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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大塘里唱歌

时间:2022-01-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五月的一天,我在大塘后山一户哈萨克族牧民的毡房里小憩,期间一个情景让我注意起来。我一次次地在大塘里穿山越林,浏览顾盼间,都是无从躲避的性灵之水,神秀之树,幽芳之草,垂悯之瀑,祥瑞之云。也许有一天,在大塘的某一处山林里,我突然就忘记了自己的所在,感觉身体里只剩存着一份淡定,几许轻扬,山水与我共享一个存在,彼此相有又互不相属。

谁在大塘里唱歌

方如果

大塘里

五月的一天,我在大塘后山一户哈萨克族牧民的毡房里小憩,期间一个情景让我注意起来。主人家大约四五岁的小巴郎在毡房外的草地上独自玩耍,高兴起来一边用手拔出青草一边自言自语地叫着,这个调皮的行为让他的父亲不高兴了,走过去拉着孩子大声训斥。过后我问男主人孩子干了什么让他发起了脾气?他说孩子拔青草了。我说那不能拔吗?他说不能拔,拔青草不好。后来我知道,哈萨克人一直在借用一些礼俗、传说和鬼怪故事来禁忌人们做诸如拔除青草、毁坏树林、践踏庄稼和在草地上、渠沟里方便等行为,甚而细致到不能踩踏“亚拉克”(倒泔水的地方),认为这种地方有饭粒、馕渣和盐水,均属“圣物”。有些禁忌,就连老人们也说不清存在的原因,可我从中清楚地感觉到了他们对自然之物和生存依托的敬畏与崇拜。正是这些风俗沿袭,让他们与草原相依千年。他们视草为自己的孩子,他们又是草原至爱的子民,至今仍然是人类中与大自然的荣谢生衍最贴近的一群。

一次雨后,我去一处山坡上采拾松菇,遇见一位老人坐在树下,走近时见他正在用餐。说是用餐,其实只有一块干馕。他用一只手的两指用力从另一只手拿着的大半个馕饼上掰下一小片,伸到面前的溪水里浸一下,送入口中。这种吃法我很习惯,可那是在哈萨克人家就着碗里滚烫的奶茶吃的。聊起来,得知他是当地人,年轻时在山下的农场做技术员,年已古稀,平时不喜烟酒,唯有一个嗜好,就是尽游周遭青山秀水。老人讲,他刚到这里时还是个知青,一次为了找回场里跑丢的几匹马,随一位哈萨克牧民在山里走了两天,一直到一处叫“雪涝坝”的地方。那次经历让他记了一辈子,也向往了一辈子。退休以后,他本为遂一下那个心愿,却连续七年了,仍是乐此不疲。我看了老人所有的旅行装备,一顶宽沿布帽,晴天遮阳阴天挡雨;一根松木杆,探路又拄杖;一只黑颜色的帆布背包,装着一块雨布,几块面饼;一只行军水壶,一本没了封皮的书。听他的出行,全在随心所欲,有时只为找一湾溪水的源头,寻得即返;有时只是要向山林的深处去,一去数日,兴尽方归。他不用照相机,可方圆几十里的一沟一壑,哪里有野菇可食,哪里有山洞可居,哪里有脱下的野鹿角,都能如数家珍。我看老人面容清癯,谈起话来眉宇间透着山野的闲淡清远。他说他没有条件在有生之年去看世间的名山大川,但要把脚力所及的地方熟记于心。

一次,我在一条流淌的小溪旁边看到一个男人在沉思着,表情凝滞,还带着些许的忧虑。可我看他恰好在自然的怀抱里,自然本应在那里存在一棵树,只是由于要等待他的伫立和忧郁,就一直空着。而这一刻,山水与这个人,终于达成它的契合。

相对于一棵树、一块石、一粒虫、一棵草,自然也许更需要人面对时的这种感动。人孤独地走出自然,几十万年地独立存在着,今天有一个人,开始在一个似曾相识的门口怀想。我突然想,这可能就是自然的最初意愿。如果说人类是自然的孩子,那么自然就是那个被丢弃太久的家。千百年来,那家把望子的门开在了远山和近水,开在了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我们却匆匆践踏而过,去追逐一只猎物或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2005年的整个夏天和秋天,我再没有舍近求远到别处去度假旅行。我一次次地在大塘里穿山越林,浏览顾盼间,都是无从躲避的性灵之水,神秀之树,幽芳之草,垂悯之瀑,祥瑞之云。到了夜晚,我就会看到存于我内心的诸般景致,一次次地试图与这山水重叠映融。也许有一天,在大塘的某一处山林里,我突然就忘记了自己的所在,感觉身体里只剩存着一份淡定,几许轻扬,山水与我共享一个存在,彼此相有又互不相属。那时我看青山多壮丽,青山看我亦多妩媚了。

