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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翅膀的游隼(代序)

时间:2022-01-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2010年秋天的一天,母亲来电话让我去夏营地帮大姐和牛倌把帐篷和畜群转场到秋营地。尧熬尔人的鄂金尼部落,也就是如今夏日塔拉小镇北滩的两个尧熬尔人的牧村,可能有一半的人已经不懂自己的语言了。从雪山那边的红色悬崖那儿飞来一只蓝翅膀的游隼,在白云间静静地滑翔着,一会儿又忽上忽下飞快地飞着,我的视线随着游隼消失在天地交接处那像梦一样的云雾间。2003年夏,我们部落的牧人们把各自的夏营地用铁丝网一片一片地围起来了。

蓝翅膀的游隼(代序)

在21世纪最初几年的一个冬天,我去秋牧场看我们家的牛群。我们鄂金尼部落的鄂博矗立在巴彦哈拉山梁(今名黑山)的最高峰,我从那座高峰西边的山梁走下去,顺着铁丝围栏之间的通道,从牦牛群云集的石佛崖垴一直往南。长满哈日嘎纳灌木丛的褐色山谷里,一群秃鹫在啄食一头黑色牦牛的尸体。路边一座被积雪压歪了的牧牛人的黑帐篷在风中摇晃。牧牛人的帐篷一般没有牧羊狗,我掀起门帘进去时,空荡荡的帐篷里铁皮羊粪炉子里的火早已熄灭,从帐篷顶伸出的炉筒子在风中晃荡,发出“咣——咣——”的声音,被火烧成青灰色的铁皮炉子像一个陈旧而残缺的骷髅头望着空荡荡的帐篷门口,缝着几片青灰色帆布补丁的牛毛褐子门帘在迎风起舞。我在帐篷中间不知所措地站了片刻,主人去了哪儿呢?我又在覆着灰尘的简易木板床上坐了一会儿。寒意渐渐袭来,身上感觉一阵冰凉,我出了帐篷把风中飞扬的门帘系好后匆匆离开了那里,山坡上的风卷着积雪和尘土扑面而来。

狼嗥声时断时续地在风雪弥漫的群山草原上回荡。

又过去了几年。

2010年秋天的一天,母亲来电话让我去夏营地帮大姐和牛倌把帐篷和畜群转场到秋营地。另外,我父亲和母亲计划要把家里的羊群全部出售,只留下牦牛群。

翌日,我就从县城乘班车到了夏日塔拉小镇,这个草原小镇正在修建楼房,天晴时尘土飞扬,下雨时泥泞不堪。和国内所有的牧区一样,楼房修建是在“牧民安居工程”的政策下进行的。

我走在小镇泥泞的街上想着,自我记事起,父辈们熟悉的那一切在我眼中荡然无存,比如寺院、穿红袈裟的喇嘛……在我的记忆中,只有那么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穿着长袍和靴子,还有间或出现在眼前的麻脸人,那是上个世纪初天花疾病过后的幸存者,他们也在很快地消失。“文革”结束后,又有僧人穿起了红袈裟,个别寺院在废墟上重建。20世纪的最后十年间,过去男男女女骑着高头大马尽情驰骋的草地被一道道铁丝围栏阻挡了。尧熬尔人(裕固族的自称)的鄂金尼部落,也就是如今夏日塔拉小镇北滩的两个尧熬尔人的牧村,可能有一半的人已经不懂自己的语言了。一条历史的河正在断流……

我坐表弟雪龙的越野车到了西嶂夏营地的帐篷。干活累了后,躺在草地上闲看瞬息万变的天空白云。恍惚间我惊讶地看见在一片云中有我们家很多年前丢失的那只猫,它还是那么娇贵的样子,一边用爪子精心梳洗着自己的头、耳朵和脸,一边降尊纡贵地看着我们。云中还有很多早已去世的前辈们,无论是他们的衣着、相貌还是气质都和现在的人迥然不同。我看到了祖父道帏·斯车穆加木参,还有鄂金尼部落的头目——我的外祖父尧熬尔·热布旦……我还看到了和我同时代的男男女女,他们像无数纷纷飞舞的蜜蜂忙碌不堪,无暇看一眼白云和蓝天……

从雪山那边的红色悬崖那儿飞来一只蓝翅膀的游隼,在白云间静静地滑翔着,一会儿又忽上忽下飞快地飞着,我的视线随着游隼消失在天地交接处那像梦一样的云雾间。

我想起一首无名的歌谣:

