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修学校（二）

第二十四章　建修学校（二）

◇在权力面前，在关系面前，他始终站在远处始终低垂着头，只有遇到关碍着学校发展的事，他才不得不诉求于权力，诉求于关系

学校建在何处？李家安想找一个不在闹市，环境幽静，有山有水的地方。他实地考察了南充市顺庆区舞凤镇，华凤镇，潆溪镇；嘉陵江东岸高坪区的龙门镇；与高坪区相邻的嘉陵区的火花镇，文丰镇。有的地方因为办学校不交税，于地方税收无益，被婉言谢绝了；有的地方因为土地尚未统征，手续难办，让李家安却步。物色过两三个月，尚未找到一处山水相宜而又会受到地方权力支持的建校场所。

无意中有人提到，G地有一个民营经营点，那儿依山，幽静，敞亮，手续简便。

1998年4月上旬的一天，李家安在一位朋友带领下，来到了这个民营经营点。

李家安和他的朋友一进门，就有人很礼貌地招呼他们，继而八九个人又是让座，又是倒水，他们每个人都笑眯眯的，每个动作都体现出教养，都恰到好处，每个表情都滴着蜜汁，都荡漾着春波。

经营点春阳和煦，暖风习习的氛围不能不让你舒舒服服坐下来，不能不让你双手接过茶杯，不能不让你也一口谦辞，满面堆笑。

墙上挂着经营点发展图纸，图纸上的线条，简洁而光亮；图纸上的色彩，鲜艳而生动；图纸上的立体形象，别致而优雅。

外面还是一片荒地，还是一片草莱，眼前已是桃花盛开，落红遍野了。

而最夺人眼目的还是G地29款招商引资条例，条例条条都点到了李家安的疑虑处，条条都让他轻松，让他放心，让他愁眉舒展，让他天清日朗。谋发展，求进步，A地在讲，B地在讲，G地讲得这么透彻，这么具体，能不让人心动？

但是，冷静下来，李家安还是关心着一个很具体的问题，他听人说过，搞建修，要具备有关方面的证件，而且缺一不可。

提到证件，他永远也忘不了他徘徊街衢的情景，永远也忘不了他被风雨撕扯的情景。

一位办事员看出他的心思，办事员说，先生，您放心吧，我们对商户绝对提供优质服务，像例常的土地使用证，规划许可证，用地批准书，安全许可证，施工许可证，都由我们请几家单位到场，现场办理。

土地使用证，规划许可证，用地批准书，安全许可证，施工许可证，真的可以现场办理？

办事员毫不迟疑地回答：先生放心，我们经营点是派出机构，说话是算数的。

几家单位，都由你们请到场？李家安听得清清楚楚，但他还是不相信。

先生，还有啥疑虑？办事员似乎不想重复回答这个问题。

李家安很高兴他这个态度，很高兴他这个口气。

还有啥不放心的？经营点的优惠条款，白纸黑字，岂能有假？土地使用证，规划许可证，用地批准书，安全许可证，施工许可证，现场办理，现场办理哟。那么就不用七次八次，不用二十次三十次，不用风里雨里水一把泪一把求钱主任，求金股长，求权局长了，这是多畅快，多明媚，多灿烂的事。

但是，现实反复告诉过他，对于一个没有社会背景，没有权力可以依靠的人，要办成一件事，哪怕有再多的理由，哪怕有再充分的条件，哪怕有再多的真诚，哪怕有再多的热情，都是非常艰难的事情！G地就是桃源胜境，就是天外之乡？

诚如是，则反倒不正常了！

李家安示意他的朋友，他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这时，V经理适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朋友向V经理说明了来意，朋友策略地谈到了李家安不敢轻信的心理。

