河。在世界文明史上，古希腊文明以其独特的风采、光灿夺目的成就享誉后世。说到古希腊文明的光芒（亮度），我们也可以列举出许多项。

希腊神话流传全世界达数千年；

体育竞技影响全世界各个角落；

现代人文主义和理性主义思想体系的灵魂；

悲剧精神构成欧洲思想文化的内核；

叙述体史学奠定了西方史学千年传统；

雕塑艺术奠定了现代西方艺术的基础；

希腊人对自然环境的认识是现代自然科学的源头。

古希腊人，尤其生活于前6世纪至前4世纪的希腊人，享受着较充裕的物质生活，沐浴着爱琴海滨旖旎的风光，感受着民主政治的宽松环境，读着荷马留下的史诗，观赏着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和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参与和观看着各类体育竞技和文艺表演，倾听着柏拉图发人深思的演讲，浏览着帕特农神庙的柱廊，欣赏着米隆和坡里克利特的雕塑。当时的文化人，追求知识，启迪智慧，像亚里士多德师徒们那样，常常一边传授知识，一边在林荫道上漫步。这是一幅幅多么美好的画面！

正因为对古希腊文明的神往，对古希腊人的羡慕和欣赏，后世人才有了“言必称希腊”。按朱孝远先生的说法，“言必称希腊”很难讲得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希腊文明一定是优秀的”。朱孝远先生接着有一段精彩的议论：“天下的东西，只要做到极端的优秀，就能完成三个超越。比方说齐白石画的虾、梅兰芳的京剧、古希腊的雕塑、德国贝多芬的音乐，这样一些东西能完成什么超越呢？首先是时间上的超越，过去的人喜欢，现在的人也喜欢；其次是空间上的超越，中国人喜欢，外国人也喜欢；然后，还有一个大题材和小题材的超越。你看荷兰梵·高的向日葵、齐白石的虾，你说这到底是小题材，还是大题材？还有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是大题材是小题材？什么东西达到了极端优秀，实际上就完成了这种超越。古代的希腊文化就是因为优秀，出了那么多哲学家，那么多艺术家，那么多科学家，所以它完成了一种超凡入圣的境界。”^[1]

研究古希腊文明的著作车载斗量，我们没有时间和精力通读，但从最常见的著作中就可以看到：文艺复兴以来直至当代的研究者们，都被“希腊奇迹”所吸引；许多研究者在探索古希腊文明的独特性，甚至提出“希腊精神”这样的概念。

“希腊精神”是怎样的精神？根据有关古希腊文明的汉译名著、中国学者写的著作和论文，就能够概括地告诉读者，“希腊精神”到底包括怎样的精神，古希腊文明具有哪些特征。学者们一致认可的说法有五个方面。

其一，希腊人的好学精神和创造精神。一般认为，古希腊人是具有卓越创造力的民族，古希腊人的创造性，来源于他们的好学精神。许多学者的著作中提到，古希腊人有“天生的好奇心”，喜欢刨根究底地追问，渴求知识，不惜一切地寻求知识（不管这种知识来自何方）。有的学者把古希腊人的好学精神上升到一定高度，认为古希腊人具有“开放的民族性格”。的确，古希腊人的种种创造，是建立在吸收古老的东方文明的基础之上的。希腊人的借用是巧妙借鉴加上自己的改造。借用埃及的艺术形式，借用美索不达米亚的数学和天文学，然后再打上古希腊人智慧的印记，可以称为“希腊人的再创造”。

其二，古希腊人追求现世的生活情趣和人生享受。希腊人关注现世，注重人生享受。出席公民大会，或发表自己的高见；倾听大师讲学，领悟人生哲理，或约好友聚会，高谈阔论，或出去运动，参与各种体育比赛；希腊人尽情地体验生活的乐趣，并在体验生活时增长才智，完善道德。据说古希腊人也有“冥府”、“乐土”等观念，但他们也极少考虑来世的“乐土”，很少谈及“冥府”。古希腊人把无限的希望寄托在现实人间，而且做得很彻底。甚至连神话中的众神也不那么神秘，众神在神界争风吃醋，惹是生非，神仙生活中洋溢着人间情趣。“希腊人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很纯洁、很纯情，他们是自然主义者。希腊靠海，有一个海叫爱琴海，多好听。爱琴海边的人白天喜欢体育锻炼，喜欢游泳，晚上睡觉是很晚的。那里的人感情是很热烈的，他们待人非常好，很重感情。这种自然主义还使得希腊人很少去建摩天大楼，他们就要建与自然亲近的建筑，这一点和罗马很不一样。”^[2]