蘑 菇

雨天的大塘,蘑菇是给人的奇遇。

绿草的小径旁边,突然就立着一只亭亭白白的蘑菇,傍着一朵、两朵小小净净的花儿,踮着脚尖像演雨中芭蕾的,又像张望着谁。那般情景,总惹人生出一些年轻时与谁共伞的心绪来。

也会有一个、两个采菇的人,偶然让你遇见,背着湿漉漉的箩筐,身衣和穿拂其间的松枝草叶一同滴滴答答流着水珠子。采菇人不采拾路边上的菇。他们说,到路边来的蘑菇已是有了灵气的,像一个出来玩耍走远了要回家的孩子,采走了,蘑菇的灵气就回不了家,以后蘑菇也就回不了这座山,到别处去了。于是我也就不采拾路边的蘑菇,想着在下一次的雨里还遇着它们。

蘑菇的品种多,模样不同,性格也不一样。有的会自己长长的伸起脖子招引人;有的却要躲在草丛间,落叶下,土壤里。采菇人通常不告诉别人那些长菇的地方的,更不会告诉你如何从隐秘的地方看出有菇在那里。据说藏着蘑菇的草丛会有一圈暗绿的草色,叫做“蘑菇圈”,只有厚道的采菇人可以看见。那是一个秘密,是采菇人向蘑菇许诺了要守好的密约。

采菇人的箩筐里已装了小半筐的大圆菇和松树菇。采菇人说其实采菇人见着蘑菇也不忍心采的,是那些有心的蘑菇它要跳到采菇人怀里的。

我一直以为蘑菇就是世间的精灵。那些大白菇、松树菇、灵芝菇,那些枯木长出的耳朵,大地直接开出来的花朵啊,真是圣洁无瑕的稀世之美。蘑菇不该是造物的原创,来不见根,去不留残形,如同雨后天空的霓虹,只给世间惊鸿一瞥;它的味,那么的特立独行,可称是动物、植物以外的第三味;它的色鲜而清纯,浮光一抹却绝不轻妄。有虫的菇,都是好菇。毒菇无虫,用鲜艳的花色叫你知道,凡美色贪之必险,其善心何苦!

蘑菇肯定有着一个隐秘的世界,与天有关吧,与大地的神灵有关吧。而我宁愿相信采菇人的话,相信那些精灵,那些信约,那些美好的情感和善良。

可爱的蘑菇,为什么可遇又不可求见?为什么是在雨后?为什么回回还是举了伞来?是送什么人么?

那人偏偏要在雨里走。

叼 狼

狼被人视为恶魔的化身,主要是因为它作为家畜捕杀者的身份,而不是因为吃人。其实狼极少吃人,除非饿得要死。狼也怕人,人聪明到了这种程度,谁不怕呢?狼还怕听到金属的撞击声,怕马群狂奔的声音和狗的叫唤声,因为这些讯息大多与人的出现有关。

我倒觉着,狼吃羊,人杀狼,既然都是天经地义,为什么就人跟狼认了世仇呢?倒是狼更大度君子一些,没有和人以牙还牙。人在生存的历史上几乎吃遍了天底下所有可以填饱肚子的野生动植物,老天叫几只狼来抢食几只人的家畜,这也是它为天道的公平做的一点样子。进化需要弱肉强食,但自然界又不存在绝对的强势和绝对的弱势。狼主要的食物来源是野生的羊类、鹿、兔子等。而这些被食者让追杀了亿万年,除了奔跑的体型更加优雅完美,依然生衍不息。不能想见,一旦离开了人的保护,已经完全丧失了野外生存本能的绵羊够狐狼之辈吃上几顿。

人对狼的偏见使得狼屡遭杀戮,数量急剧减少。或者狼身上真的有魔性不成,不然为何天下人都对它们憎恨不已呢?“狼来了”的传说和“狼外婆”的故事在全世界的外婆口里流传,这种严酷的仇恨教育让每一个孩子从幼年的怕狼变成成年后的仇杀。在这个故事流传最早和最广的欧洲、日本等地已经看不到狼的踪迹了。在中国关于恶狼的故事小学课本都有,想必狼一日不绝,仇恨便不会停止传播。

杀狼的记忆是哈萨克人英雄般的记忆。

哈萨克人对狼的厌恶不仅表现在故事、传说、民歌中,他们更把打狼的猎人,以及可以捕到狼的猎鹰、猎狗都作为英雄来赞美称颂。数百年前,大草原上开始出现一种习俗,一旦哪位猎人捕到狼归来,都会驮着它沿途呼喊奔跑,而牧民们见到就会一拥而上,争相抢夺,以此开心取乐。后来这种习俗作为哈萨克人祈求平安幸福的一种独特仪式沿袭下来。由于狼不是随时可得的,在娱乐性逐渐占上风时,就由叼狼演变成了现今的叼羊。