热情的V经理递给李家安一支烟，V经理说，李老板，你放心投资，我们一定提供优质服务。你要相信我们经营点，相信G地政府，招商引资，我们是真诚的，绝对真诚的。对所有商户，我们都是欢迎的，都大开绿灯。为发展G地的经济，为提升G地的文化层次，我们出台了招商引资29条——V经理顿了顿：小张，你把我们的29条拿给李老板看看。V经理指着29条：这是铁板上钉钉的事，能有假？李老板呀，不出台这些优惠政策，引不来你们这些金凤凰！引来了金凤凰，我们就要全力扶持他，让他们安心创业，安心发展！他们发展了，G地也就发展了噻！

热情的V经理句句都敲打在了李家安的心坎上。

李家安又询问过此前的问题，V经理与办事员的答复完全一致，现场办理五证，几家单位，由经营点召集。

V经理的答复比他们谈得更恺切，更果断！

但是，李家安还是过滤了一遍：几证中，最重要的是土地使用方面的证件，这片土地，经营点无疑已经统征过了，用地手续已经办过了，对土地的规划，使用，不存在等批文，等证件，这是让李家安最放心的事。

于是，李家安实地考察经营区。一大片荒地，他看上了一片坡地。这片坡地，后边是一座山，名插旗山，相传，当年顺泸起义，红军曾把红旗插到了这座山上。坡地左边不远处是一座园，名玉屏公园。相传，晋人陈寿曾在此地筑庐，撰写出了彪炳千秋万代的《三国志》。无疑，这里是红色文化与传统文化两相结合之所在。倘若在这里办一所学校，让莘莘学子浸洇于今文化与古文化浓厚的氛围之中，从而激励自己，勉励自己，而不懈地发扬传统文化，光大革命文化，于己于国，何其幸也。

确定了建校地点，李家安想到两个问题，其一，山坡上，有几间低矮的房屋需要拆迁；荆棘丛中，显露着几座坟墓，需要搬迁；而那些林木，那些青苗，都需要铲除。牵扯着赔付的事，对一个异乡人该是何等棘手的事情！其二，搞建修，眼前只有一条小道，机械如何进入工地？路，由谁修？水从何来，电从何来？

V经理爽快地回答，房屋拆迁，坟墓搬迁，林木、青苗赔付，由我们派专人做好协调工作，没有啥麻烦。路，由我们负责，很快就会修好的；水嘛电嘛，你们放心，一开工，我们就请他们安装到位。

V经理说，还有啥不放心的，李老板尽管说出来。

V经理热忱感人：李老板呀，建修中有啥困难，就直接找我们经营点，经营点就是你们的后勤部啊。

还用怀疑，还用迟疑，还用追问？

李家安以坡地4.5万元/亩，平地8.5万元/亩，与G地经营点签订了23.5亩用地合同。

后来，李家安才明白，他未咨询用地政策，建修学校，系建设用地，土地购置成本，低于工业用地，他所支付的土地成本，比当时房产公司搞土地开发还要贵出许多。

当李家安明白了刚刚出师，第一个回合，就枉失粮草，而且不是小数时，那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1998年4月19日，李家安交付了40万元征用土地保证金，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清场。坟墓搬迁，可以计数，青苗赔付，可以丈量，最难的是林木赔付，涉及农户提出了一个条件：林木赔付不能只赔主木不赔幼苗。

V经理承诺的派专人协调，空旷的场地里，只有建校具体负责人李家安的兄长李学安和一位副手与一些利益涉及者，就诸如此类的问题，一次又一次交涉，一次又一次商谈。

从农村走出来的李家安，深感农户生计之不易，他的主导思想是，农户有啥要求，尽可能妥协。妥协的结果，比如树苗赔偿，一条不到20米的地边，由构树、杨树等杂木的根系衍生的幼苗，就达数千株。看着面有难色的兄长，李家安开导他：如果我们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考虑，我们就想得通了，他们提出这些要求，其实，不单纯是争利，心里还有着对土地的深厚感情，这种感情对于现在还在交农业提留款的我们，是应该理解得到的。

场地清理了，围墙打起来了，建修人员眼看要进场了，路，却还是泥泞小道；水，无水；电，无电。李家安一次次找经营点，经营点承诺的路修到位，水电安装到位，都直接转嫁给了李家安。