其三，古希腊人追求思想自由。多数学者认为，希腊城邦的生活中，从未形成一个有势力的僧侣集团，没有产生钳制人们思想自由的统一的意识形态（如宗教）。城邦的政治民主，使古希腊人得以“自由地思考着世界的性质和生活目的，而不为任何因袭的正统观念枷锁所束缚”^[3]。在希腊城邦中，丰裕的物质条件，欢愉的精神生活，足够的闲暇时间，宽松的政治氛围，使古希腊人有了思想的自由，因而产生了自由思想。

其四，古希腊文明的特点是重视人，重视人的自身价值，具有人本主义倾向。西方学者早已总结过：希腊文明的出发点和对象是人，从人的需要出发，注意的是人的利益和进步。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致力于记录人的业绩，揭示个人的历史作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探讨人的共性与差异，揭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在希腊城邦制的发展过程中，作为城邦主体的公民个人的作用不断得到体现，关于个人价值、个人尊严的信念不断得到强化。古希腊的戏剧作品、艺术作品中，有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着意表现和渲染人的意志，人的力量，人的创造。哲学家普罗泰戈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这一哲学判断，把对人的重视和肯定提高到了极致。

其五，古希腊人的观念中具有“中庸”的倾向。在希腊人那里，不追求“大国”，不追求“最富裕”，不追求“最强盛”，每个人热爱自己的出生地，乐于在家乡生活和享受。古希腊人寻求人与环境之间的协和，追求自由的适度，喜欢有节制的生活。多数研究者认为，希腊人思想观念中具有“中道”或“中庸”倾向。有的学者提出：古希腊城邦文明之所以能维持几个世纪并在世界文明史上大放异彩，都与“中庸”思想有关。其实，古希腊的“中庸”，在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的同时也努力追求一种人内心的和谐与平衡，表现出了一种“高贵的单纯、静肃的伟大”的审美情趣。^[4]古希腊人的“中庸”核心是追求一种平和或平衡，即“万事切忌极端”。伊迪丝·汉密尔顿的说法是：“希腊所取得的全部成就都打上了这种平衡的烙印。”在古希腊人看来，恪守节制、虚心、自尊、和蔼，过和谐中道的生活是最有意义的。希腊人所崇奉的“中庸”观念，影响着希腊城邦的公民生活。需要略作说明的是，一般认为古希腊的“中庸”与中国儒家的“中庸”思想同中有异。古希腊的“中庸”大体上属于伦理学的范畴，使用逻辑演绎，而中国儒家的中庸之道，则从伦理观念上升到了世界观，并已成为一种调节社会矛盾的“高级哲理”，具有很明显、很强烈的政治色彩。

此外，研究者还发现，希腊古典文明非常具有“现代性”。我们所谓的现代社会，无非是工业文明带来产品的极大丰富，带来生活的快节奏；商业繁荣、贸易发达；人们追求城市的物质和精神享受，有一套完成的法制系统；人们享受自由。而古代社会的基本特征是：农业文明，慢节奏，商业不占主体地位，文化人追求田园情调，政治上的专制，物质生活的贫乏等。奇怪的是，希腊古典文明具备了“现代”特征。例如，商业受到希腊社会重视；向外扩张和殖民活动受到鼓励；希腊城邦出现民主政治，设立公民大会、实行执政官制度；雅典订立法典，设陪审法庭，实行抽签制；古希腊人还追求自由，热爱生活，追求精神享受。

学习和了解古希腊文明后，一个基本的疑问是：古希腊为什么会产生达到巅峰地位并且光芒四射的文明？

其实，研究者们给出了多种答案。

第一种，强调经济条件。理由是：希腊城邦的工商业发达，经济繁荣，有条件发展文化事业。

第二种，强调政治因素。理由是：雅典等城邦实行民主政治，公民有言论自由。斯巴达等城邦实行贵族寡头政治，但保持了社会稳定，有利于文明成果的积累。

第三种，强调意识形态。理由是：希腊没有统一的宗教信仰的束缚，保持了一定程度的思想观念自由。

第四种，强调外来因素。理由是：希腊人借鉴和吸收东地中海的先进文化，才形成了自己的文化。

第五种，强调文化活动的条件。理由是：生产劳动和社会服务由奴隶承担，希腊人有闲暇、会利用闲暇从事文化活动。

第六种，强调个人因素。理由是：希腊人自身独特的的素质、修养和追求。

第七种，强调地理环境。理由是：爱琴海地区气候温和，夏天不炎热，冬季不寒冷，希腊人喜爱在露天活动，因而心胸开阔，思维活跃。

第八种，强调上述因素中的几种，或认为上述因素综合起来才是真正的答案。如工商业活动开阔了人们的眼界，活跃了人们的思想；民主政治保证和发展了公民的个性，尊重公民独立的人格等等。