直到上个世纪,狼与羊的较量——更准确地说,是人与狼的较量有了意想不到的转变。这一次是羊找到了报复的办法。它们成群繁殖,占据所有山野戈壁甚至荒漠滩涂,把草地啃食殆尽,叫其他食草动物无法存活,狼终于走上了灭绝之路。

狼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了。哈萨克草原上出现了奇怪的事情。草不再像以前一样疯长;牲畜的怪病层出不穷;牧人冬天少了操心事,酗酒和犯罪明显增多;本来可以养十头羊的草场,这些年有一百头羊在上面啃食,结果长出来的草只够一头羊吃的……尽管这些年对草原实行了轮牧、休牧、禁牧的各种办法,可收效就是不大。羊刨掉了草根,风刮走了地表土,让重见光日的石滩上面再次生出草原来,自然界这样一个自我恢复的周期得让人等多少年,还没有谁看到过。

没有人说得清草场的消失和狼的消失有什么关系。人的错?羊的错?狼的错?草原的错?也许谁也没有什么大的错。自然中生存的手段和欲望无论怎样都不违天道。可有时候,当许多不合时宜的事情在同一个时间段落不期而遇地同时出现,自然就会承受不起。有研究说强大的太平洋风暴可能源自美洲西岸某个人打的一个喷嚏。自然的链条与锁扣博大精深,现在人的逻辑能力还不是什么都可以破解。只是现今确实常常听到一些哈萨克老人开始怀念起狼来了。他们会在一起时偶尔说上一句:“狼可能是对的。”他们说草原也许更喜爱狼。草原有它自己的朋友,只是人没有认识到自然到底在想些什么。对于草原,也许狼就是它的另一种完美。

狼给草原最深刻的记忆是嗥叫。

通常情况下,狼会在它们最活跃的时间段落——日落后和黎明时分嗥叫。狼以嗥叫与同类和世界交流信息。狼的听觉很灵敏,即使在山区,它也能听见几公里以外传来的召唤。

狼与狐狸是近亲,但狼却极其仇恨狐狸,每见必杀。然而狼即使是在最饥饿的时候,也不会以狐狸为食。

猎人都知道,狼多的时候,就不必防狐狸。

没有鱼的溪水

这是一条没有鱼的溪水。我几次在水静或水深处翻弄石片,只找到一些看上去很原始的小水虫寄附在石头下面。水这么好,为什么会没有鱼呢?可能是因为离源头太近,水太生,还生不出鱼来。但我总还怀着初次的对鱼的等待,对着清净的水湾望。这样的时候,目光会带着我坠入水中,窥探一条溪水里更多的秘密。

溪水的流动恰如小孩子走路,奔跑着,跳跃着,右拐几步,左踢几脚,水就在石下打漩,在石边撕扯,在石上跳跃。我喜欢在远处看着溪水流淌的样子,因为流着的溪水在不停地反光,在阳光下反着银光,夕晖下反着金光,星光下就眨巴着她的俊俏眼光,一沟支离破碎又潺潺不息的光的碎片。我逆水而上时,清亮的溪水与我汇合又别离着。在我还没有找见她的源头时,她已把我的来路翻过,进到我更深的路程里。

一个人,如果一生里能叫一条溪水寻过源头,该是多大的幸遇。

成溪的水流是有形的,曲曲折折地指向她的源头。而一旦真到了泉源地,她就不再把秘密亮出来。一股水流突然地就自你眼皮底下消失了。而与此同时,你掀开近处的一片草叶,那叶在滴水;你翻动远处一块石片,石在渗水;你重重地走几步,脚窝就聚成水洼了。在山的高处,地的底下还有多少草根、石缝无意地就成了溪的源泉,源源不断地供养一条溪水,流淌的生机因此不停息。

我也曾自我生命的源头一路走来,必也有一种源泉不息地供养了我。这一路我没有一刻停止过寻找,那个源头,是个什么?那供育的流,我怎么看得见?我怎么走,才能终究在她的流域里而永不干涸?

人生是一条向高处流淌的泉水。那个源,它必是存在的,只是我们走着走着就离失了那片河域,挣脱了那根命脉才会衰老,才会死亡。

这一路上,我都在打听,谁能为我找见那个源头?朝哪个方向去找?要翻哪架山,绕哪座林,谁是能指给我的人?

在那里,我会看见生命的形态,命运的形态,今生的形态,不是似水之延绵,不是似风之无驻,不是似山之守固,也不是似草之一岁一枯荣。

我只看见过它是我的样子,你的样子,他的样子,每个人的样子。而那个生生不息又移走在生死之间的生命,是个什么样子?它不仅仅是一些血肉,血肉只是它的声响、反光、撕扯、跳跃。那血肉的本源,供养了那血肉的泉源,在什么地方?

我深深地以为,肯定有一脉河流,在我的身体里存在着。或者在我的身前、身后、脚下、额头与我相连,至少在我生命的时间里,它是略无停息地联结着我。

方如果,作家,现居新疆沙湾县。曾发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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