呵!我的蓝翅膀的游隼呵

你这段时间在哪里

我在苍天和群山之间翱翔

……

2003年夏,我们部落的牧人们把各自的夏营地用铁丝网一片一片地围起来了。而冬窝子草原早在1983年大包干后,陆续划分和围圈,到20世纪的90年代末结束。

此刻,羊群在铁丝围栏里吃着草。一会儿,天空布满阴云,一道道铁青色的铁丝围栏一直延伸到南边的雪山悬崖下,那里是长满一片墨绿色灌木的山岭,绿色的灌丛挡住了我的视线。有悬崖的地方不需要铁丝网,陡峭的悬崖和砾石可以阻挡畜群。越走越高的雪山连绵不断,山的那边是青海省的门源县,那里是祁连山南麓。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自己家的羊群尽情地在绿茵茵的夏牧场吃草。过几天我们家的这群羊将全部出售。因为父母已经年迈,这几年一直住在定居点小镇上。在牧场上放牧的大姐也实在太辛苦,由于人手少也顾不上牧场的各种杂事。所以我父母计划把羊群出售,只留下一百来头牦牛,这样牧场上活儿就少了,再凑合着放牧一段时间,然后把草场和剩下的牦牛群承包给别人。这样,我们这个世世代代放牧畜群、须臾离不开畜群和草原的牧人之家,将要彻底改变生活方式了。

这些年来,太多的事和我们这一代人渐行渐远。我亲眼目睹了牧场上的人和事转瞬间就变得和那些古老的传说一样遥远,我如果要去追赶,那也许就像我小时候在原野上追逐雨后的彩虹一样。

夏牧场的黑帐篷里,父亲和大姐一言不发,该干什么还在干着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心情如同西边山顶那片灰黑的雨云。对真正的牧人而言,牲畜不仅仅是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而且是一种深沉感情的寄托。大姐清楚每一只羊和每一头牛都有或长或短的轶事,每一只羊和每一头牛都有它的家族、血缘和迥然相异的性情。牧人牧养的牲畜是联结人与天地万物的纽带,是天神汗腾格里和地神于都斤·额客送来与人做伴的……

我的笔记上记着尧熬尔·罗布藏皂巴先生在世时对我说过的一段话:“放牧牲畜绝不仅仅是为了挣到钱吃饱肚子,我们放牧的牲畜是我们生命的伙伴,心灵的慰藉,也是我们去了解南瞻部洲世界的路。这些牧场哲学对一个真正的牧人来说是沦肌浃髓的。如果把这一切叫做‘文化’的话,我们游牧人的文化就是人和苍天大地,人和一草一木,人和无数灵性的动物……都要像对待父母、兄弟姐妹一样以一颗温柔的心来相处……”

艾勒奇(萨满)也是这样教导我们的,父母和祖辈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一代一代就是这样过来的,远在匈奴时代就是这样的。

太阳在土尔扈特鄂博那边落下去了,帐篷旁边那条灌丛中的小路也暗淡下去了,邻居家的牛在他们的帐篷边哞哞叫着,一轮圆月升起在东边的墨绿色山顶上,而太白金星就在西边那峥嵘的红色悬崖之上闪烁,尧熬尔人把太白金星叫做“玛勒奇奥登”,意为“牧人之星”。我徘徊在帐篷外,帐篷里的炊烟飘向远处的山峦间。多少年了,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牧人生活中……

翌日,帐篷被雇来的拖拉机拉往秋牧场。我和大姐赶着羊群和牛群到帐篷前的河谷里,打开铁丝围栏的门,赶着牛羊走向秋牧场。如今我们家只有一匹马,我和大姐轮流骑着,这和十多年前我们每人一匹马的时代已截然不同了,现在的牧人大多都用摩托和汽车,也只有我这样踟蹰徜徉在牧场和城市边缘的另类还没有学会用摩托和汽车。走到山脊后,我领着牧羊狗赶着羊群,跟在赶牛群的大姐后面,我们在铁丝围栏分割成一块块的草地中间走着,从前直走的路如今要转过来绕过去。这是从夏营地到秋营地的路,走过沼泽和山峦,就是那条著名的巴彦哈拉山脊大道。高原凉爽的秋天,早晨天气更冷,每到这个季节,牛羊都会往低处温暖的地方跑,所以我们往秋牧场走得很快。

阳光下,一道道银灰色的铁丝围栏像密集的蜘蛛网一样布满起伏的山峦,但那条古老的山脊大道上视野仍很开阔,南面就是伟大的祁连山,那座白雪耀眼的高峰就是阿米岗克尔神山之巅。我常常感恩自己生长在这个奇异的山下,有时候我这样想:人如果生长在这样一个地方,而没能拥有一个恢弘壮阔的思想和精神,那么就愧对这个令人敬畏的高山草原和超出人们想象的游牧生活。