事实上，强调某一方面、某几方面，或者综合上述各种因素，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我们至今很难找到让所有人信服的解释。始终说不清楚，但一代人接一代人还在说着，这大概就是古希腊文明的魅力所在。

我读希腊史、了解希腊文明，感受最深的还是古希腊人的“闲适”。这种闲适，主要是生活态度的平实，生活情趣的简单，个人品性的稚拙。正如朱孝远先生所说，古代那些希腊人，就是不做假谦虚，好就好，坏就坏，这就和现在构成了鲜明对比。吴晓群先生指出：古希腊人“满足于朴素的生活、高尚的娱乐和中度的财富，将闲暇用来从事政治或文化活动，将理性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自由而富有想象力地思考着有关自然、人世及社会的各种问题，并通过文学、哲学及艺术创作表达出来”^[5]。

我们说到希腊的思想自由，往往很羡慕。其实，古希腊人是很守纪律的。斯巴达的情况是极端的例子，其他城邦，比如以自由著称的雅典，公民还是守纪律的。朱孝远先生曾讲到古希腊人追求“精确”：“西方文明从希腊开始，底座不那么稳，但是它高精尖。中国文化底座很大，但总是要平稳，八股文，不那么高精尖，平平稳稳。西方从希腊那种文明来看，它发展成抽象的想象（而我们是形象），什么东西都要强调生活的强度、生活的力度，还有生活的广度、生活的精度。古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还有阿基米德，他们都很有生活的精度。”^[6]

表面看，纪律限制自由，散漫就缺少精确，实际上，在古希腊人那里并不矛盾。太自由散漫了，人反而感到自由没劲，要有纪律才有劲。关键在于生活态度和生活情趣。希腊人不追求“高”、“大”、“全”，这一点很不寻常。

我们知道，古希腊文明是城邦文明，城邦数量不少，可每个城邦都不大，规模很有限，空间很有限。对古希腊人来说，城邦意味着一种共同的生活，是实现人类自我完善的道德共同体，政治生活独立、经济生活自足，文化生活丰富。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后，城邦的社会基础破坏，个人主义滋长，昔日希腊人的“闲适”生活状态就消失了。

特殊的经济条件和政治气候的结合，这是不可多得的；没有统一的宗教信仰的思想钳制，这是不可多得的；生产劳动和社会服务由奴隶承担，希腊人才有闲暇从事文化活动，这是历史上罕见的（罗马也有过）；有先进的西亚、北非文明可以借鉴和吸收，这也不可多得；当然还有特殊的古希腊人（生活态度、价值观、个性的不同）。其实，特殊的地理环境和自然条件也决不可少。从希腊人的服饰和住房可看出，希腊的气候条件适宜人居住，并养成古希腊人户外活动的习惯。古希腊人不会把工夫花费在房子的装饰方面，一般居室的家具十分简陋。除了户外感受阳光雨露，关键是人们聚在露天的公共场所里，参与政治活动。

正因为这些条件的不可多得，在世界历史上，古希腊文明是绝无仅有、空前绝后的。正因为这只是历史上的特例而不是范例，我们对古希腊人的生活只能羡慕和神往，只能“遥想当年风流”，没法模仿。希腊人的“闲适”，确实学不到！

（说明：这篇讲稿简单概括了希腊文化的各类信息，其中的信息不是以前从课堂上听来的，就是从一些学者的专题演讲中听来的，有的可能是读书所得。我已经分不清哪些说法是哪几位老师讲过的，哪些观点是哪几本书里读到过的，所以没法一一注明出处。讲稿中仅仅标注了朱孝远先生的演讲和吴晓群先生的文章。）

【注释】

[1]朱孝远演讲稿：《古代希腊人的英雄主义》。

[2]朱孝远演讲稿：《古代希腊人的英雄主义》。

[3]伊迪斯·汉密尔顿：《希腊方式——通向西方文明的源泉》，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4]吴晓群：《古希腊的中庸精神》，刊于《探索与争鸣》1997年第9期，第44-46页。

[5]吴晓群：《古希腊的中庸精神》，刊于《探索与争鸣》1997年第9期，第44-46页。

[6]朱孝远演讲稿：《古代希腊人的英雄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