为加快建修速度，赶上1999年秋季招生，李家安无奈地承认现实：路，由自己出资修；水、电，概由自己出资安装到位。

平整完土地，账目显示：房屋拆迁，耗资30多万元；坟墓搬迁，青苗、林木赔付耗资20多万元；推平土地，耗资近30万元。李家安支付的土地成本每亩已达15万元，其中尚不包括道路平整费，测评费，以及其他一些税费，而当时南充市周围平地价，即使是商业用地，每亩也未超过6万元。

有人在G地投资2000万元建修学校（2000万元，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目），G地将新生一所校园，这对G地的教育文化应该说是一件并不算小的事情，但奠基这天，G地没有一个人去现场，没有谁问一问，也没有谁关心、关照一句话。李家安招惹谁？没有。李家安得罪谁？没有。李家安是为自己建高楼立大厦？非也。原因在于李家安没有一点关系，在一个关系社会，一个私立机构在关系面前失位或者错位，它能走多远？李家安虽然在南充历练了几年，身上流淌着的，却依然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的血；身上洋溢着的，却依然是一个传统文化坚守者的姿态。他思考着的奔忙着的只是他的学校，在权力面前，在关系面前，他始终站在远处始终低垂着头，只有遇到关碍着学校发展的事，他才不得不诉求于权力，诉求于关系！而且仅仅是诉求，一次次诉求！他忽略了现代社会潜在的许多规则。比如这次奠基，尽管你投资千万于G地，尽管你一腔热血于发展社会事业，但它于个人具体利益何在？

李家安至今尚不明白，他的倔强，他的坚忍，已经让他走过了一段路程，虽然很曲折，却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放在别人，捡了两个银元，早就不走这条路了。如果在大大小小的关系网面前，李家安依然只盯着前方，依然只仰望着天空，不知还会遇到多少麻烦，还会遇到多少跌跌撞撞的事。

但是，在世俗面前，李家安不会扭曲个性，不会改变立场，否则，那就不是李家安了。

当然，也有人诚心诚意支持他的事业，比如南充市市教育局一些领导。

由谁承建这所学校，市教育局考察后给李家安推荐了南充市一家建筑公司，并且推荐南充轻工设计室边主任设计图纸。

但是，他们不了解这家建筑公司的运行模式。这家建筑公司实际只是招揽项目，从中收取管理费，具体做事，是由他们发包给承建商，由承建商承建。往往是先接包者再以高价位转卖给另一位承建商。有些工程会转卖多人。

这所学校的承建商来头如何，出于对市教育局，对这家建筑公司的信任，李家安对他们也很信任。

然而，李家安发现，开工不久，承建方就存在着资金问题。工程进行到教学楼主体建设二层楼时，承建方已经没有资金了。眼看春节来临，民工们期盼着工资，材料供应商们期盼着货款，李家安只得先期划拨给了承建商100万元，承建商拿着钱却不支付民工工资，不结算供货商货款。施工人员到处打听他，供货商四处寻找他，都不知道他去了何处。1999年春节来临，70多位民工和几位供货商找到李家安，要求他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

民工们辛辛苦苦干活，春节到了，家人盼着亲人有钱回家；钢材、沙石、水泥、砖，年关逼近，谁都期盼着资金到位。李家安理解民工和供货商的情绪，寻找承建商无望，李家安只得另筹资金20万元，以解燃眉之急。

2000年2月12日，春节刚过，李家安就找到这家建筑公司。他知道这家建筑公司实质上是一家揽活公司，即使如此，他也不得不找他们。他没有中止合同的打算，中止合同，重新发包，牵扯着前期工程结算、手续修正等若干问题。他希望和这家建筑公司寻求一个解决方案。协商结果，由这家建筑公司监督修建，由校方按月结算供货商货款，按月支付施工人员工资。

承建商因为底金匮乏，产生一点矛盾，有一点龃龉，固然是一件不愉快的事，但它比起逾越经营点设置的障碍，那就只是一道小坎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