到了秋营地的山谷里我已是筋疲力尽,牛倌和邻居小伙已经扎起了黑帐篷,高高的秋草丛中黑帐篷赫然在目,行李还散乱地扔在帐篷外的草丛中。看天色已晚,我们把食物和铺盖等主要的东西搬进帐篷后,我让牛倌用摩托送我到小镇上。我们仍沿铁丝围栏之间狭窄的通道走着,迎面碰到一个醉醺醺的小伙子开着车要去朋友家喝酒,他停下车问路之后又掉头朝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我们走出山谷时,高悬西边天空的玛勒奇奥登——牧人之星或明或暗,而一轮圆月刚刚从东边山峦上升起。

几天后,我们家的羊群全部出售给别人了。

一晃又过去了几年。

夏营地上,黑帐篷前面仍然是那条长满灌木的山谷和雪水河。一群刚出生不久的黑色、紫红色和褐色的小牛犊跟着乳牛在沼泽地上吃草。大姐说牛群和帐篷刚搬到夏营地后,有个乳牛生下了一个火红的小牛犊,第二天她早早去看那个小牛犊,小牛犊却被狼吃了,就在那天晚上。这几年狼好像一下子多起来了。我知道这是因为山里开矿修路,经常用炸药爆破,野兽被惊吓后从深山里跑出来了,但山外被一天天增多的人和牲畜占领,野兽走投无路。

大姐还说,有一天她在秋牧场上的帐篷里,听见外面有奇怪的鸟叫声,掀开门帘出去一看,天哪,眼前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鸟,绚丽的斑纹是红黄绿紫等,让她目瞪口呆。这个奇异的鸟和另一只雪白的鸟很快双双飞走了。这可能是因天气恶劣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而迷失方向后漂泊羁旅的迷鸟。

我父亲对我说,我们部落里一个年轻牧民把生下才三个月的小牛犊买给贩子了。乳牛嗷嗷地哀鸣着,疯跑着寻找自己的孩子。那个牧民的八十多岁高龄的岳母看到这些后哭了好几天。正常情况下,牧人的乳牛生了小牛犊,一定要让小牛犊吃够乳牛的奶,等一岁过后再出售。但刚生下才几个月的小牛犊,还没有吃够母亲的乳汁,人们就把它从母亲身边夺走,买给城里人,去满足他们想吃幼畜嫩肉的欲望,任凭绝望的乳牛整天在草原上哀嚎着寻找自己的孩子。

人们说,这几年不少年轻牧民把刚生下才三四个月的小羊羔出售,认为这样母羊上膘很快,来钱快。小羊羔们被贩子赶走后,满耳都是母羊撕心裂肺的哀鸣……

如今,有些人好像是在相互比着看谁的心变得更硬更麻木……

又是一个夏天,日历上显示的是2013年。

初夏那几天里杜鹃飞来了,杜鹃一来,天肯定要下雨。杜鹃飞来后,下的第一场雨被尧熬尔牧人叫做“gogove juqa”,意思是杜鹃之雨。第一声春雷后下起来的雨叫做“uuluyn juqa”,意思是春雷之雨。雨中杜鹃的叫声更加响亮而清脆,黑灰色的云层中不时传来阵阵春雷响声,山冈上的青草和远处阴坡的灌木林已经发芽,母畜产仔的时节又到了。牧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了。

夏季剪羊毛的时节,牧人们顺着一道道铁丝围栏驱赶着畜群,在铁丝围栏旁边的彩钢板材房和帐篷旁边剪着羊毛。我们家没有羊,所以没有别的人家那么忙碌。我们赶着牛群驮着帐篷从冬窝子启程,顺着铁丝围栏之间的牧道走到夏营地就行了。云淡风轻的傍晚,玛勒奇奥登——牧人之星,在紧挨着夏营地的祁连山之巅熠熠闪烁,明亮而又遥远。牧人之星淡漠、从容而冷静地凝视着这一切。

从1972年的那个冬天开始,我就一直往返于城市和牧场之间,如同那只从雪山那边的红色悬崖上飞来的蓝翅膀游隼,独自乘着上升的气流滑翔游弋在原野和城市、苍天和大地、梦想和现实之间……

非虚构作品集《苍天的耳语》,就是一些关于我们的族群、牧场和牛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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